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一霖觉得自己像喝了一碗滚烫的红糖水,全身上下五脏六腑都被甜了个通透,唇被热气蒸出一丝血色。他说:“下次过来,给你一瓶就好了。”
王文杰盯了他们一会儿,最终受不了了按着额头骂:“不看就还给我!”
苏峻平这才如梦初醒,低头去看照片,说了几声不错不错,把手机还给了王文杰。
第二天吃中饭的时候王文杰还再说这件事,他明显对于苏峻平这种人能找到女朋友进行了极大的嘲讽。
陈一霖默默听着,忽然扯了下苏峻平的袖子,犹豫片刻才说:“我能夹一点你的菜吗?”
苏峻平的菜是最后一盘咸鱼蒸蛋,他大方的让出来:“早说你要吃就让你先点菜了,多吃点,这个鱼咸死我了。”瞥了眼陈一霖扒拉几口的饭米粒,又道,“怎么吃这么少,胃口不好吗?”
陈一霖小心的吐出一根鱼刺才说:“食堂的菜让人越来越没胃口了。”
王文杰听罢惊奇的看他一眼说:“我还以为班长不会说这种话的。”
“不会说哪种?”
“抱怨食堂的饭菜难吃。”
“这是事实啊,”陈一霖戳了下自己盘中的腐乳肉,“昨天也是这个。”
王文杰相见恨晚的和他握了个手:“难吃死了!我开始怀念对面那家的炒米线了——虽然它家火腿肠太少。”
苏峻平说:“那就买来吃呗,反正最近搞活动,门外老师抓得宽,昨天我看见十二班还买了个西瓜回来吃。”
饭的后半段他们就是在痛骂十二班这个“业界毒瘤”中度过的。
轻而易举的话题引导,陈一霖的计划顺利得仿佛滑坡般进行下去。
礼拜四的晚上他们去买了炒米线炒年糕鲜肉大馄饨和一大袋的零食,这引起了不知情观众的强烈不满,众人一致表示明天带上我们一起去。
没错,有一就有二。不管外面小吃的滋味如何,总比学校食堂要好很多。尤其是对面那家川味小炒,辣得让人上瘾。
苏峻平一手一个冰淇淋,一手一碗炒年糕,不无遗憾的表示那家小饭馆人满为患,他明天得早点去。
第二天,周五,英语演讲比赛的日子,苏峻平如约一打铃就背着耽美文库冲出了校门。陈一霖因为有苏峻平帮忙带小菜,无所事事的在教室里兜了几圈,最后决定去小店逛一趟。
他很少在小店买东西,那里的东西价格又贵品种又少,陈一霖完全是饭前消食。他走出小店,正好撞见谢老板走到三楼的教师食堂去吃饭,两人还打了个招呼。
这真是一件奇怪的事,谢老板作为居家好男人,每逢饭点必然回家吃饭。可陈一霖一点都不奇怪,因为他早就知道,今天,正好轮到谢老板去门口站岗。
之前就说过了,那家川味小炒生意异常火爆,即便苏峻平飞奔过去,还有比他更快的,要排队要炒菜要打包,一趟下来没有四五十分钟是好不了的。
那点时间,谢老板早就吃完食堂,站在门口查岗了。
其实所谓查岗老师是很微妙的,许多老师都对外卖这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学校里经常见到几个学生拎着两大袋盒饭逛悠,可是这毕竟上不了台面,碰到自家学生老师面上挂不住,总会训他们几句。
更倒霉的是月考本就让谢老板脸上无光,苏峻平数学考的奇差,还在晚自修讲话,现在又溜出去买外卖。俗话说的好,事不过三,怒火积攒在一起几乎能烧了学校,他立马把苏峻平提到办公室从头到脚一溜串骂。
一切都如陈一霖预料。
英语演讲比赛的开始时间是五点四十分。
苏峻平进校门的时间是五点四十五分。
轮到苏峻平演讲的时间大概在六点十分。
谢老板这个人的口头禅是:“我不喜欢说废话。”不过有次,班里有人在他上课的时候吃菜包子,被叫去办公室整整骂了一节半课。
苏峻平耽美文库里背着几盒米饭和炒菜,手里拎着两袋奶茶,一杯温一杯冰,他手指轻轻摸了下杯子边,触电似的缩了回去,没过一会儿又难耐的探出去,如此往复。
明明隔着一层皮质布料,苏峻平却感受到了饭菜的温度——他被那点温度热出了一脑门的汗:要凉了!
