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霁去意已决,反过来安慰云夫人,“一会儿爹醒了,恐怕不会同意。娘,让云儿跟道长走吧。等云儿除了身上的邪气,会再回来。”
推推就就,又道了几次别,一步三回头,云霁就这么跟着癞子头道士走了。
云夫人站在门口直抹眼泪。她没什么主见,也没什么见识,被道长一说便觉得是了,加之云霁也想离开,她只得放手。
云老爷病好了之后,气得将她大骂了一通。
但说来也真是灵验。
云霁走了之后,纷争依旧常有,但战火却再也没烧进云家的院子。
只有一次,有一队士兵要来带走云霁,但搜遍了屋前屋后,得知云霁不在,只得悻悻而归。
云老爷不得不相信癞子头道士所说的话,可能是真的。加之云霁超出一般孩子的举动和早聪早慧,他也不由得怀疑这孩子是地煞星转世,只是借云夫人的肚子出生了而已。
一年后,云夫人又生了个男孩,起名云开。云开与云霁相比,长相平凡了许多,动作和表情也是一般孩子的幼稚举止。
云老爷失子的心情慢慢平复了,依旧叫文夫子教云开功课,想着有朝一日天下太平了,让云开去考取个功名。
云霁的事情,便慢慢被云家人淡忘了。
第5章 .诡道
却说云霁那边跟着癞子头道士走了之后,来到了一处废弃的道观,说是清修之所。
云霁的疑问在心里憋很久了,瞅了空档便急忙问道:“道长可是看出我的前世了?”
“不曾。”
“……那为何说我前世是个妖孽?”
“随口说说。”
“……那为何说我有邪气,会招致血光之灾?”
“骗你母亲的。”
云霁无语,深深地觉得自己是被骗了。
“那你放我走。”
“不行。”
“为何不行?”
“我要将毕生所学授与一个徒弟,所以我要你当我的徒弟。”
那人的手指在脸侧摸摸索索,一会儿竟搓得脸部边缘都起了一层薄皮。接着那脸侧的薄皮越撕越大,浮起的区域也从脸侧蔓延到了整个面部,再往前扯,剥离了鼻子额头,那张面皮从脸上被掀到了头上。而他头上的癞疮,也随着面皮浮了起来。
竟是一整张的人/皮/面/具。
云霁看着道士如变戏法一般将脸上的皮揭掉了,而皮下隐藏着的真实的面貌,是一个青年后的生模样。
五官清秀,面容白皙,一副文质彬彬的样子,像是个世出的公子,哪里还有一点丑陋的影子。
“我当你的师父可好?”道士问道。
云霁依然沉浸方才神奇的变脸之中。
“我能摸一摸那个东西吗?”他指着道士手中的人/皮/面/具。
道士递给他,他摸着有些柔软,还有些温热,大概是因为方才贴着脸皮的关系。边缘很薄,中间的地方稍厚一些,但最厚也只是一缕头发丝的厚度。空出了眼窝、鼻孔和嘴巴的位置,如同一个头盖骨一般。
所有癞疮和疤痕的地方,看起来黏黏腻腻,仿佛要流脓的样子,但摸上去却是干爽的,表里材质相同。
“这是什么做的?”云霁问。不像布,不像绢,也不像纸。
“当然是人皮了。”道士回答。
“啊?”云霁吓的急忙丢开,“啪”地一声,面具掉在了地上。
道士把人/皮/面/具捡起来,颇为爱惜地掸了掸上面的灰,“你与我一样英俊潇洒,在这乱世之中不易立足。你若拜我为师,我将教你一道一术。”
云霁:“……”
道士接着说:“道为诡道。所谓兵者,诡道也。乱世之中讲求用兵之策,外交之计,合纵连横之术,你若跟我学了这个道,足以在乱世之中成就一番事业。”
“术则为易容之术。你相貌绮丽,易被人记住,所以一定要时刻谨记将自己伪装起来,易成个普通人的样子。”
“我非但会教你易容,还会教你变声,让你完完全全变成个另外的人,你可愿意?”
