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事,月儿不用给小舅舅心疼钱,今儿是你进子叔出钱,咱们不用给他省。”
明明这话没什么问题,卢娇月却是一阵心虚,忍不住望了韩进一眼。两人眼神对了个正着,她心里有些紧张,垂下了头。
梅庄毅终于点完菜了,将手里的菜单扔给小二,对韩进说了一句便宜你了。
卢广义几个都不明白其中的意思,也就韩进心里明白,为了不刺激这段时间总是找他茬的好友,他决定保持沉默。不过想着等会儿有机会能和她说说话,还能一起逛灯市,心情不由得就好了起来。
各种菜上了一大桌子,卢广义几个不免有些瞠目结舌。
为了不给进子叔浪费(这话是梅庄毅说的),卢广义兄弟几个放开肚皮大吃,等将桌上的菜消灭的七七八八,几人也吃了个肚儿圆。
卢家人生性节俭,卢广义望着桌上的剩菜,不免觉得有些可惜,卢娇月也是如此,不禁又埋怨了一句小舅舅铺张浪费。
这几个人中大抵也就只有桂丫心里有些数,她看了看梅家小舅舅,又看了看韩进,决定保持沉默,不把其中端倪告诉给娇月。
小二上了壶茶,几人又喝了一会儿茶,去了去肚中的油腻,才走出这家酒楼。
此时已是华灯初上,大街上人头攒动,熙熙攘攘。
往常大街上少见的大姑娘和小媳妇们,今日已经见到好几群了,都是结伴出游。或是跟着自家亲戚,或是几人手挽手,一路上说说笑笑,穿街而过。
“这些都是赶着日子出来走百病、摸门钉的,等到了子时,城门那处人更多。”知道卢娇月不常出门,韩进解释道。
其实卢娇月是知道的,毕竟她活了两辈子,可她也不会拒绝韩进的好意,点点头示意自己明白了。倒是桂丫没见过这种场面,眼睛都快看花了,到底年纪不大,虽因为生活压迫,她比同龄人要成熟的多,但还是有着同龄人应有的好奇心。
“娇月,若不然等会儿我们也去看看。”她小声和卢娇月商量着。
卢娇月不由得望了韩进一眼,梅庄毅看到这个眼神,心中一阵怨怼。难道不应该是询问他这个小舅舅吗?
他赶在韩进之前,便开口了:“这有什么不行的,今天县里热闹多着呢,等咱们玩得差不多了,就去走百病,赶在子时那会儿,去城门那处摸门钉。”
韩进眼光闪了闪,点点头。
一听要到子时那么晚,卢娇月不禁有些犹豫,她还没在外面呆这么晚过。
韩进解释道:“一般走百病和摸门钉,都是在正月十六。但很多人都认为刚过子时那会儿,最为灵验。”
梅庄毅也拍板道:“反正有车,还怕到时候回不去。”
话都说成这样了,自然不再纠结。
一行人往热闹处走去。
灯市里果然热闹,有卖花灯的,舞狮子的,演杂耍的,还有表演胸口碎大石的。那胸口碎大石的摊子前围了不少人,此时正演到关键处,就见一个彪形大汉手持一柄大铁锤,往躺在那儿胸口上放着一块儿石板的人砸了过去。
场中之人一片惊呼,更有那大姑娘和小媳妇们,讶然地捂住嘴。只听得砰地一声响,那石板从中碎裂开来,躺在那里的人安稳无恙地站了起来,拍拍自己光裸的胸膛,示意自己一点事情也没有。
还有围观的人上前摸了摸他的胸口,又去摸了摸那碎裂的石板,才不得不承认这并不是骗人的把戏。
顿时,一片喝彩声响起。就见从一旁走出一个蓝色粗布袄子的老头,手里拿着一个铜盆,围了场中走了一圈,口中说着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不时就见人群中有人扬手,哗啦哗啦的铜钱撞击盆子声不绝于耳。
待收完赏钱,那老头儿将铜盆递给身边人拿着,手持一块儿狗皮膏药开始叫卖起来。
真可谓是赚钱卖东西两不误。
卢家兄妹几个都没见过这种杂耍,看得是膛目结舌,吃惊连连。倒是梅庄毅和韩进,一脸不以为然的样子。
韩进笑了笑,对卢娇月道:“这没有什么难的,你小舅舅就会。”
真的?
