这样想着,她不觉侧目,看了看站在下头的人,清瘦的身形,显得斯斯文文,眉眼澄澈干净,自有一股澹然优雅,那嘴角最值得玩味,微微扬起一点点,恰到好处的,像是挂着温润诚挚的笑,那笑里还有点子谦和味道,让人禁不住生出亲近之感。
是个挺可靠的人,难得还能想得这么周到,滴水不露的回话行事,让她挑不出错。果真是有颗七窍玲珑心,怪不得沈徽最是信赖他。
秦若臻怡然笑了笑,“你办差办老的,确是细致周到,不必本宫多说,你就已先虑到了。可见素日服侍皇上,果然心思机巧,和寻常内臣不一样。”
容与微微躬身,浅浅笑着,“是万岁爷会调理人,臣不过谨慎当差罢了,不敢承娘娘谬赞。”
不骄不躁气度从容,让人更生好感。她本来是借故存心挑错处,想着开销几个奴才立威才好,若他敢驳回,就连他一块罚了也不碍事,说到底也不过是个得脸的奴才,她不信沈徽还肯为他和自己过不去。
可没想到一番话听下来,她已觉得颇有道理。所谓众口铄金,回头事情传出去,扫的是自己的脸。与其闹大,不如依着他的法子大事化小。
可见父亲素日的话也不能全信,林容与既是沈徽一等一的心腹,索性赏他几分面子,往后再要用他岂不是更为方便。
秦若臻含笑颔首,转头示意明霞捧出一方歙石暖砚,“本宫知道你擅丹青,今儿头一回召见就是命你办差,也辛苦你了。这砚台算是见面礼,往后尽心服侍皇上之余,记得本宫也需要你帮着打理内廷才是。”
容与忙双手接过来,恭敬谢了赏,又听她问了几句沈徽的起居作息,应对完毕,方才告退出来。
林升候在外头,因时候不短,已等得一脸焦急,“娘娘没说什么难听的话吧?可愿依着您的意思处置?”
容与点头,顺势叮嘱他,“传话给慎刑司,这会儿阖宫上下大喜的日子,万不可闹出人命,让他们手底下拿捏好分寸。等风头过了,这拔宫女该放出去的放出去,内侍远远打发到别处,永不许再到内宫和御前来。”
如此,前程虽然断了,或可保住那几条性命,他自问眼下,也只能做到这个份上了。
第47章 承欢
到了六月间,宫里又迎来芳汀的喜事,作为御前伺候的大宫女,得了沈徽恩准特许,可以从乾西四所出嫁,也算是独一无二的尊荣体面了。
原说好要赠贺礼,到了那一天,容与将手绘的一副画像展开来送她,他特意拣了她满面娇俏,踮着脚,伸手欲点人眉心的神情入画——那是她惯常对着小宫人们做的,亦嗔亦喜的动作。
技法是这个时代没有的,只用一根炭笔勾勒出整张图,说白了,也就是后世的素描。
芳汀初时只觉新鲜,半晌似乎又生出不舍,险些掉下泪,容与笑着对她解释,“本来想把你画的端庄些,可那样一来,就失了你自己的味道。这也算是,弟弟眼中的你吧,希望你能喜欢。”
“自然喜欢,你画的可真像,”芳汀由衷赞道,“就好像,我照着镜子瞧自己一样。”
“幸而是我画的,”容与抿嘴笑笑,“只盼着孙姐夫瞧了别生气,我竟将他的娘子画得这般活泼厉害。”
芳汀脸上一红,“他懂什么,和哥哥一样只好舞枪弄棒,再不会做这些斯文事儿了。”
口中虽这样说着,然而到了初五那天,她还是在众人的簇拥下穿着大红纻丝麒麟通袖袍,盖着文王百子锦袱,依依不舍的拜别沈徽,上花轿去了。
自芳汀出嫁,容与在内宫的生活变得更安静了。沈徽已命尚宫局再挑女史来补出缺,然而寻了好几个,似乎也难令他满意。
这日赶上他不当值,自在房中换了衣裳,东暖阁的侍女若竹慌慌张张来叩门,说皇上不知为何,突然发起脾气,近前宫人们骇然之下,都不知该如何劝解才好。
他心下称奇,匆匆赶去暖阁,见沈徽正坐在镜前,一头乌发逶迤披散下来,满殿的内侍宫女皆伏跪在地,个个噤若寒蝉。
无声示意众人退下,容与走过去,跪坐在他身边,“什么事让皇上不快,能否告诉臣?”