前世之中,云晗昱受累于惊世美貌,这一世中,他绝对不能再因为他的相貌而被人亵/玩。
“求师父收我为徒。”云霁当即跪下。
他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为的是成就一番伟业,绝不是在帐中委身于他人。
“你若决定了,便在地上磕三个响头,你我便是师徒情谊了。”
云霁郑重地起身下跪,在尘灰满地的地上毫不犹豫地磕了三个响头,“师父在上,请受徒儿三拜。”
额头磕在青砖上铿锵作响,这师父便算是认成了。
*
道士自称乐弘道人,是诡道的第十八代传人。
历史上的谋臣良将或多或少都研习诡道。比如春秋战国四大刺客之一的聂政、点兵多多益善的韩信、大汉开国鬼才丞相陈平、还有习得黄老之术飞身成仙的状元黄裳……在一生之中或多或少都受过诡道的指引,从而扭转命运,或飞黄腾达,或建功立业。
所谓兵者,诡道也,讲求千变万化、出其不意。但实际上,用兵之道只是诡道的一个部分。此外还有臣道、政道、商道……
韩信习得诡道之兵道,为刘邦建西汉立下汗马功劳,陈平习得诡道之臣道,献“反间计”、“离间计”最终出任汉相。这些历代能相名将都因习得诡道的一星半点,志向终得舒展。
但诡道到底是什么?窥一斑却未必可知全豹。
“所谓诡道,乃是顺应天命,操纵人心之道。”乐弘道人道:“这世间万事万物,分分合合,无非天道人心。”
“诡道顺应天命,不至于天降责罚,却操纵人心,为己所用,为己所成。你若习得,便可在这尘世之中安身立命,飞黄腾达。”
“弟子不求飞黄腾达,只愿一生志向得以舒展,虽九死其犹未悔。”云霁道。
“那便随我下山去市井当中走一遭,我先教你如何猜透人心。”乐弘道人言毕,便带他来到了街市之中。
*
沿街叫卖的商贩络绎不绝,游客也是纷繁如织,各种声音高低起伏,各色人等鱼龙混杂。
乐弘道人了一个卖枇杷的摊贩,一番劝说之后,小贩竟然将两箩筐的枇杷教给了他们两个素未相识陌生人去照顾。
云霁满腹狐疑,“师父,你刚才对他说了什么?为何他将摊子就委托给了我们照看?”
“这便是操纵人心之术。”乐弘道人捋了捋胡子,他已经戴上了那个人/皮/面/具,变成了那个癞子头,留着两撇小胡子的丑陋道士的模样。
“那位小哥怀疑他夫人与邻居家的男子有染,怕他出来卖枇杷的功夫,他夫人便去偷汉子了,所以心神不定。”
“我对他说,你可以回家一趟,偷偷守在你家门口,等你夫人出来了,便一路跟踪她。这里的摊子可以由我们代为照顾。”
“那他如何会相信我们不会偷了他的枇杷呢?”云霁问。
“这便是他心里估量的一个孰轻孰重的问题了。若他觉得赚这几个枇杷钱比抓奸重要,便可留在这里卖枇杷。”
“若他觉得抓他夫人偷汉子重要,他便舍了这个枇杷,回去看着他夫人。”
“但师父又怎知他会如何抉择?”云霁又问。
“他心里其实早已进有了决断,虽然没有最终下定论,却表现在了行动上。”乐弘道人分析,“满街卖东西的货郎之中,你看哪个人不是费尽了心思吆喝,盯着来往的客人,兜售手里的物件?但那个人却没盯着过往的客人,而是左瞟右瞟,心神不定。”
“他似乎在四处乱看,实则是心有杂念,什么都没看在眼里。”
“他的腿不停地抖动,坐了一会儿又站了起来,吆喝了两声又闷声了一会儿,而且他还在啮蚀着自己的指甲。”
“这都是内心焦灼,心中有事的表现。”
云霁不解,“那师父又如何知道他夫人出来偷汉子一事呢?”
乐弘道人道:“那男子三十余岁,该是娶亲的年龄,且他腰上缝了个内口袋,应该是家中女子的缝上去的,用来装铜钱。”
“他脚上的布鞋,针脚细密,还有个独特的挽边,显然也是自家手工制成。说明他已经结了婚。”
“但他的货郎担子却有些污泥,装枇杷的竹筐也裂了几根竹篾,没有及时修补。框里的枇杷摆放得乱七八糟,大小混杂。要知道这枇杷可是娇嫩之物,需要小心码放。”
“如此粗糙地堆在一起,一则说明他无心做生意。二则说明他妻子无心去管他。”
云霁还是疑惑,“但这些可能是因为他们夫妻感情不好,吵架了啊?”