卢娇月用那种很诧异很惊奇的目光,看着梅庄毅。包括卢广智、五郎和桂丫也是如此,也就卢广义含蓄点,但眼中也是写满了赞叹。
早就知道小舅舅是个本事人,没想到他还懂这个。
听到这话,梅庄毅尴尬地搔了搔鼻尖。
当年他正爱玩的时候,有次在县里看到有人在桥下表演胸口碎大石的杂耍,彼时他和几个外甥一样,都是膛目结舌,觉得躺在那里的人好厉害,甚至还打赏了对方几文钱。
事后越想越不对,怎么那人挨了那么重的一锤,却一点事儿没有?
起先他怀疑是不是那铁锤和石板是假的,为了证实这件事情,他跟着那个杂耍班子跟了十天。见他们从县东摆到县西,从县南到县北,几个热闹的地处都去了,而那个挨铁锤的人却从始至终没换,也没见过他有什么不适的地方。
他甚至还借故看杂耍,上前验证过石板和铁锤的真假,人家也不阻止他。后来看多了,他便去试验,先卖了铁锤找来石板,一块儿一块儿的砸,终于让他砸出真相来——
原来因为石板的面积大,若是出锤准确力道又够的话,确实可以一击之下砸碎石板,且不伤害下面的桌子。
若是石板被人动了手脚,那就更容易了,这手脚并不容易让人发现,那就是事先将石板砸上几锤,以石板裂缝而不断裂为宜。
后来他还特意找人帮他试了试,自然是找韩进的。可韩进爱惜性命,不肯让他试。无奈之下,梅庄毅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便教韩进出力的方式,又拿了几块儿石板让他练手,才自己亲自上场。
事后,梅庄毅还调侃道,若是哪天两人真混不下去了,还能靠着这一手养家糊口。
韩进三言两语把当年的事说了,顿时大家望着梅庄毅的眼神都变了。没有了诧异,没有了惊奇,而是充满了一种忍俊不住。
现在他们总算明白娘为什么总说小舅舅还是小孩子心性了,为了证明这点儿事,他还真舍得下功夫啊。
梅庄毅知道韩进在报复自己最近总是找他茬,可当着外甥们又不好发作,只得打岔做眺望状,并道:“那儿有卖元宵的,咱们去吃点儿元宵。”说着,人便往那处卖元宵的摊子上走去。
等几人过去后,小摊老板已经将元宵下锅了。
望着端上来的元宵,卢家兄妹几个以及桂丫都做吃不下状。方才已经吃了那么多,这会儿谁还吃得下啊,可是东西已经叫了,不吃又浪费。唯独梅庄毅吃得津津有味。他当然吃得下了,方才吃饭的时候,他就动了几筷子。
卢广义等人一人端着一碗元宵,碗里装的也不多,也就三个。看起来白白糯糯的,隐隐还看得到里面黑色的馅儿。
“嗯,好吃,是芝麻花生馅儿的。”梅庄毅边吃边道,又招呼几人:“怎么还不吃?”
卢广义等人只能舀起元宵,艰难地往嘴里喂去。
这是报复,卢娇月心里想,小舅舅实在太坏了,就因为他们听了他一些囧事,就连她也报复上了。
正想着,手里的碗被韩进拿过去。
“既然吃不下,那就不吃了,姑娘家家的,吃胖了不好。”说着,他就几口下去,将卢娇月碗里的元宵都吃了,他自己那碗也没漏下。
不是他爱吃,他本就不喜吃甜食,而是他清楚这会儿若是不吃的,待会儿梅庄毅那小子还得闹幺蛾子。别人他管不管无所谓,可是她,他却是有些舍不得。
韩进一面咬着元宵,一面恶狠狠地想,恐怕梅庄毅就是拿准了他的心思,才会连宝贝外甥女都为难上了。
卢娇月看着他难以下咽的样子,有些心疼,不禁嗔了小舅舅一眼。
梅庄毅则脸上的笑容大大的,好似那元宵是王母蟠桃似的那般得他心意。
吃过元宵,几人又继续往前走。
