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春尚从船头下来,对一个身材消瘦的中年人说道:“老李,这次恐怕咱们要栽了,你打算怎么样?”
李从发,乃是景顺商行的东家,与齐春尚算得上是莫逆之交。两人当初都是从做行脚商一起发家的,不是关系亲近,也不会在同一艘船上。
“跟这群狗娘养的拼了!”李从发恨得咬牙切齿。与齐春尚相同,这次他也几乎是投入了整个身家,又怎么甘心任人鱼肉。
能从行脚商做起的,几乎没一个是简单的。大乾国地域辽阔,做行脚商少不了南来北往的跑,行经途中见识过各种各样的人,也经历过各种各样的险情。谁没碰上过几次险死还生之境,甚至劫匪也没少遇见过。
运气好的,慢慢发家,运气不好的,可能早就不知道死在了哪处。所以不管是从心志还是从见识,齐春尚和李从发都不是简单人,若不是这次没预料到自己人中竟然有水匪的内应,他们也不会碰上这种事。
“可是、可是他们的人那么多!”旁边一家小商行的东家道。
“那怎么办?难道你们愿意被他们抢,抢完了丢进河里喂鱼?”李从发素来是个暴躁脾气,听到这话就炸了。
“这次若不是你们牵头儿,咱们也不会跟着过来!”另一家小商行的东家,在一旁插言道。言语之间,颇有埋怨之意。
听到这话,李从发气得头发都快竖了起来,“当初可是你们喊着挤着要进来的,咱们可没强迫你们。”
齐春尚与李从发两人资本有限,却又忌惮路途遥远怕中间出了岔子,考虑到租货船、请镖师护卫以及行经各处水道缴付过关卡的费用,再加上以他们的本钱,也用不了这么大一艘船,才会生出多联合几家商行一同前往南方的念头。
这是他们第一次尝试走水路,谨慎一些也是可以理解的。
这些商行有大有小,除了万年县,还有附近几个县里的商贾。齐春尚两人本是没打算联合这么多人的,哪知朋友带朋友,口口相传,就牵起了这么多人。原本打算租一艘货船也就够了,最后竟发展到四艘货船一起。
都知道这是铁定赚钱的买卖,自然附庸而来的之人如过江之鲫。可之前还是一口一个多亏了您两位牵头,现在碰到点儿事,就变成埋怨了,李从发不气怒才有鬼。
“别理他们,现如今重要的是应付这些人。”齐春尚从身后拉了他一把,又扬声喊:“李镖头,李镖头!”
李镖头是这次负责护卫这艘船的镖师,为了接这趟生意,他们整个镖局三十多号人都来了。从这些水匪甫一出现,李镖头就是瞳孔紧缩,命手下镖师小心戒备。此时听到这次雇他们的东家扬声叫他,赶忙挤了过来。
他满头大汗地拱了拱手,“齐东家您放心,既然我们镖行接了这趟镖,就一定拼全力护着这艘船的安全。”
“劳烦你们了。”齐春尚感激道。
在未得到李镖头表态之前,他的心一直是提着的。人有趋利避害之本能,他以前没少碰到过一遇见危险,就丢下雇主逃之夭夭的镖师,自然明白李镖头能说出此话,说明了对方的心性及人品都是极为高尚的。
“若是这次能逢凶化吉,以后我们两家商行但凡有需要,顺风镖局便是咱们的首先。”齐春尚知道这句话很苍白无力,但还是如此说道。
“那多承两位以后照顾了。”李镖头笑道。
三人相视而笑,渐渐似乎也没那么慌张了。
笑罢,李镖头皱着眉,凝重道:“对方的人不少,恐怕咱们真要对上,可能会凶多吉少。尤其这群水匪都是心狠手辣的角色,估计手下没少有人命,且这是对方地盘,想必个个都精通水性,咱们现如今唯一依仗的就是对方贪图船上的货,不会凿船。”
可不是吗?若不是如此,对方又何必浪费这么多功夫,直接找几个水性好的下去凿船,船上的人自然就成了瓮中之鳖。
“李镖头分析得有道理,那为今之计,咱们该如何才有胜算?”齐春尚问。
李镖头拧眉想了片刻,目光在人群中扫视几下,道:“那些人中没少有人带随从小厮,如今最好将他们联合起来,这样一来咱们人多,对方人少,我手下的镖师也不用分心还要保护他们。”
齐春尚沉吟了一下,摇了摇头:“这些人一看就是贪生怕死之辈,恐怕指望不上。”
这倒是实话,这些人之中胆子大点儿的,还能站着说话,胆子小点儿的,早就是面色苍白,腿直打颤。
“您看那群人怎么样?我没想到他这次也会在这船上?”李镖头眼神示意了一下,对齐春尚道。
“谁?”
