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此之外,对内也是清明法度,知贤善用。解决了长久以来官商勾结,投机倒把,灾荒之年哄抬物价的问题。建了常平仓,储粮存黍以应对灾荒之年。重修了瑶河堤坝,使得五十年间,瑶河水患不再对中下游平原构成严重威胁。正了官场风气,减少了买官卖官的行为……
尽管市井之间“妖孽现世,国之将亡”的谣言不绝于耳,但百姓确实过了五十年无外患无内忧的太平日子。直到武孝帝死,文孝帝即位,北蛮闻悉重新杀了回来,在边境持续突破了三年之后,一举南下攻破了国都。
“朕的一生心系天下,鞠躬尽瘁,但娶了一个自己爱的人,却饱受苛责与非议。”武孝帝握着云晗昱的手,停止了摩挲,只是这么握着,松垮垮地握着,“朕不负天下人,而是天下人负朕。”
那双曾经抓着他的肩膀、将他按在床上的手,那双曾经拥他入怀紧紧抱着他、钳制得他动弹不得的手,如今如枯萎的藤条的一般,是干瘦而憔悴的。那么苍老,那么无力。
世间的苍凉莫过于美人白头,英雄迟暮。
武孝帝的声音渐渐微弱,“云儿,你凑近些,朕要问你……”
云晗昱弯腰贴着他的脸颊,听他吃力地一个字一个字地问,“你……爱……我吗?”
这四个字击在云晗昱的心头,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是因为他不知道答案。他恨也恨了,怨了怨了,但还会眷恋,会安心,会依赖……他自己都不明白自己的心了,到底在想什么,到底想要什么。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不要去想那些不明所以的感情,强迫自己按压下内心的震动,然后摇了摇头。
男人憋出了一个苦笑,神情很是凄凉与落寞,又慢慢地吐了几个字,“那你……恨我……吗?”
恨……当然恨,杀我云家半数人的仇恨刻骨铭心,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可是……可是……
他在即将反悔的前夕,强迫自己点了点头。
男人突然又笑了,是一种释然,是一种无奈,是一生求而不得的遗憾,是一生悔不当初的痛苦,“朕一生……都从未……得到你……”
云晗昱觉得脸颊被蹭湿了,男人一生刚毅且固执,但此刻顺着眼角留下的,那湿漉漉的两行泪痕,却昭示着这个戎马一生的男人的脆弱与无奈。他用近乎哀鸣和放弃的语气,说出了最后的一句话。
“恨……也好,恨我……就不会……忘了我……”
武孝帝溘然长逝。苍鹰终坠地,英雄终将息。
老太监嘶哑的声音响起,“先帝,驾崩。”
云晗昱忍了很久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
*
那份说不清道不明,难以启齿的感情,到了这一世中,就变成了那种不寒而栗的身体反应。只有在当他面对陈博涉的时候,这种感觉才会格外敏感起来,所以他理所当然地认为陈博涉会是武孝帝的转世。
但在两年间的相处之中,云霁又渐渐地不敢确定了。
陈博涉的性子更为耿直,也更为体贴。他攥了攥那块沾湿了的帕子。
从今日的一番谈话看来,陈博涉颇有见解,也颇有头脑,治军严明,礼贤下士,赏罚有度。虽然总是迁就他有些失了公允,但平日里还是公私分明,下属们也颇为称赞。
这样的一个年轻人,会是当年的武孝帝吗?
