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知道么?高大人卸任之后要出宫去了。”怀风想了想,“说是今儿傍晚就走,这会子应该还在收拾东西。”
容与有些吃惊,没料到高谦这么快就要离开,想到从前种种,觉得务必要去送送。于是匆匆拜托怀风,麻烦他带着阿升去各处认识一下,自己送完高谦便即回来。
快步赶去高谦的住所,果然见他一个人在房中,正自擦拭着架上的珐琅花鸟纹瓶,听见脚步声,回头冲他点头笑了笑。
其时高谦才卸任不久,这会儿身边就已没了服侍的人,想想从前掌内廷之时何等威风,前呼后拥围着无数人巴结奉承,如今却成了孤家寡人一个。
容与怕他心里不舒服,对他躬身行礼,依旧道了声高大人。
高谦神态倒是一派从容,“我已不是内廷掌印了,你这般称呼我,不妥的很。”
容与抿着唇,忽然心思一动,含笑道,“您对我有提点之恩,也算容与的师傅,那么我叫您一声先生总不为过吧?”
第15章 簇新时代
高谦点点头,笑意温和,“你如今身居高位,倒还能保持谦逊,也是难得,匆忙赶来是为相送老夫么?”
容与说是,环顾四周见一应珍玩器皿都在,因问道,“先生还有什么要收拾的,我帮您整理了一并送出去。”
高谦一笑,“宫中之物,老夫没什么可拿的,即便赏赐下的,也都是皇家所有,还是留它们在该待的地方吧。”转头看了一眼时辰,道,“我该走了,不如你送我到神武门。”
容与忙答应了,见他只有一个随身的小包裹,便接过来替他拿着。
临出门前,高谦驻足回望,再次环顾曾经居住过的地方,面容十分平静,看不出是否在留恋,但想来多少会有些怅然吧。
容与跟在他身后半步,问道,“先生今后有什么打算?”
高谦目视前方,负手道,“做回个普通人。只是于我们这样的人来说,算不得太容易。老夫后半生会努力学,学着如何在市井烟火里找到一份寻常的快乐。”
容与听得心下茫然,因为那样的生活即便对他而言,也已经遥远的恍如隔世。
但他明白高谦所说的不易,身为一个内廷宦者,大概就和宫殿里那些雕梁画柱或是斗彩飞檐一样,注定只能属于这座皇城,如果接近寻常百姓人家,难免会被视为异类,冷眼之下,是否还能从容生活,实在是未知。
见他不说话,高谦反倒笑了笑,“怎么,你还是有许多疑惑和困扰么?你现在是内廷掌印了,却好像一点没有开怀得意的感觉。”
容与心念一动,欠身道,“惭愧,小子年纪轻,不懂的事还很多,可否请先生略加指点?”
脚步一顿,高谦含笑看他,“要想做个好奴才,无非少说话,多做事罢了,主子说什么便做什么,总不会太出错的。”
“可惜啊,你并不是这样的人。”见容与满脸困惑,他又摇头一笑,“老夫上次拜托你的事,若是旁人唯恐避之不及,你却肯尽力周全,可见还不是个做奴才的好材料。”
他轻轻叹气,接着道,“皇上和先帝不同,你和我也不一样,所以没什么好指点。不过你这个人外冷内热,低调谦和,原本性子恬淡不是坏事,可在这个位子上,却是有可能变成坏事。我这么说,你能明白么?”
容与还真有点不明白,他本无心争宠争权,能有今天不外乎赶鸭子上架,另一方面纯粹是瞎猫碰死耗子。也不是没想过撂挑子不干,拼着被沈徽责罚,能远远避开是非旋涡就好,可时候一长,被沈徽救命的次数越来越多,他反而有点割舍不下了。
从某种程度上说,沈徽的出现,确实压制住了他心底厌世的情结。
然而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两辈子的磨砺让他愈发相信天命胜过人力,不如安之若素。只是恍恍惚惚到了今天,多少又有了点在其位,不得不谋其政的意味,皆因沈徽对他不光有救命之恩,更有知遇之恩。
士为知己者死,这点觉悟他还是有的。
顺着高谦的话,他斟酌着说,“先生的意思是,作为皇上身边的人,且蒙皇上抬举,得了些许信任,往后无论内廷还是前朝总少不了人趋奉,倘若不能克己守礼或一时心智不坚为人利用,难保不会酿出祸事,累及主君。”
高谦听完却连连摇头,“你只知约束自己,却没想过你约束的再好,也会有人心怀嫉恨么?处在这个位置上,想守住本心已不易,何况这里头还有权力,一经沾染,再要全身而退是难上加难。我且问你,如果因为皇上宠信让你横遭非议,甚至有天被人弹劾,你怎么办?难道也只靠谦虚谨慎来应对么?”