齐春尚顺着望了过去,只见人群之后的角落里伫立着一群人,这些人衣衫普通,但个个身材高大,一看就不是普通人。
“韩进。您从商,大抵是没听过此人的名头,不过咱们做镖师的,也是下九流的行当,自然对此人多有耳闻。此人也算是一个狠角色,广济赌坊便是由他坐镇的。”
正说着,就见韩进带着十几号人往这边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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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齐春尚等人正在衡量对上这群水匪,有多少胜算之时。
韩进等人也在干着同样的事。
被人坑了,自然是怒火滔天。可在这之前,还是要想着保命。
就凭着他们这十几号人,自然没有胜算。弃船逃亡,这是不可能的,且不提他和梅庄毅的身家财产都在这艘船上,北方水少,所以许多人都不通水性。韩进和梅庄毅是乡下人出生,小时候没少在河里堰塘里凫水玩耍,可胡三他们却不成,所以韩进也在打齐春尚这些人的注意。
如今想要脱险,就只有全部人联合在一起,才有这个可能。
几人商量了一下,韩进就带着人往这边来了。
彼此对上眼神,都明白对方的意思,便相视而笑。
“我姓齐,是宏发商行的东家,这位是我的好友,姓李,是景顺商行的东家。这位是李镖头,是顺风镖局的扛把子。”
“我姓韩,他姓梅,这些都是我的兄弟。”韩进言语简练道。
“你就是杨青山那狗日的口中,那个又抠又吝啬的东家?”梅庄毅突然诧异道。
齐春尚先是一愣,紧接着道:“你都说他是个狗日的,狗的话又怎么能信?”
梅庄毅顿了一下,转瞬便哈哈大笑起来,“这位老哥哥,没想到你还是风趣之人,我喜欢你的为人!”
被调侃的齐春尚,无奈地笑了笑:“在没当这个东家之前,我也是市井人家出身。看你对杨青山那厮如此深恶痛绝,想必也是上了他的恶当吧。”
“可不是,现在想想我都还有些不明白,他为何会对我们这种人下手,要知道咱们可没什么钱。”梅庄毅自嘲道。
“你恐怕不知道,咱们之所以会有这次远赴南方之行,也是杨青山出言建议的。”
“那就是说他是刻意如此了,就是为了让咱们自动送进嘴里?不过我就不明白了,咱们也曾私下里查过他,他往上数三代都是当地人,又怎么可能和南方这边的水寇搅合在一起。”
齐春尚摇了摇头:“这我就不知道了,他在我身边跟了十几年,连我都没想到。”
“好了,咱们如今之计该想的是如何度过这次难关。”韩进出言打断。
听了这话,又去看四周虎视眈眈的水匪,大家的神情顿时凝重起来。
“咱们如今唯一所能依仗的,就是他们舍不得下本钱凿船。既然如此,可以操作的就很多了。”韩进道。
“你的想法和李镖头不谋而合,就不知你有什么好的见解?”
大家俱都将眼神聚焦在韩进身上。
他沉吟片刻,道:“抗。只有硬抗!我估摸着他们大抵是舍不得另外三艘船的,所以应该是兵分几路。我估算了下,那些小船上差不多有四五十人,至于那艘船上……”他顿了一下,往那边瞟了一眼:“此时天黑也看不清楚,谁知道那边的虚实,也许只是吓咱们的呢?”
齐春尚眼光一闪,“你的意思是那艘船上可能没那么多人?”