如果不是的话……云霁为自己几次三番的唐突而自责了起来。
他想逃避,想躲闪,想伪装,想将上一世爱恨情仇加诸在这个年轻人身上。但这个年轻人不是当年的那个男人,就算是,也什么都不记得,什么都不知道了。
陈博涉只是个年轻将军而已。他只存在于这一世,只存在于当下的时刻,只是这个人,而不是其他人的转世或者替身。
这么想着的时候,云霁便有些释然了。他用那块湿了的帕子擦了擦脸,水顺着脸颊流到了脖子,最后浸透了衣襟。
陈博涉不是那个男人,那个男人已经死了啊……
那个囚禁了他一生的男人,已经死了啊。*和灵魂都不复存在了,灰飞烟灭了,变成了一培土,一缕风,变成了天上的星星,闪烁又寂灭了。
那个男人已经死了,不在了……只有他还活着着,背负着前世的记忆与罪恶活着,背负着他们云家半族冤死的人命活着,背负着对那个男人从未说出口的话而活着,背负着那段畸形的、苛求的、束缚着的、不正常的感情而活着。
在这个世上,兀自被时光遗忘了的,只有他一个人。
*
将军的屋子起了大火,还是跟季先生谈话的时候火燃起来的,这件事还真是有意思。
刘仁和孙易交头接耳。
“将军说是他不小心,但实际上是包庇季云的罪责吧。”刘仁朝正在发言的云霁瞟了一眼,低声对孙易说。
“怕是起了争执,意见不合吧。”孙易猜测,“听说昨天是将军叫季云去府上议事,说着说着便打翻了烛台,还烧了将军的屋子。”
“所以季云现在请缨打头阵,是要戴罪立功吗?”刘仁朝云霁的方向努了努嘴。
“怕是暗中与桦国勾结,割让点领土吧。”孙易嘲讽道。
另一边,云霁向公子文怀请求调一支轻骑随他从陇中入桦国,以勘察地形。
“我反对!”老将廉生首先出声,“若这次让他先去,指不定会和对方达成什么不干不净的协议,我坚决反对让季云单独出使!芮深和边兴陪同也不行!”
“但此次路途遥远,恐有变化,随行人员宜简而精。”云霁道:“不妨老将军指示个人,我随他一同出使可好?”
“那也不行!”老将军气得胡子翘,“我信不过你!你这个身奉二主的贼子!”
“廉将军!”边兴急忙喝止他,“你这话可说得太难听了!”
陈博涉也出言阻止,“老将军,不可如此无理。”
“你们这些个谋士……”廉生瞪眼看了一圈,摇头叹气,“毫无忠贞可言,只会搬弄是非。”
朝堂上的议论顿时变成了文武之争,正中坐着的公子文怀哪见过这个架势,被两方激烈的争吵吓得不敢吱声,只能无助地看着陈博涉。
“都别吵了!”陈博涉吼了一声。他还是很能服众的,一声令下之后,廉生和边兴的呛话总算做了一个了结。
“我还是希望陛下能奏准我领一队轻骑去探探路。”云霁再次上奏,虽说是上奏公子文怀,但实际上是说给陈博涉听。
只是陈博涉现在有些左右为难。
按理说入桦国之后,去勘察桦国南部到涪水关的路线这种事,他应该让季先生去做他才放心,但季先生来无影去无踪,之前也是说走就走也是完全不留痕迹。
每当季先生音讯全无的时候,他便生出了一种恐慌感,怕这个人是再也回不来了,所以他又不愿意让季先生离开他的身边。
“季先生身体不好,此番路途艰险,旅行劳顿,恐怕先生会吃不消。臣建议不如换个人去可好?”陈博涉决定还是反对一下,毕竟勘路这种事,找个足以信赖的能干的将士去做会更好。
云霁看着陈博涉的目光有些不解。明明才商量过要把从内攻破涪水关这件事保密,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但转眼间,陈博涉就变了卦,开始阻止他亲自前往了……真不知陈博涉打的是什么算盘。
“臣也同意,”刘仁凑过来不冷不热地说了一句,“这朝堂之上有那么多的将领,随便派一个出使也行,季先生还是留在陈将军身边的好。”
孙易一唱一和,点头表示赞同,“是啊,万一陈将军有事要同季先生商量,季先生不在的话,我们可是做不了主啊。”这话既是劝阻,又是讽刺,可谓一语双雕。
“我看诸位谋士和诸位将军也是这个意见,那么臣建议,这件事就交给殷辰将军去做吧。”陈博涉拍板决定了。
公子文怀舒了口气,他只是正上方坐着的一个傀儡皇帝,大事要事名义上是禀报他,实际上都是陈博涉代为处理。之前陈博涉没有明确表态,场面一度混乱,他被吵得头晕脑胀,现在陈博涉定了下来,他也解脱了,不必再坐这个烫屁股的位置了。
皆大欢喜。
“殷辰,那么就请你来做这件事吧。”公子文怀宣布。
本来还在冷眼旁观,搞不清楚局势的殷辰突然被点名出列,惊得差点没咬掉舌头,“末将听令。”
“你带五百轻骑从陇中山道入偷偷潜入桦国,勘探道路,侦察地形,千万不可暴露行踪。”陈博涉道:“具体做什么,我会另外交待给你。陛下你看这样可好?”