“既然是夫妻感情不好,无非便是因为孩子,因为老人,因为钱财,或者因为感情。”
“若是为了钱财,他更应当努力卖枇杷才是,所以我猜测可能是夫妻感情有变。上前试探了几句,男子果然忧心妻子通奸,并且今日有可能再与情郎相会。”
“他几乎已经下定决心,准备去捉奸了。所以无论我们是否帮他代看摊子,他都会舍了生意,回去捉奸。”
“原来如此。”云霁不太明白夫妻感情和捉奸的事,却佩服乐弘道人细致入微的观察和有理有据的一番推测,“师父果然能够洞察人心。”
乐弘道人充道:“其实当日我能带你走,也是料定了你母亲会对你有猜忌,而你心里也不想留在那个家里,对吧?”
又被说中了……云霁暗想,自己也一定要学会这操纵人心的本事。哪怕手段并不光彩,也绝不能受制于人。
前世之中,他只会死读书,读死书。未经世事,也不通晓人心。所以在后宫争斗中被嫁祸,被陷害,被污蔑,最终死于非命,还留了身后的一世骂名。
这一世,他绝对不会重蹈覆辙,再拘泥于书本了。为了志向得以舒展,他愿意习诡道,学易容,只为实现前世夙愿,做一世良臣。
第6章 .师徒
“你现在要做的,便是盯着来来往往的各色行人,寻找其中有意买枇杷的人,向他们兜售枇杷。”乐弘道人将云霁按在枇杷摊子前坐下。
“过一刻钟之后,会有个青衣的汉子来买半筐枇杷。”乐弘道人捋了捋胡子,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但说完之后,便溜到集市中去玩了。
那便等着吧。云霁守在摊子旁边,看着过往的人来人往。
过了一会儿之后,果然有个青衣的络腮胡子的汉子,将一锭碎银子放在了摊子上,“我要半框枇杷,你捡些大的,个头饱满的给我。”
云霁开始笨手笨脚地将筐里的枇杷挑出来。
“你是陈生的……儿子?”青衣汉子问他,“我怎么不知道陈生有孩子了?”
陈生?应该就是这些枇杷的主人了。云霁摇头,“他家里有事,让我帮他照看,我是……他邻居家的。”
汉子应了一声,转而绕到摊子后边来,“看你慢吞吞的,还是我来吧。”他把一筐枇杷搬上了摊子,从里面开始往外捡。囫囵看了一下,便明白哪些是好的,哪些是坏的,显然是常买枇杷。
“你常常来买枇杷,是家人咳嗽吗?”云霁想到师父说的要问目的。
“我是药房的活计,入药需用到枇杷,所以每次都是这个时间来跟陈生取货。”汉子回答。
云霁顿时明白了。
什么预言,什么未卜先知,他师父根本一开始的时候,就从陈生口中得知今天有个什么人,将在什么时间来取货。
根本就是约定好了的,每天都是如此。
“我去过陈生家,怎么不见他邻居家有你这么个小孩?”那汉子边挑枇杷,边开始打量着云霁的脸。
云霁觉得这个人问东问西的好麻烦,师父又不在,“你挑好了就快走吧,银子我会交给他的。”
汉子是挑好了,却伸手把放在摊子上的碎银揣在了怀里,“我不知你是谁,怎能放心将银子交给你?”
“那你也不要把枇杷拿走。”云霁拦住了他的去路。
汉子轻轻一推便把他推开了,“就凭你,怕也拦不住我。”他背着半筐枇杷准备脚底生风。
云霁急了,没想到碰到个老顾客,还是个泼皮无赖。自己那么小,想抓住他又抓不住,想拦住他又拦不住。
正急得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乐弘道人从天而降拦住了那个汉子的去路。
“拿了陈生的货却不给钱,你让我的小徒如何向陈生交代?”乐弘道人一个伸手夺过了他的背篓,两人过了三招之后,乐弘道人尚未出剑,对方已经败下阵来,乖乖交出了银子。
“师父。”云霁见乐弘道人往这边走,高兴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不哭,男儿流血不流泪。”乐弘道人掏出银子在他面前晃了晃,“这不是夺回来了吗?”