他凝目又往对面看了看,只见对面那艘船上火光冲天,隐隐约约似乎站了许多人。可就是因为火光太甚,所以看得并不清楚。
韩进点了点头:“我也只是猜测,不过如今咱们已经没有退路了,除非打算束手就擒,任人宰割。至于到时候对方抢了货后,会怎么处置咱们,那就只有听天由命了。”
齐春尚想了想,望向李镖头:“李镖头,你怎么看。”
“我的想法和这位韩兄弟差不多,只要把咱们船上的人联合起来,应该能抗过去。只要抗到天亮,他们大抵会不战而退,毕竟这条水道来往商船众多,他们不可能跟咱们耗下去。不过前提是他们能壮起胆子。”
韩进道:“这个不难,不想死的话,只有拼命,兔子急了还要咬人。不过还有一点要注意,咱们不能逼得他们狗急跳墙,所以只能徐徐图之,只记着一条,拖时间,能拖多久拖多久。”
梅庄毅突然笑了笑,道:“这个不难,待会儿看我的。”
大家俱都好奇他的办法,可他只是神秘的笑,并不道出实情,大家也不好追问。齐春尚等人本还有些怀疑的,无奈韩进笃信好友。见此,大家也就只能按捺住好奇心,开始私下里布置起来。
想联合几个贪生怕死的小商贾,还得威逼。而对于威逼,韩进手下的这群人自然驾熟就轻。
“都给我死起来,装什么孙子,不想死的话,就给我拼命。不想拼命的,不用等会儿你们吓尿裤子,咱们这就把你们扔下河去,免得脏了地儿。”胡三等人一面嘴里骂骂咧咧,一面冲入人群对那些人拳打脚踢,将地痞本色显露无疑。
自然有人不服气,可惜人单力薄,且大家都只顾自保,自然被打得宛若猪头。
一见出头鸟被凌虐得这么惨,当即有人找齐春尚等人出面做主,可惜齐春尚这会儿装死都还来不及,又怎么可能会理会这群人。
一时间,船上不等水匪过来抢,就开始乱了起来。
“狗咬狗!”
对面船上的水匪,虽听不清这边在闹什么,但看情况也知道发生了什么,自然乐得哈哈大笑。能省事谁不想啊,这群人咬得两败俱伤最好,也省得待会儿他们动手。
刀老大不屑望了那边一眼,这些商人们个个胆小如鼠,一碰到什么危险,首先干的不是反抗,而是窝里斗。他打劫过路货船甚多,自然十分清楚这些商人的秉性,也因此他敢以手头这几十号的人,就出来打劫这么大的货船。
混乱中,一个尖锐地声音突然响起,在黑夜中着实有些惊人。
“杨青山,你个狗日的给老子出来!”
是梅庄毅。
只见他跳上船头,就朝这边骂了起来。
“你个狗日的丧尽天良,把老子坑了出来。老子家里三代单传,就我这一个独苗苗,今儿被你这个狗日的给害了。你快给我出来,老子跟你有什么怨什么仇,你想打劫富户,你找有钱人啊,找我做什么……”
“你个头顶生疮、脚下流脓、黑心烂肺,死在街上都没人埋,杀千刀、砍脑壳、一家子都是男盗女娼的王八蛋,老子是挖了你家的祖坟,还是调戏了你家的女人,你这么害老子……”
这几段街骂简直集合乡下妇人骂人话之大集,那叫一个掷地有声,铿锵有力,还带节奏的。
这群水匪没料到突然会蹦出这样一个人来,明明看模样也是斯文俊秀一儒雅人,怎么就一嘴的粗话呢,且这粗话说得让大家想象都想象不出来。
大家就像看笑话似的,时不时还有人对这边指指点点小声议论几句,更是有人高声对杨青山调侃道:“你家祖宗十八代都快被刨出来了,还不去挖他家祖坟!”
因为身边站着刀老大,杨青山本就忍得辛苦,此时再也忍不住了,一蹦三尺高地回道:“我才调戏了你家的女人,我调戏你妹妹!”
梅庄毅顿时乐了,接腔就好。
“你调戏不到,我没有妹妹!”
“那我调戏你大姐!”