沈徽面色冷峻,听见问话,刹那间似乎放松了些,转头一顾,抱怨了句,“芳汀走了,朕身边连个会梳头的人都没了。”
竟是为这么个理由?还真是让人无语,容与努力克制住想笑的冲动,拾起他掷在地上的玉梳,柔声说,“要么臣斗胆试试,若梳的不好,请皇上责罚。”
沈徽侧过头,满眼狐疑,“你还会梳头?”
犹豫了片刻,容与答是,“臣曾经给姐姐梳过。”顿了下,垂首再道,“请皇上恕罪,臣不该此时提到姐姐。”
拿旁人来作比,多少是犯了大不敬,也不知这会儿他盛怒之下,是否会在意。
沈徽一哂,回过身,面容已柔和下来,“无妨,不用总那么小心,朕又不怪你。”
容与心下一松,跟着拿起那玉梳,尽量轻缓的替他梳发,如墨一般的黑发在眼前绽开,丝丝缕缕,迁延的仿佛无处不在。
禁不住有些好奇,他为何不召见秦若臻,他听了,却只冷冷一笑,“皇后今日向朕请封,要朕赐秦太岳进上柱国,授太傅。他们秦家倒是贪心不足,也不知伸手要多少才能满意。”
原来他是为这个生气,容与斟酌着说,“上柱国不过是个荣誉爵位,太傅一职国朝尚未有文臣生前获赠,这是有典可查的。皇上可让礼部官员按典制,上书驳回就是了。”
沈徽哼了一声,“这类虚衔,朕原本也不在意,但秦家向朕索要,就是另一回事!朕才大婚多久,皇后就敢明目张胆对着朕请封,若是他日诞下皇嗣,只怕她立时就要逼着朕立储!”
也不知是愤怒,还是担忧,他的肩膀微微轻颤,容与能感觉到他隐藏的不安和疑惧,温声宽慰道,“皇嗣虽出自秦家,可说到底始终还是皇上的血脉,是您的子嗣。”
沈徽不以为然的摇头,“皇室,父母兄弟皆不可靠,孩子也同样不可靠!能和朕争的人统统都不可靠!”他忽然转头,直视容与,“只有你这样,永远不会和朕争,永远陪在朕身边的,才是最可靠的。”
这话说的,让容与手里动作一滞,旋即半掩饰的垂首笑笑,只觉得喉咙里,似乎溢出了淡淡苦涩,却是无言可作答。
此后经内阁和言官们数度争论,加之秦太岳自请上疏谢辞加封,沈徽在半推半就下,终是拟旨,赐秦太岳为上柱国。
至此,这件让他不悦的事儿,方才告一段落,然而他到底怀着不满,开始渐渐疏远起秦若臻,以至于阖宫上下,人人能感受得到。
及至七月底,沈徽更是采纳礼部谏言,为遵祖制绵延帝嗣广纳后宫,第一批入选充内廷的是两位嫔御,分别为礼国公次女谢氏,加封慧妃;武英殿大学士幼妹詹氏,得封端嫔。
许是因为后宫有来自他人的威胁,加上沈徽刻意冷落,秦若臻忍耐良久,终于无法平静坐视下去。
她放下固有骄矜,主动来示好时,容与正随侍沈徽在东暖阁中批阅奏疏,内侍前来回禀,皇后在暖阁外求见。沈徽沉吟一刻,方才淡淡颔首,示意内侍传召。
秦若臻款款进来,身后只带了大宫女明霞。她笑容明媚,仪态端方的向沈徽见了礼,谈吐间不见一丝一毫讨好意味。令容与蓦地想起从前芳汀形容她的话,皇后和皇上相处时,不似臣妾面见君王,却更似寻常人家妻子对丈夫表露关心。
容与等她问过安,便向她揖手致意,秦若臻含笑叫起,连带看他的眼神,都难得的透出些许暖意。
她示意明霞将一个剔红孔雀牡丹纹盘放在御案上,亲手打开来,“快入秋了,皇上往常这个时候胃口都不好,这点心是按秦府的做法做的,你从前夸过和宫里的不同。”她取出锡制茶壶与茶盏,斟了一杯奉于沈徽面前,“这是云南的普茶,最是养胃的,皇上尝尝看,若是好,臣妾叫人再送进来些。”