自然是不能,可他说的是全是容与从没想过的,一时倒被问得怔住了。
高谦再度停下脚步,看着容与的眼睛,目光异常清亮,“我问你,若有人毁谤你,有人怨憎你,你便如何?”
容与心里一紧,依着他清淡的性子,实在是无谓和人起冲突,然而事与愿违的可能性太大,想了想,他回答,“我信皇上,倘若皇上也信我,容与甘愿效死;倘若皇上不信我,容与死不足惜。”
高谦眉头一蹙,盯着他看了好久,容与似乎听到一声轻缓的叹息,之后高谦便没再说什么,只对他含笑点了点头。
眼看着神武门近在咫尺,容与也只能送到这里。心里有些不舍,便问他,“先生府邸在哪里?若有机会,我想去府上看望您。”
高谦摆手,悠然一笑,“不必,我瞧你早晚会是众矢之的,老夫还是不和你扯上关系的好。”
笑过一阵,忽然正色道,“我此去已非宫廷中人,也不想再听再议宫廷中事。你也要懂得避嫌,不要和我这个旧人过从太密。浮4 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咱们就此别过,你也多多保重。”
容与懂他的意思,默默点头,将包裹递还给他。然后看着他转身,没有再回望一眼,慢慢踱出了神武门。略显佝偻的身形渐渐消失于视线外,徒留夕阳下一道被拉得长长的影子。
转身往回走,一路上过往内侍宫女皆对着他行礼致意,他至此方才醒悟到,对于在内廷服侍的宫人来说,即将开启的,应该算是一个崭新的时代。
这个时代属于新帝沈徽,作为内廷掌印,也多多少少属于他这个旁观者林容与。
“容与,你来看看这个。”西暖阁中,沈徽将一本奏疏扔在案上,听语气颇为不悦。
容与拿过来看了,内容是参议沈饮冰弹劾曹国公长子李忠蓄养庄奴,肆意骄横抢占南郡民田。看完奏疏,他格外留意了内阁票拟。
大胤朝制,官员奏疏皆先由内阁商议拟定处理意见,呈报皇帝后再做最终批示。前者称票拟,后者因批示用朱笔,所以又叫批红。
眼下这一道票拟内容简单,言道李忠乃功臣之后,历来遵章守法,沈饮冰所奏之事查不符实,建议皇上将这道折子留中不发。
知道沈徽在等回话,放下题本,容与道,“臣听说李忠娶了首辅秦大人的次女,既有姻亲关系,内阁如此票拟也不令人意外。”
沈徽哼了一声,“朕日后还要和秦氏成婚,那李忠岂不是也成了朕的姻亲,秦太岳是越老越昏聩了,纵容不肖之人,他只当朕绝不会不给他面子。”
“秦阁老自升平一朝就在内阁主政,致力推行改革,一直也算勤勉清廉……”
沈徽打断他的话,“他清廉?外头不敢说罢了,他最擅长的是严于律人,宽于律己。”
容与抿嘴笑笑,把玫瑰汁卤的蜜饯挪到他面前,“水至清则无鱼,皇上不能太较真。”
“朕不较真,可有人较真。今儿在暖阁里你又不是没听见,他竟然问朕何时大婚,皇考去了才几个月的工夫?他倒说的好听——大婚也是遵先帝诏。可谁家爹没了儿子转脸就娶新妇?他打的算盘朕清楚,结了亲就是一家人,何况还有子孙后代呢!”
他冷笑,“现如今首辅事事把在手里,举凡有一点反对,他有本事当着朕把人骂的狗血淋头,回头还补上一道参人家的题本。”说着狠狠一哂,“只当朕的舅舅已经不能满足他了。”
秦太岳近来的确有些肆意,容与知道沈徽对此既反感又无奈,这是君权和相权之争,弄不好是会斗得异常惨烈。尤其是秦太岳做了二十多年阁臣,门生满天下,绝非一朝一夕就能动摇。
“皇上打算怎么回秦阁老?”