“好好好!”公子文怀急忙点头,只想赶紧结束这该死的早朝,回去睡个回笼觉。
“末将领命。”殷辰接了军令退下。
刘仁、孙易和廉生对这个结果颇为满意,唯有云霁有些郁郁寡欢,发觉自己对于陈博涉的了解,并不比其他人更多。
如果不将前世武孝帝的性格嫁接在陈博涉身上,只是单单看这一世的话,陈博涉是个怎样的人?
有人说他是少年英雄,有人说他是竖子成名。外传是个青面獠牙的猛兽,但实际见了是个英俊有为的后生。
除此之外呢?
云霁不明白为什么他会对自己一而再,再而三地宽容,也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出现在丁朗的住所,还射箭救了他,更不明白他今天出尔反尔,犹豫不决的表现。
似乎这位陈将军,很不愿意让自己离开他的身边。
如果陈博涉是武孝帝,依然保留着前世的记忆的话,他尚可理解。但很明显,陈博涉根本什么都不记得了。
既然不记得了,就应该是个完全陌生的人,但为何又对他如此青眼有加呢?
云霁曾经问过,陈博涉回答是惜才爱才。
姑且就这么认为吧。
*
转眼到了春天,陇中山道冰封解冻,殷辰率领五百轻骑前去探路。
陈博涉整顿了军务之后,偷得浮生半日闲,要教云霁射箭。
云霁学过射箭,只是不及陈博涉那么精准,可以百步穿杨。走上射箭场比划了两下之后,他被陈博涉无情地嘲笑了。
“先生论谋略是一等一的,但若是论武功,可真是……”陈博涉哈哈大笑了起来,笑得云霁的脸一直红到了脖子根儿,好在戴着面具也看不出来。他索性把弓挂回墙上,准备往回走去。
“我错了,我错了,”陈博涉急忙拉住他,“先生日后若想上战场,这射箭的功夫如果不好的话,怕是会有人身危险,所以无论如何都要好好学学。”
云霁虽然赌气,却不想耍小孩子脾气。陈博涉说得有理,他自然也是听得进话的。战场之上,生死瞬息,若不会个一招半式来保命的话,反而会给别人增添麻烦,也会影响军队的战斗力。
“左臂下沉,肘内旋,虎口推弓。”陈博涉觉得云霁的问题出在姿势不太标准,“你当初学的时候,恐怕没有注意,现在倒养成坏习惯了。”
陈博涉说着便过来纠正他的动作,一手扶着他的肩膀,另一手托着他的手臂,调好了手臂之后,又来扳他的手指,“这支手指置于箭尾上方,这两支置于箭尾下方,不要攥得太紧。”
经过陈博涉的调整之后,云霁觉得拿弓箭的姿势舒服了许多,拉了个满弓一抬手,箭“嗖”地一声飞了出去。虽未正中靶心,但比方才有进步。
“这回该换我叫你一声先生了。”云霁看着他满脸认真的样子,便想夸夸他。
往常的陈博涉若听了这句话,大概会傻笑着挠挠头,但今天在听闻之后,非但没有领情,反而在他的屁股上打了一巴掌,“先别自鸣得意,离百发百中还差得远呢。”
没想到这个小子对待习武练兵,倒是较真得很。
本来只是想应付应付的云霁,也不得不打起精神,专注于调整自己的姿势。一天下来,腰酸背痛,手臂更是酸痛得抬不起来。
*
“先生睡了吗?”门外响起敲门声,这么晚前来拜访的,也只有那个折磨了他一个下午的陈博涉了。
云霁吩咐门童开门,陈博涉轻车熟路地走了进来。自上次被季先生赶出去之后,他已经好久没来了。现在是春末夏初,芍药开花伊始,满院花香。
“我给先生拿了些舒经活络的药来。”陈博涉掏出了几个小药瓶,献宝似的一一摆在桌上,“这是活血化瘀的,这是舒经活络的,这是消肿止痛的,这是养神安眠的。”
“我要养神安眠的药做什么?”云霁拿着那个青瓷小瓶,翻来覆去地看。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今天练了一天的射箭,恐怕先生晚上在睡梦之中,也是会梦到射箭,所以最好吃这个养神安眠的药丸,早日恢复体力。”陈博涉颇为内行地说。