见那茶盏中兀自徐徐冒着热气,沈徽不过唔了一声,并没有去饮的意思。
容与顺势向食盒中望去,内里放着一应四样点心,枣泥卷、玫瑰酥糕、奶油炸的巧果、糯米雪片糕。他心下了然,这些个糕点,沈徽也一样不会去品尝。
他果真没有吃一口的意思,只浅浅笑着,“多谢皇后惦记,今儿晚膳,朕刚好用的不错,这会儿也吃不下了,且先放着吧。如今天气转凉,晚间露重,你也早些回去歇着吧。”
秦若臻脸色一僵,半晌点了点头,脸上笑容已不像初进来时那般明朗,“那皇上也早些批完折子,别太累着了才好。”复又看向容与,叮嘱道,“好生伺候着,不可让皇上太过操劳。”说完,略略一福,方告退离去。
转身前,她半回眸,深深凝望了沈徽一眼,只这一眼,却让侍立一旁的容与看得分明,那目光里,正是蕴藉着一抹化不开的缱绻。
容与忽然心有所感,思量片刻,又看了看沈徽的面色,终于还是把即将冲出口的话,给咽了下去。
他能按下所思所想,秦若臻却没法释然,没过多久,传出沈徽驾撷芳殿慧妃处的消息,且一连三日歇在那里,甚至许了她自由出入养心殿的特权。
慧妃本就是艳媚的美人,举手投足颇有烟视媚行的风致,论姿容是远超皇后。
秦若臻相貌上吃亏不说,且自幼端淑,除却对认定的夫君有过满怀深情的期许,其余大多时候都冷着一副眉眼。也许是扮国母入戏太深,整个人沉稳有余活泼不足,浑不似十几岁生动娇俏的女郎,倒更像是庙里泥金彩绘的菩萨,实在让人难以亲近。
那厢慧妃甫一入宫就承宠,不免渐生傲慢,言语上时常会带出些刻薄之意,惹得皇后想要发作,却又碍于身份,不好和一个嫔御过多计较。
然而秦若臻到底不是泥捏的人儿,忍了不到十天,业已准备把贤妻美妾的古训,彻底抛诸脑后。
所以容与再度被皇后传召,也就不足为奇。他能想到所为何事,既然近身伺候天子,那么皇帝喜好什么,或是厌恶什么,自然没有人会比他更清楚。
秦若臻也是开门见山,含着抹嗔怨问,“本宫自觉没什么地方薄待你,没想到容与还是没能同我交心。原说靠你提点帮衬,可你呢,宁愿去帮慧妃,也不愿多和本宫说上两句话,可见本宫这个皇后,做得真是不得人心了。”
这话的轻重不好拿捏,只怕旁的内侍乍闻此言,已是诚惶诚恐跪伏在地,虔敬万分的表开忠心了。然则容与明白,她是有求于自己,才借着阴阳怪气的语调提醒。虽做不出投诚的姿态,但好歹,他还是能拿出几分诚挚来。
“娘娘的话臣不敢应,您是后宫之主,一国之母,万民表率,臣理当对您尊敬。娘娘若有吩咐,臣绝不敢推诿,要说提点二字,万不敢当。娘娘要臣做什么,也只管明言就是。”
秦若臻笑了笑,打心眼倒是觉得他这不媚上、不奴颜卑膝的做派很值得钦敬。只是可惜了,这么清雅俊秀的一个人,竟托生成了奴才命,幸而眼下还有皇帝肯护着,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既这么说,本宫愿意信你。只是前日,听闻慧妃去养心殿给皇上送了碗羹酪,皇上龙颜大悦,留她在偏殿候着,直到批完折子又送她回撷芳殿,这事不假吧?”
见容与颔首,她又接着说,“本宫那日被皇上所拒,你可是看在眼里的,我且问你,我与慧妃所做,究竟差在何处?这不算什么繁难问题,你总肯据实相告吧?”
容与垂眸笑了笑,忽然生出几许微妙的讽刺感,眼前的人身为妻子,居然要向一个使唤人打听丈夫的喜好,那么自己又算什么呢,说到了解沈徽,是不是他认第二,就没人有资格认第一了?