“给先帝守制,再拖个一年吧。”沈徽又拿起那本奏疏,略微一思忖,提笔批道:朕要看如何查的。
翌日辰时,容与照例去内阁值房取当天的奏疏。秦太岳本来面有不悦之色,见他来了,直截了当道,“请掌印代为通传,老夫要面见皇上。”
容与自然知道沈徽眼下就在养心殿,且并无其他安排,便请秦太岳和自己一道进内廷。路上两人鲜少搭话,各自沉吟。容与猜测,他必是为了沈徽驳回李忠一案票拟,深感不豫。
果然见了沈徽,秦太岳开门见山,“臣早前已责成顺天府尹彻查李忠蓄养庄奴抢占南郡民田一事,结果查实乃是一场误会。起因是李忠府上的一名侍妾与主母不和,私逃至南郡亲戚家躲藏,后被李忠知晓这才带仆从去南郡拿人,不料却被刁民反咬一口说他纵奴行凶,顺天府尹日前核查清楚,并将那起诬告朝廷官员的刁民明正典刑。皇上要看查的过程,臣命顺天府将记录呈了上来,请皇上过目。”
容与上前,接过他手里的记事簿,捧给沈徽。看来秦太岳早有准备,容与正猜测沈徽会作何回应,却听他低声斥责道,“刁民是难惹,但李忠也不是个省事的,果真行为检点又怎能让人抓住把柄做文章。为个小妾闹得不成体统,朕已下旨申饬了他。”
说完,他语速放缓,渐趋平和,“阁老既是他的岳丈,也该好好管教,虽说他不是曹国公嗣子,好歹也是勋戚世家出身,又有您这样一位辅臣做他长辈,多少眼睛盯着呢,可别为他坏了秦李两家的名声。”
秦太岳忙点头称是,一面觑着沈徽面色,状似惶恐道,“臣省得,遵皇上旨定会好生管束那个孽障。只是说到这个,臣想起日前所奏,关于皇上大婚一事,不知圣意如何裁夺?”
沈徽微微一笑,不急不缓的说,“皇考虽有旨意,但到底没说具体日子,礼部也并没商拟过,朕决意将今年之期改作明年。既遵了皇考诏,又可为皇考守制,阁老觉得如何?”
“臣以为不妥,先帝明发上谕诏告天下,定的便是今岁之春,如今已近暮春,皇上若是拖延大婚,臣恐怕言官会谏言您不尊先帝诏命,届时皇上何以向天下人交代啊?”
“舅舅说的也在理,”沈徽长长的嗯了一声,“升平二十九年,工部笔帖士安朗因刚升了职,不愿回乡丁忧,隐瞒其父过世。后经舅舅查了出来,上奏先帝。朕记得舅舅说过安朗有违人伦,欺君罔上,应处于极刑。先帝便判了他凌迟,并全家籍没。怎么舅舅那时觉得不严惩安朗,就不足以警示臣工,不足以彰显我朝以孝为本,如今却不肯替朕着想了?朕不过是要守制一年,也不能算是违抗先帝旨意吧。”
修长的手指敲着御案,他摆出一副为难的形容,“朕也是要以孝治天下,可要是连自己都守不住,何以约束臣工约束天下人?恐怕这个先河一开,往后安朗这样的人不在少数,舅舅不是想看大胤朝堂上,有越来越多的官员夺情吧?”
升平二十九年,那时的沈徽不过是个六岁小娃娃,刚刚开蒙,每天在上书房读四书。秦太岳做梦也没想到,他居然能记住这样一件事,还会在今天拿它来堵自己的嘴。
首辅大人一时有些恼恨,又没什么立场再争辩下去,只好悻悻作罢,垂首告退。
第16章 悠游
秦太岳告退出去,沈徽又开始这一日批阅奏疏的工作,暖阁里迅速安静下来。隔了一会儿,沈徽拿了礼部折子递给容与,示意他看今春恩科策论拟定的题目。
今年正值大比,因升平帝驾崩,春闱也顺时延后了三个月,开试日期定在了十天后。想来这会儿京城已是学子云集,各州府的举子和国子监监生们共聚礼部贡院,场面一定很是壮观。
容与按捺不住好奇,联想前世高考的场景,一样都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多少人指望这一考能改变命运,连自己当年也同样抱着这样的想法。
沈徽见他不说话,笑看了他一眼,“发什么愣?是不是琢磨着,想去看看那些日后的国之栋梁,都长什么模样?”