灯市里花灯很多,一排排一列列,让人目不暇接。花灯的类型也很多,有宫灯、花蓝灯、棱角灯、树地灯、礼花灯、蘑菇灯、走马灯等等,形状有圆形、正方形、圆柱形、多角形的,各式各样。有大的有小的,品种繁多,最大的有一层楼那么高,竖在一家酒楼前面。那家酒楼是县里最大的一家的酒楼,此时宾客盈满,站在外面都能感受到酒楼里的热闹。而最小的仅不过巴掌大,挂在一些卖花灯的小摊子前。
五郎看着就挪不动脚了,卢娇月也是目光闪烁。离他们不远处那小摊子上,有一盏小猫形状的灯笼特别漂亮,整体呈粉白色,灯笼做得惟肖惟妙,就像是一只活生生的小猫蹲在那里,黑溜溜的眼珠子似乎能闪闪发光。
韩进望了她一眼,就拉着五郎往那摊子上走去。
先让五郎挑了一盏,又拿起那盏小白猫的花灯,然后招呼卢广义几人都去挑花灯。
卢广义自认自己是大人了,自然不会玩这个。卢广智也是如此。桂丫觉得跟卢家人出来一趟,吃了喝了玩了,再让人给卖花灯挺不好的,便没有要。
倒是卢娇月上前给她挑了一个小兔子的灯笼,桂丫磨不过,只能拿着,看着手里的灯笼,也不禁露出一抹童真的笑容来。
卢广义刚好看到这抹笑容,不禁地怔了一下。
韩进状似毫不在意地将手里的灯笼,递给卢娇月。
“我看这个倒是挺好看的,适合姑娘家。”然后人便去付钱了。
卢娇月手里拎着灯笼,心里甜滋滋的,没想到他竟然知道自己的心意。
将灯笼提起来看,原来那小猫的黑眼珠是一种黑色的石头做的,因为磨得很光滑,所以看起来仿若能闪光也似。这种小摊子上是不会有做工太精细的灯笼,近看就能看出粗糙的手工,但卢娇月觉得这是她这辈子收到的最漂亮的灯笼。
几人继续往前走着。
灯市上了除了卖花灯的灯棚以外,更多的却是各种小吃摊。卖包子、卖饼、卖馄饨、卖糖果子、卖元宵的,还有画糖画的,简直枚不胜举。且家家生意都不错,每个摊子上总有几个客人在那里吃东西。
“今儿个这些小吃摊可要大赚一笔了,顶他们平时卖上半个月的。”梅庄毅道。
“梅家小舅舅,摆小吃摊很赚吗?”一路上,桂丫除了偶尔看看特别热闹的地方,其实大多数眼神都是放在这些小吃摊上,此时终于忍不住问道。
梅庄毅瞥了她一眼:“还行吧,县里不同乡下,有钱的人多,且大多人都不在家中做早饭的。这些小吃摊有的是做早市生意,有的是做晚市生意,总能顾上一家肚儿圆。”
桂丫点了点头,眼睛放在一家卖馄饨的摊子上。
那摊主是一位老婆婆,和一个妇道人家打扮的妇人,老婆婆负责煮馄饨,那个妇人则是负责收钱和给人端馄饨。摊子上生意很好,光桂丫看的这会儿,就见她们卖出五六碗馄饨了。因为没有地方坐,大家都是站在一旁吃。
“哎呀,没想到周婆子今天也来了。进子,好久没吃过周婆子家的馄饨了,咱们去吃一碗?”梅庄毅道。
韩进有些嫌弃地看了看他,当谁跟他似的,整个胃就是一无底洞,他刚吃了两碗元宵,这会儿正腻味着呢。
梅庄毅又招呼其他人,大家都是摇头,他笑了笑,就径自走了过去。
“你们不吃,那我去吃了,等我一会儿。”
馄饨煮好后,梅庄毅端着碗,又走了过来。那摊主似乎与他认识,也不担心他拿走自家的碗。梅庄毅一面吃一面就跟几人说道:“这周婆子也是个可怜人,白发人送黑发人,家里留了个老母,和一个小媳妇,还有个才襁褓中的小奶娃。家中无以为继,就只能想办法做点小生意养家糊口。不过还别说,她们家的馄饨就是地道,这汤头都是用大骨熬的。”
你又知道了!