把扯远的思绪拉回来,他向上揖手,“那便恕臣斗胆,跟娘娘说一些近年来,皇上在饮食上的偏好。其实皇上讲究不算多,只是都在些微小节上头。譬如饮茶,从不喜太热,所有新冲泡好的,皆须放到盏中不再有热气才会饮用;对于茶点等物亦然,且进点心时一贯是甜咸搭配,若只得一种味道便会不喜。娘娘当日所赠之物,再细想想,大概也就输在这一环上。”
秦若臻若有所思,半晌喃喃自语,“这么说来,竟是本宫想差了,那一年去秦府做客,他还赞过小厨房的点心做得比宫里好,我记得,也不过就是那日送去的几样,难为我倒一直没忘了他的话。”说着怅然叹了叹,摇头一笑,“或许年深日久,我记混了也是有的,或许人的口味,也是真的会有变化。”
何止口味,人心反复起来不是一样?她想到从前,沈徽对她不说千依百顺,也是温存怜惜,究竟是从什么时候起,变得这般若即若离,她实在是百思不得其解。
空洞的目光无意识的辗转,良久落回到容与脸上,一瞬间,陡然变得犀利起来,她直愣愣地盯着他秀逸的眉眼,心里生出了一股难以言喻的烦闷和厌恶。
待容与告退,去得远了,明霞觑着秦若臻的面色,小心探问,“娘娘可要依着他说的意思,再预备些茶点给万岁爷送去?”见主子不言声,她咬着唇想了会儿,才又道,“只是那林容与说的话,究竟有几分能信?慧妃那头,该不会也找了他去敲打过吧?”
秦若臻峨眉猛地一紧,突然出声呵斥,“这些事儿,本就是你的职责所在,若你肯用心,何用本宫折了面子,不耻下问一个内侍。本宫不屑做那些滕妾曲意承欢的勾当,正因本宫才是皇上的妻子,其他人,不过是伺候皇上的奴才罢了。”
她说完,腾地坐起来,广袖一振,径自转身进内殿去了。
第48章 逛市集
中秋前夕,传喜新宅收拾停当,大办了两日堂会。期间他一定要容与去坐坐,不好太拂他面子,容与便请了半日假,去了位于灯市口大街的孙宅。
传喜为人好交际,手腕又活络,捧他场的人不在少数,十二监衙门里的掌事,倒有一多半都在席,除此之外尚有一些京中四五品的官员。
台上的戏已开唱,不过是些玉簪记,孤本元剧。传喜见容与意兴阑珊,索性提出带他去逛逛园子。
孙府修园子时,请了号称否道人的当世造园高手,传喜为此很是得意,指着一处北太湖石堆砌的假山,笑着请容与品评。
北太湖石的特点是沉实,浑厚雄壮,不似南方山石那般精巧纤薄。容与正赞了别具味道,忽听得园中一阵悠长的秋虫鸣音,传喜见他出神,笑着从廊下取下一只匏具,里头装的正是专门养来听叫声的鸣虫。
前世幼年时,容与在家也养过蝈蝈,这会儿再听这动静,却是瞬间勾起了他的童心。
再看那蓄养蝈蝈的匏具小巧别致,是一只葫芦的上半部,配了象牙的口,口里特别装了黄铜丝做胆,外头罩着牙雕盖子,雕有四时花卉,做工很是精雅剔透。
容与一时玩心大起,拿在手里细细的看了半天。
“你还好这个?”传喜讶异笑问,“不值什么,要是喜欢,我送你得了。”
容与笑着摇头,“秋虫倒罢了,只这匏具做的别致,你从何处买来的?”
“我的爷,您可真是居高位者不食人间烟火啊,这会儿上前门大街逛一圈,这玩意儿保管能拉一车来。”传喜眯眼笑道,“你不会是没去过吧?那可该转转去,眼瞅快到中秋,满大街都在卖兔儿爷,正好带俩回去给万岁爷玩玩。”
提起这物件儿,容与前世可是玩过,就不知这里的和前世的可有分别,于是故意问起,“什么是兔儿爷?”
传喜笑的直打跌,“你可真成了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家闺秀了,外头时兴什么都不知道。兔儿爷嘛,就是泥捏的兔子呗,打扮的花花绿绿,穿着朱红袍,小三瓣嘴儿上画条细线,那模样逗着呢。如今京里人家,中秋的时候讲究供兔儿爷,求个吉利。你买回去搁在宅子里头,让小阿娇见天儿拜拜,没准还能再升官发财。”
容与没理会他话里的调侃,只一门心子想着沈徽常说,要了解治下的市井生活究竟是什么样子,不如先买些时兴的东西,带回去让他看看也好。
及至他将买来的蝈蝈笼子,葫芦做的小风烟炉子和一只兔儿爷带回宫,沈徽也不过瞧个新鲜,拿在手里掂量一会就放下了,倒是笑着说了句,玩物丧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