轻而易举就猜中了他的心思,容与于是笑着答是。
沈徽略想了想,方道,“会试那几天自然不成,你要好奇便赶这几天去吧,京里的客栈早都住满了这些人,没准还能碰上几个有趣儿的,也替朕去探访一遭儿,看看有没有真正有才华可堪重用的。”
这是许他出宫了,容与禁不住一阵窃喜,只是面上没敢太表露,也没忘记叩谢沈徽准他出宫的恩典。
沈徽知他憋着满心欢喜,淡笑着揶揄,“正经事不见你上心,光想着溜出宫去。你倒说说看,掌了这几个月的印了,各监头头脑脑换过了几个,人说新官上任三把火,朕瞧着你怎么就一点不见火气?”
这话多少有试探的意味,容与心知肚明,十二监的掌印禀笔都是升平朝留下的老人,有的甚至做了数十载大太监,在前朝也有不少盘根错节的亲戚势力,相对于这些人,他不过是初来乍到者,所依仗的只是沈徽的宠信,要想立时动作开销几个不易,还须韬光养晦再做思量。
于是他将各司掌印秉笔的情况简述一番,更不讳言道明个中利害,一一详述给沈徽听。
沈徽沉吟着,只问他,“别的都罢了,那个夏无庸连个李成的画都辨识不出来,这种庸人白占着个好位置,你打算也留着?”
容与颔首说是,“夏无庸办差也算勤勉,只是水平有限,臣觉得与其罢免,不如提拔个有眼光的秉笔来帮衬他。”
想起那日传喜曾拜托他的事,就势回禀道,“御用监有个叫孙传喜的佥书,对书画有些鉴赏力,臣觉得可以升他做个秉笔。”
沈徽嗤笑,“当日一屋子御用监内侍都断不出那副画,还要找了你这个外人来,这叫有鉴赏力?”
容与略略一笑,“他眼光是不错的,只是碍于夏无庸是上峰,不好太露锋芒,所以才找了臣去,这也算是人之常情吧。”
沈徽不置可否,半晌,嘲笑他道,“看来人家比你聪明得多!”
容与承认,低头一哂。其实内廷之中比他聪明的人比比皆是,为什么偏巧是他占了这个位子,自然是因机缘巧合这四个字,不得不说,他的经历真是再一次证明,运气这种东西是真实存在的。
次日容与伺候沈徽用完早膳,便告了假,带上林升一道从东华门出了宫城。
林升现如今已和容与非常亲近,有双方性子投契的缘故,也有林升格外有心的原因。
因容与平日随侍皇帝,一天下来,既要和臣僚们斗心眼为沈徽挡麻烦,又要小心谨慎的应对沈徽的各种问题,心神难免疲累,再加上御前伺候,只能站在沈徽身后随叫随到,六七个时辰下来小腿常常又酸又肿。
他自己很清楚,照这么下去,早晚得患上静脉曲张。因此会准备几个迎枕,下了职之后将腿垫高,让血液回流。
林升看见过一次,没有多问便记在了心上,此后他晚上再回房,那迎枕必定已准备妥当,且高度合宜,热水也一定是现成就有,不需他再说一句半句,林升就会蘸湿巾帕慢慢为他热敷膝盖和小腿。
此外林升还有个好处,就是性子活泼,时常会讲些笑话和宫里逸闻给容与听,他年纪小,又是伺候掌印的心腹,大伙都很给他面子,谁都愿意和他兜搭两句,他也就成了容与获取宫内消息的极好来源。
一个贴心伶俐的少年,让容与既省心又宽慰,有时候也禁不住会想,倘若能有这样一个弟弟倒也不错,偏巧他们还都姓林,兴许五百年前真是一家子。
这会儿容与带他出来,笑问他可有特别想去的地方,他歪着头想了半天儿,“太多了,小人常听那些办差的内侍说京都繁华,酒肆茶楼商铺林立,数前门外最是热闹,还有天桥那儿有好多有趣儿的杂技戏法表演。”
“哦,对了,还有米市胡同的金陵烤鸭,说是太祖时期就在南京出名的老字号。”林升圆圆的眼睛瞬间一亮,“太宗迁都之后这家店又跟来了北京,据说参加会试的外省举子们来京必去那里品尝烤鸭,唉,这些个文人墨客也真是会享受,像先生您日常在内廷都没有这么好的口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