卖了一天枇杷之后,师徒二人回去破道观过夜。
乐弘道人问徒弟,“蠢徒儿,你今天可学到了如何识人没有?”
“如何识人没有学会,但学会了四个道理。”云霁一开口还是脆生生的童声,与头头是道的分析并不相称。
“第一,人不可貌相。那个髭须汉子看起来忠厚老实,居然是个会赖账的泼皮。”
“第二,但人往往都是看外表下结论的。他见我是个小孩子,又面生,便来欺负我。”
“第三,只有强者才有说话的权利。他比我个子大,所以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师父你的功夫比他好,所以他不得不听师父的。”
“第四,千般观察万般盘算不如消息灵通。师父你叫我观察,看谁来买,怎样的人来买,结果自己预言的说来枇杷的人,还不是事先从陈生那里听来的?所以说,千算万算不如消息灵通。”
乐弘道人见买枇杷的小把戏已经被识破了,于是咳嗽了两声,摸了摸云霁的头,“小徒儿啊,你也不蠢嘛。”
云霁:“……”
“总结得很好,尤其是最后一点。”乐弘道人弯腰将他抱了起来,“所有细致入微的观察,都是因为我们没有办法得到更多的消息,从而只能从有限的表象去判断。”
“陈生的妻子通奸,若我们从他的客人那里,或者邻居摊位打听到了,便不用去看他的鞋子和竹篓。”
“所谓未卜先知,占星卜卦,不过是因为那些人知道了更多的消息,在故弄玄虚罢了。”
云霁眯了眯眼睛问道:“就像你故弄玄虚说,一刻钟以后,有个青衣的汉子要来买半筐枇杷一样?”他还是个小孩子的模样,却作出一副大人的,“我都明白”的表情,看起来有些好笑。
乐弘道人的脸皮厚惯了,完全付之一笑,“为师为了让你明白这个道理,也是煞费苦心啊。”
云霁:“……”
为什么他的师父这么令人一言难尽啊。
*
回到了道观之后,乐弘道人在院子中央生了一堆火,又不知从哪里变出了一只鸡和一坛酒。
“我们今天劳顿了一天了,要犒劳一下自己。”乐弘道人拔出了他的青峰剑。那把剑的剑柄是青龙盘柱的纹样,剑上还雕了龙纹和山水,剑身挺拔,剑刃锋利,灵秀而清丽,是一把绝世好剑。
然后,乐弘道人用那把剑来杀鸡。
“师父啊,我算是知道了什么叫做暴殄天物了。”云霁皱着眉头看着那把青光宝剑上面沾满了鸡血。
“你是说这只鸡吗?”乐弘道人正在徒手去内脏,剥得满手血。那把青峰剑被他扔在一边,连擦都懒得擦,血上又沾灰。
“这只鸡给我们吃了怎么能叫暴殄天物呢?应该叫死得其所,死得光荣。”
云霁怜爱地将那柄剑在他师父脏兮兮的脏道袍上擦干净。
“喂!为什么要用我的衣服去擦剑啊。”乐弘道人抗议。”
“好歹是你的宝物,要好生对待才是。”云霁回答。
乐弘道人一边转着烤鸡,一边说:“剑是工具,既然可以杀人,为什么不可以杀鸡?人又比鸡高贵多少?”
听到这话的时候,云霁愣住了。
是啊……乱世之中,人命之于畜生命,之于鸡鸭猫狗的命,又能高贵多少呢?
被砍了一样会流血,会死,死了之后肉身会化作烂泥,只是这灵魂……又会飞到何处呢?
“芸芸众生,不过尔尔。谁也不比谁高贵,谁也不比谁低贱。”乐弘道人将鸡转了几圈,鸡的表面已经烤至微黄,开始吱吱啦啦地冒油了。
“王侯将相还不是要吃喝拉撒?还不有*?还不是贪婪?还不是懒惰?”
“但既然人无完人,就证明人是有弱点的,可以被利用的。诡道便是利用人性的弱点,去操纵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