他想到自己信誓旦旦的让陈一霖别吃晚饭,现在却在办公室里挨训,不知道猴年马月能放出来。陈一霖这么老实,说等他就一定会等他,哪怕现在饿着肚子也会等他,苏峻平咬着牙低头听训,硬生生的把嘴角和眼角都往下掰,摆出一副诚心悔过的面孔,心里对谢老板的怨气都快戳穿了肚皮,只盼望这个王八蛋能早点放他回去。
可惜天不遂人愿,谢老板越讲越起劲,还去接了杯水继续讲,口水喷了他半张脸,苏峻平忍着抹脸的冲动,还要充满感情的用嗯嗯啊啊应付他。
办公室里的挂钟,指向了六点零五分。
陈一霖五点四十分的时候就去了报告厅,特地捡了个不引人注意的最后一排坐。
六点零五分的时候学生会满世界的找苏峻平,陈一霖凑到他们身边轻声说:“我可以和他换一下。”
“你?”
“对,我们是同一个班的,他有急事,我正好是最后一个,调换一下。”
陈一霖高一的时候做过图书管理员,同学生会有些面熟,再加上这事合情合理,他们和英语老师说了几句,轻松调换了。
六点零八分,前一人演讲结束。
陈一霖伴着敷衍的掌声,走向了讲台。
在路上他听见了窸窸窣窣的质疑声,还有好几道尖锐的目光,他站定,转身,看着底下黑黢黢的眼睛,那些或无知或惊奇或惊喜的瞳孔,装在睫毛同眼皮搭建的框架中,定定的看着他如何在泥泞中挣扎沉沦。
陈一霖张开了口。
演讲不长,七八分钟就要结束了。他看到了前排的罗青雨,也许是因为太近了,他居然连她精致脸蛋上的寒毛都看得一清二楚——这是不可能的,可陈一霖固执的相信自己看得一清二楚,他看到她眼睛里有水光闪亮,他看到她紧紧的抓着身旁女孩的袖子,他看到了一把无情又锋利的刀,把他的万千情丝斩得一干二净。
陈一霖绝望地想:“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
就在那念头产生的下一秒,报告厅的门突然被粗鲁的推开,苏峻平背着耽美文库拎着奶茶闯了进来。
他猝不及防的闯了进来,就像猝不及防的闯入了一副静止画,面上带着鲜活的表情。
就在那瞬间所有的东西都黯然褪色,苍白的吊灯,墨绿的树叶,乌黑的头发,姹紫嫣红的衣服都变得透明,陈一霖听见自己用平缓又深情的语调结束了演讲,他深深的一鞠躬,台下是雷鸣般的掌声。
陈一霖看着自己一步步走向他,苏峻平的眼睛澄澈明亮,望着他的时间像有一个世纪那样漫长。其实只有一秒,苏峻平抬了抬手中的袋子,说:“你肚子饿吗?”
☆、第三十三章
第二天,陈一霖和罗青雨在一起的消息传遍了全校。
没有人敢告诉苏峻平,他们害怕他做出什么事来。
王文杰是在第二节课知道这个消息的,当时他正在小心翼翼的埋头啃蛋饼里面最大的那块里脊,听完嘴一松,啪嗒一声掉地上了。
他顾不得里脊,恶狠狠的瞪了传消息的那人一眼,可看着对方严肃的表情,他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王文杰回教室的时候,苏峻平和陈一霖正在互换早饭,苏峻平笑得只见两排大白牙。
他听见苏峻平说:“这个糕真好吃。”
陈一霖微笑着说:“你喜欢的话下次再带给你吃,做法也很简单,改天过来我教你。”
说完不知是有意无意,轻飘飘的朝王文杰的方向刮了一眼,王文杰被那一眼激出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他一屁股坐下,心想:“怪物。”
苏峻平是在中午的时候听到那个消息的。
陈一霖在教室吃泡面,苏峻平和王文杰去食堂吃饭。
他们俩在排队,听见对面那支队伍有人神秘兮兮地讲:“哎哎哎,你知不知道罗青雨谈恋爱啦?”
“罗青雨?”
“啧,就是艺术班那个,扎马尾辫的那个。”
“哦,知道。她不是成天一副此生不嫁的死相吗,”说话的是个女生,因而自带一股刻薄腔调,“被谁拱啦?”