韩进嘴里没说,眼里却写满了这个意思。
梅庄毅浑不在意笑着,谁叫他爱吃呢,人生的乐子太少,也就只有吃才能让他获得些许乐趣。当然现在还加了一样,那就是做生意,赚很多很多的钱,买更多好玩的东西,去更远的地方,吃更多好吃的东西。
卢家兄妹几个只顾去可怜这一家人了,桂丫却是若有所思。
正在吃馄饨的梅庄毅又瞥了她一眼,可别浪费他这么多心思啊,小丫头。
越往前走,人群里越是拥挤,明显可以感觉出人越来越多了。
卢娇月和五郎以及桂丫走在中间,几个大小男人护在一旁,几人纷纷相告,别跟丢了。
突然,不远处的人群中传来一阵惶惶的惊叫声:“芳儿,芳儿……他爹,你看看芳儿在哪儿……”
人群攒动起来,一对中年夫妻满脸焦急惶恐之色,来回在人群中奔跑着,一面喊着女儿的名字,一面问是否有人见过他们的女儿。
卢娇月他们离得不远,所以很快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原来这两口子带着女儿出来凑热闹,本来还是好好的,可是一回头就发现自己今年刚十四的女儿不见了。
一听说有人丢了,大家不免就有些不安起来,下意识去看看身边跟着的人。紧接着,人群里又是几声惊慌的叫声。
此时大家才意识到,丢得不止是一个。
顿时,惶恐宛如瘟疫也似传染了整个人群。
没见着孩子的叫孩子,没见着女儿的叫女儿,各种声音嘈杂至极混在一起。人群先是攒动,紧接着就宛如失控洪流也似,往四处冲去,有一处人群推搡得太厉害,撞倒了一处灯棚。
灯棚里挂了许多灯笼,灯笼掉下来,点燃了旁边的灯笼。不过须臾之间,灯棚便被点着了。
一看着失火了,大家更是惊慌不已,你推我我推你的,就想远离此处。这一切仅发生在顷刻之间,很多人来不及反应,就被人群推着往前走。
卢娇月手里的灯笼已经掉了,她还来不及叫一声我的灯笼,就被人往前推搡着。她被夹在混乱的人群中,起先还看得到小舅舅他们,可只是一眨眼的功夫,视线之内就只剩下了乱七八糟的人头。
她怕自己摔倒,被踩伤,只能拼命的维持着平衡。突然听到身边有人叫她,是桂丫。
“桂丫,你拉住我的手。”她叫道。
两人手牵着手,紧紧握着,努力地保持平衡。
“往外面挤,往街边去,找有巷子的地方!”卢娇月大声对桂丫道。
桂丫点点头,两人便朝外缘挤去了。
好不容易快到一处空地时候,因为冲力太大,两人被挤散了。卢娇月先出去的,正准备回头伸手去拽桂丫,突然眼睛一黑,就什么也看不到了。
桂丫眼睁睁地看着卢娇月,被一个男人头蒙着黑口袋扛走了,身影没入那个黑巷子中。她目眦欲裂,也顾不得自己,崩溃地四处张望并大喊。
“娇月,娇月……”
“卢大哥,梅家小舅舅,韩进……”
她不知道自己喊了多久,人又去了哪儿,突然整个人被提了起来,眼前出现了一张男人脸。
是韩进。
“娇月呢,你有没有看到她?”
桂丫这会儿的嗓子都哑了,只能边流泪边使劲点头。
“娇月被人带走了,一个人,黑口袋,那个巷子……”
又是一阵天翻地覆,桂丫缓过来劲儿,就发现自己处在一个四周没人的地方,远处的嘈杂拥嚷声似乎很近,又很远。
“快去救娇月,有拐子!”
卢娇月想叫叫不出来,整个人颠簸得厉害,似乎在被人扛着跑。
远处的嘈杂声离自己越来越远,仿佛方才发生的那一切混乱都不存在。
她心跳得都快炸了开,她知道自己遇上了什么。
拐子!
她拼命地挣扎,用尽所有力气去挣扎,还没动几下,就感觉脖子一疼,人便晕了过去。
等她再次醒来的时候,她正处在一个黑漆漆的房间中。
屋里很暗,没有点灯,连月光都透不进来,身边隐隐有小声的抽泣声。
两辈子,卢娇月听过不少有人被拍花子的事,却万万没有想到这种事竟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她努力想保持平静,却发现自己完全做不到,满心满肺都是恐慌。
黑暗中,看不见四周情形,也看不清有什么人,只能隐隐听到似乎有女子的哭泣声。
“这到底是哪儿?”
似乎又有一个人醒来了,是一个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