“那就谢过将军了,还亲自跑来一趟。”云霁点头表示感谢,“如果没有别的事情的话,我就送将军出去吧。”
陈博涉见云霁起身要送他走了,急忙摆手,“我帮先生擦药吧,先生单手也不方便。”
云霁一想也有道理,正好他方才洗过了澡,擦药正合适,于是便又坐下,“有劳将军了,不过让我家的仆从来擦药也不是不可。”
陈博涉觉得自己想与季先生亲近的心思,仿佛被看穿了一般,急忙找借口,“这药膏涂起来有技巧,我示范一次,先生便学会了。”
云霁相信了,便撩起袖子,露出一条秀气的手臂来。他骨架生得小,皮肤白皙而干净,手臂也不像普通男子的手臂那么青筋暴起,血管唐突,反而如同女子的手臂一般,纤细而雪腻。
陈博涉看到那藕节般白嫩的手臂的时候,不由得红了脸,觉得眼前这人简直就像是妖精变的。明明长相是那么平凡而不起眼,周身的皮肤却如白玉一般,手和手臂都白里透粉,简直是个玉雕的人儿。
他伸手沾了天青色的药膏,从上臂开始按摩,缓缓抚到了小臂。
他的大手抚弄上臂的时候,只觉得那手臂纤细得盈盈不堪一握。他揉啊揉,多揉了几圈,将白皙的皮肤揉成了淡淡的粉色,然后看着自己粗壮手指间被捏出来的那团软肉,顿时有些心神荡漾。
将上臂揉了几圈之后,他的手缓缓向下移动,移到手肘的位置。肘尖是薄薄的粉色,如同未经世事的处子一般,虽然不是酸痛的地方,但他还是忍不住摸了两下。又从肘尖移到了肘前窝,那里泛着微微的青色,他仔细地按了按,听到被按着的人儿传来了轻笑。
“有点痒。”大概是困了,季先生的声音不甚清晰,倒是有些含混,有些鼻音,听起来就像是撒娇一般,挠得他心里也是痒痒的。
他的黝黑的大手继续顺着雪白的肌肤往下走,按抚到小臂的位置。小臂出力最多,都有些僵硬了,于是他两只手合握着来回搓动,搓得那细细的手臂不一会儿便泛了红,如同少女娇羞的脸蛋或者怀春的心思。
他就这么漫无边际地想着,最后揉到了手腕处。这手腕真是纤细,只需他的拇指和食指,便可牢牢握住,但越是柔弱,越是倍感珍惜,他小心翼翼地揉着他的手腕,又帮着他转了转,活动了一下。
最后是手指,如葱白般漂亮而干净的手指,每一只都仿佛是能工巧匠精雕细琢而成,十指修长,指尖圆润还微微泛着粉色,连指甲都是漂亮的光泽。他情不自禁地在他的掌心挠了一下,谁知一挠竟摸到了一条伤疤。
“这是……”陈博涉想起来,这是二人初次见面的时候,季先生打翻了茶杯,捡起碎片时,不小心在掌心划了一道口子。而当时害得他打落茶杯的罪魁祸首,正是自己。
陈博涉细细抚摸着那条伤疤,很是痛心。当时二人尚未熟知,他甚至不知道要强硬着替他包扎,就被他的一句“不碍事”糊弄了过去。现在想来,他真是恨死当时的自己了。
日后越是相处,感情越深,当他发觉的时候,满脑子都是季先生好。
明理睿智,有勇有谋,安静克制,秉公无私,更何况不论脸的话,季先生真是生得很漂亮,说是粉雕玉砌也不为过。所以他虽然嘴上说着爱才惜才之类的冠冕之词,但心里却暗暗打着想将季先生留在身边的小算盘。
若季先生是女子的话,他恨不得马上便娶了成亲,但这只能是美梦与妄想。他的手逡巡到了季先生的指腹,摸到指腹上起的水泡,想必是拉弦太多次而磨出来的。他心疼却又不敢让他不练,既然季先生是说一不二,说走就走的人,那么他也不便阻止,只能让他神技加身,然后自己在身边默默地保护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