“十一班的班长,陈一霖。”
“听说是个学霸?”
“对,长得帅的学霸。哎呀你记性怎么这么差,昨天的英语演讲里面不就有他吗?你还跟我说要去问人家□□号呢,现在你可以死心了,人家昨天的演讲就是告白啊告白!一整篇演讲都是情书,直接把罗青雨给感动哭了!”
“我靠这么帅!我也好想找个这样的男朋友!”
她们的声音不大但绝对听的清楚,王文杰心惊胆战的去看苏峻平,苏峻平只一心望着显示屏的菜单,良久才骂了一句:“这菜真他妈够烂!”
王文杰放下心,还没安全着陆又提了起来,坐在他们斜对面的那桌子开始聊八卦。
开头是:“你知道艺术班的罗青雨吗?”
王文杰恨不得把筷子插他们脑门上教他们给祖宗上炷香。
苏峻平在努力的把扎肉上的那根细绳给解下来,听到皱了皱眉说:“怎么回事?集体发神经吗?”
王文杰尴尬的埋头扒拉了好大一块白米饭,纠结的胃都疼了,最终决定给他个准备比较好。王文杰抬起头,吞了口唾沫,说:“事实上这个传闻我也听说了。”
苏峻平停下了筷子。王文杰一看胃疼的更厉害了,忙说继续继续,小心点别把汤弹到身上。
“昨天凌晨罗青雨在朋友圈里发了一条说说,说自己谈恋爱了,然后放了咱班运动会的合照,说最后一排正中央的就是她男朋友。那个人……”王文杰顿了顿,挤出了那个名字,“是陈一霖。”
“她还发了一条,说谢谢晚上的演讲,她很感动。”
在苏峻平有表示之前他又急急忙忙的补充了一句:“不过有可能她发错照片了,毕竟班级合照都差不多;也有可能被盗号了,你知道的,一切皆有可能。”
讲完那句“一切皆有可能”他恨不得给自己一嘴巴,傻逼,这还不如不说呢。但是说出去的话如泼出去的水,他讲完自己都不信的鬼话,为了缓解气氛,挤出了一丝皮笑肉不笑的微笑。
苏峻平愣愣看了他好一会儿,抽了下嘴角说:“别笑了,吓死人了。”
他们吃完去小店买零食,在小店又听到了这么一番传言,王文杰上吊的心都有了。更让他感到毛骨悚然的是苏峻平一直脸色平静,同他一起骂骂食堂骂骂小店骂骂学校,平静得像一汪深不可测的水,不知道水底藏着什么样的怪物,会掀出怎样的惊天巨浪。
他们回教室陈一霖刚巧泡面吃完,在背英语单词。
苏峻平说刚吃完就动脑子对胃不好,然后向陈一霖讨来了他昨天的演讲稿和牛津字典。
苏峻平英语最大的短板就是词汇量少,虽然背课文突击了一下,但在陈一霖那篇纯原创的稿子面前,实在是九牛一毛,渺小得很。
他面对着大量的生词也没有说什么,抱着砖头厚的字典,一个词一个词把它啃了下来。
翻译成中文就很直白了,活脱脱就是陈一霖的遭遇。要是苏峻平还没明白过来,他就是傻了。
陈一霖在苏峻平要稿子的时候就知道会发生什么,他面色如常的把稿子递了过去,还细心的把折起的角抚平。他背完英语单词做了几道物理的压轴题,苏峻平把稿子还给他说:“跟我出来一下。”
说完抬手摔了个杯子,然后就拽着他的手腕一路往楼下奔去,苏峻平的手劲越来越大,能搓掉他一层皮,陈一霖一声不吭的仍由他拉着,还有心情对探出头来的王文杰挥挥手。
他把他拉到湖边的连廊里。
苏峻平完全是凭着气势往前冲,跑到连廊那股怒气忽然被堵,闷得他一口气不上不下险些背过身。
他大概是太气愤了,心头火烧得他口干舌燥,半天才憋出一句:“什么时候开始的?”
陈一霖一愣,随即反应过来:“一开始。”
苏峻平深吸一口气,觉得额头那根青筋都快炸开来:“那为什么不和我说?你是不是觉得我会压着你,挤兑你,动用一切卑鄙手段为达目的不罢休?!我是这样的人吗?”