“我也没有大姐。”
下面,韩进虽说信赖好友,也没料到他出的这招竟然有奇效。望着四周那群只顾对这里指指点点的水匪,他对李镖头做了个手势,两人去了一旁说话。
有水匪在一旁嬉笑着接腔:“杨青山,快别调戏什么妹妹大姐了,直接上重点啊。”
“什么重点?”杨青山没料到有人会这么说,当即一愣道。他早就被梅庄毅的污言秽语骂得是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哪里还有往日的心机深沉,“你个蠢货!”对方恨铁不成钢骂道。
梅庄毅在那边哈哈大笑起来,弓着腰笑得直拍大腿。
他笑了好半天,才直起腰来,上气儿不接下气儿道:“听到没,你个蠢货。你知道猪是怎么死的吗?就是蠢死的。”
“你才是猪,你全家都是猪。你说我蠢,你倒是不蠢,还不是上了我的当。”杨青山终于找到一个有力的回击点,得意道。
梅庄毅顿时止住笑声,剑眉竖了起来:“你不说这我还不生气,你这个王八蛋坑老子!”
“老子坑得就是你,谁叫你故作聪明套我话,爷爷我在外面混时,你小子还在穿开裆裤。不过我的目标可不是你,谁叫你自动送上门的。送上门来的,就算是小鱼小虾也要吞下肚啊,下辈子投胎可记着,天上可从来不会掉下来馅儿饼。”
听到这话,梅庄毅更生气了,顿时一蹦三尺高又骂了起来。骂人的话车轱辘不带重复的,杨青山好不容易才扳回来一局,还没来得及得意,又被气得够呛。
不过他也不是吃素的,自然要回敬。
“你们到底安排得咋样了?”对骂空歇之际,梅庄毅小声对下面说道。
韩进站在下面,满脸都是笑。
“快了,你再坚持会儿。”
“你方才让李镖头他们干什么去了?”别看梅庄毅骂人骂得不亦乐乎,实则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你猜。”
梅庄毅没有理会韩进,对着那边正在朝这边骂的杨青山说道:“杨青山,你就这瘪犊子样还跟老子对骂,你小时候大概脑袋被门夹过了,脑子不行。这样吧,我给你问你个问题,验下你脑子行不行。”
然后不待杨青山回答,他便道:“快过年了,你家刀老大有一头猪和一头驴,你说过年他是吃猪好呢,还是吃驴好呢?”
杨青山没料到对方会扯上刀老大,包括在一旁看热闹的众水匪,也没料到。甚至刀老大本人,也没料到对方会拿他说事儿。
一时间,大家都有些愣住了。
第77章
==第七十七章==
刀老大也没料到对面竟然会蹦出个这样的人来,看模样应该不至于如此粗俗,偏偏说出来的话粗得比街面上的地痞还要无赖。
不过他心知肚明对方为什么会如此,人在面临绝境的时候,总会显得与平时格外不一样,大概是惊骇之极下的反弹。
刀老大喜欢看见人在自己威逼之下,或是苦苦哀求,或是歇斯底里的模样,这种感觉让他极为享受。所以整个过程中,他都是嘴角噙着一抹似笑非笑的看着。
即使对面那小子将他扯进来,他意外但并不惊讶,因为和其他人一样,他也在思索这段话里的陷阱。之前所见所闻告诉他,对面这个小子是个奇诡狡诈的,总是能够让人大吃一惊。杨青山看起来岁数也不小了,但在言语之上却并不是他的对手,被对方耍得团团转。
场面上静默了一瞬。
杨青山把这句话放在脑子里翻过来覆过去的想,深怕又是梅庄毅那小子给自己挖的陷阱。
“我家老大过年吃猪吃驴关你什么事?”想不出所以然,杨青山决定采取保守的态度。若是自己在对方有意的引导下,说出对刀老大侮辱的言语,以刀老大的喜怒无常,自己恐怕下场好不了。
杨青山觉得自己洞悉了对方的险恶用心,一副不屑的样子:“你少动些乱七八糟的心思,我才不会如你所愿。”
梅庄毅看着杨青山那谨慎的小摸样,笑了:“说你是个蠢货,你还觉得别人冤枉了你,你不光是个蠢货,还是个怂包。罢了,你明摆着脑子不够用,我又何必如此残忍地揭露事情的真相。”
即使之前已经被对面这家伙气得不轻,杨青山还是低估了他的功力,与自己的忍耐力。他感觉血液正在沸腾,太阳穴那里有一根筋一炸一炸的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