陈一霖没有说话,他的心里头有一种大限将至的轻松,就好像头顶高悬的尖刀,这一刻精准的落了下来,从此两眼一闭心无凡事。
苏峻平看着陈一霖的神情,就像被迎面泼了一桶冰水,他的心都被冻麻了,好一会儿才恢复知觉。
他摇了摇头,不自觉的放软了语气说:“阿霖,公平竞争,你可以早点告诉我,没关系的。”
陈一霖盯着他发红的眼睛,终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他说:“我抢了你的女朋友,我对不起你,再这么虚与委蛇下去也没有意思,我们俩……就这么算了吧。”
苏峻平扯了下嘴角,然后一脚踹上了石栏,反作用力震得他骨头发麻。
“陈一霖你他妈是不是有病啊!谁说你对不起我了,你怎么个对不起我了?你举个例子来说说看!罗青雨吗?她又不是老子女朋友!你跟她好上了我不会多嘴说一个字!我就是想问问:你为什么不和我说?这个问题有那么难回答吗?!”
陈一霖哆嗦了下嘴唇,他飞快的要紧后糟牙咬得牙都酸了才没有把那一点嚼烂了的心思给泄露出去。他想:小峻真是个好人,到这种地步都这么温柔,可是,有什么用呢?
这个世界从来不是按照温柔来划分的。
他乞求着这场处决快些结束,于是避开了他的眼睛,轻轻叹了口气说:“没用的,告诉你又有什么区别,只是徒增尴尬而已。不是罗青雨的问题,是我的问题,没有她还会有刘青雨徐青雨王青雨。是我不好,我已经累了,我跟不上你的步调,我太固执太死板,总有一天我们俩会因为意见相左吵得不可开交,我们不适合做朋友的,小峻。”他颤抖着伸出手,轻轻触了下他的头发,“说真的,我们算了吧,我们真的不合适。”
苏峻平那瞬间的神情就像是被人扇了一巴掌。
他颤抖着点头连说了三个好,他从来是不相信怒极反笑的,都快气炸了怎么还能笑得出来呢?可他今天真真体会了一把,非常轻松的笑了出来。
苏峻平:“说来说去,你就是要和我掰是吧?!你真他妈读书读傻逼了!”
陈一霖点点头:“我是读傻了,小峻,别自欺欺人了,你难道真的一点都不介意我做的事吗?你真的一点都不恨我吗?你为什么要这样委曲求全,你到底为了什么呀!”
他知道苏峻平为了什么,为了他,他也知道自己的话是在别人心头上捅刀子,可是事到如今还要伤口一遮高高兴兴拉起手来跳舞吗?
陈一霖有点想哭,但他没理由哭。
苏峻平攥着拳头说:“陈一霖你他妈是不是欠揍?!”
陈一霖握住了他的手,用两只手,诚惶诚恐像捧着一个宝贝一样:“你生气就打我一顿,没关系的。”
苏峻平被一阵恐惧和愤怒的浪潮席卷淹没,那浪潮汹涌,有那么几秒大脑一片空白,耳边只有呼啸的海浪,他伸出手揍了陈一霖一拳,正巧打在下巴上,陈一霖牙齿磕到下嘴唇,出了点血,他毫不在意的在手上抹了把。
那抹猩红的血把他的神智强行拉了回来,他突然间不能更清晰的意识到:他们俩完了。
那一拳就像某种等价交换的仪式,把两个人之间那浓厚粘稠的感情,切得干干净净。
事情已无力挽回。
在决堤的感情叫嚣冲来的时候,他脑中忽然钻出了一个念头,像座保护垒,他忽然挺直了腰杆想:“我为什么要迁就陈一霖呢?他说的没错,是他先对不起我的,他说要断难道我还要缠缠绵绵的不让人家断吗?这不是犯贱是什么?”
于是他点头说:“好,祝你和罗青雨百年好合,我等着吃你们俩的喜酒!”
吼到最后几乎嗓子开裂,他吼完不想看见陈一霖的表情,转身就走。
这件事不管怎么看都是陈一霖的错,可他心底有个角落哀哀的叫着:是你逼他的!那点叫声太微弱又太灼人,他不敢去碰,他只能在路上自我催眠,不停的在自己耳边念叨:“都是他的错。”都是他的错,他们走到这一步都是他的错,这种近乎邪教的自我催眠掩盖了苏峻平的心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