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死不了,”白萍了然,心知秦眉莞不过是做戏而已,倒也不着急了,吩咐道,“我去告诉庄主,你们再拖她一会儿,拖不住就让她吊吧。”
“啊?这……”侍女心有余悸,紧张看着她。
白萍瞥她一眼:“她要真舍得寻死,我就把头摘下来,搁这院里放着5 而主院中正是另一番景象。
唐桥渊倚树而坐,借着树荫乘凉,手臂半揽着方素,兴致颇好地念谜题给他听:“十日十月。”
方素想了想,试着答道:“‘朝’?朝朝暮暮。”
唐桥渊轻笑颔首,又问一题:“日出映西湖。”
这一回方素轻易想不起来,摊开左手在手心上写写画画,思索良久依然难寻头绪,只好对这人摇摇头道:“好难……”
唐桥渊温和顺眉,捉过他的手一笔一划仔细写罢,说道:“是一个‘泱’字。”
“为什么?”方素手心微痒,浅笑问他。
这人正要回答,余光便瞟到入院而来的姑娘,于是亲一亲方素手指,笑道:“等下给你讲。”
方素抿唇颔首。
不远处白萍渐渐走近,施一施礼,有些欲言又止,不知此事不让方素知道是否更好。正犹豫着,唐桥渊却看着她的神色主动问道:“发生了何事?”
“是表小姐的事。”白萍回道,话落见唐桥渊没有要瞒方素的意思,只是露出恍然记起那人的表情,便不再思虑,又说,“在房里闹着上吊自缢呢。”
唐桥渊扬眉,竟问出了与她相似之话:“死了没?”
白萍柔柔勾起唇角,摇头道:“还没有。”
“那我去瞧瞧。”唐桥渊说着,手臂放开方素站起身来。
方素听得面上惊讶,见状与他一道起身,本想要跟去看看,却被这人止住。
“留下来等我便好。”唐桥渊摸摸他耳垂子,不是很想让他跟着同去——方才自己虽说的轻松,但其实格外清楚地记得,秦眉莞是个多么麻烦的女人。
所幸方素一贯乖顺,听他此话并不追问为何,点点头答应。
唐桥渊瞧得欣然,近几日相处,越发忍不住想要与他亲近,从前的记忆始终是留在脑里的,重重叠叠,分不清哪一份意更真……
“‘湖’字西边是水,以水换日,所以是‘泱’字。”这人低笑,突然解释起那会儿的谜题。
方素抬眼,唐桥渊收回轻捏在他耳垂上的手道:“等我回来。”
语气温柔,方素心中融融发暖,弯眸点头。
唐桥渊又看他片刻,罢了转身离开,与白萍一同去往翡院。
院中寝房内已不再传出吵闹声,白萍在门外止步不前,守礼候着,唐桥渊独自推门进去,霎时便蹙起了眉头。
内里一片狼藉,分毫看不出是一位小姐的寝房,满地皆是碎帛碎瓷,连书架也翻倒在地,夸张得如同历经了一场浩劫。
秦眉莞疲惫坐在床边,几名侍女胆战心惊的站在一旁,见唐桥渊终于赶来,忙向他施礼问安。
唐桥渊摆手让她们出去,行到桌旁拾起横倒的圆凳,悠然坐下,随后往桌上一看,满目空荡荡的,连一个完整的茶杯茶壶也寻不到,开口向床边人问道:“把瓷杯都摔了,你怎么喝水?”
秦眉莞盯着他看了许久,这几日没有好好进食,憔悴又消瘦,好半晌才哼笑道:“表哥还顾我死活吗?”
“这么说,你便顾我安危了?”唐桥渊淡然反讽,语意直指“独钟”情毒,毫不避讳道,“你下毒的时候,可有想过我可能会死?”
秦眉莞听得直笑,罢了点头回道:“想过。”她迎着这人了无情绪的眼神,又说,“我当然想过……我想,你若依然不能喜欢我,倒不如死了好……可事到如今,你不还没死吗?我若真能狠心要你性命,如何能轻易给你解药?”
唐桥渊听她强词多理,但管低笑。
“都说姑娘家矜持内敛,脸皮也薄,你怎么就如此不同,我从最初便冷待于你,可你为何就是不肯死心?”
“因为你不该冷待我的,”秦眉莞面上从容挂不住,忽而委屈说道,“小时候你那样疼我,凭什么就不会喜欢我呢?”
“你若要听实话,我也不是不愿意讲,”唐桥渊听她提起幼年时的事情,坦诚回道,“幼年体贴对你,是因为身为兄长责无旁贷,除却兄妹情别无其他。除此之外,更因我时刻念着表舅恩情,所以予以回报,但从懵懂年纪开始,你那蛮横娇纵的性子,我就实在没喜欢过。”
秦眉莞面色苍白,听到后面愈发露出自嘲笑容。
其实这些原因她不是没有猜到过,但自己知道与听这人亲口说出来的确太过不同,如今入耳不会觉得可笑,只会觉得残忍。
“就因如此,你便看都不来看看我吗?这一回来到麟州,你不许我去主院便罢了,更教我直到今日才第一次跟你说上话……倘若我不寻死,你是否还不会来?”
“或许吧,”唐桥渊点头,时至此刻已对她不留分毫兄妹情义,冷漠回道,“毕竟你若不寻死,我都忘了你在这里。”
“唐桥渊!”秦眉莞彻底崩溃,说起话来再无理性,“你凭什么这样对我!别人都说我才貌双绝,整个麟州城里,有什么人比我更好?!”
“方素就比你好。”唐桥渊只怕惹不急她一般,似笑非笑地否定她的话。
然而话一道出,秦眉莞反而安静下来了。她看了这人半晌,笑道:“我就知道,哪怕解了情毒,你还是喜欢他……他真是白白捡了一个好机会。”
“也不尽然,”唐桥渊想了想又道,“倘若没有情毒一事,就看我能否遇见他了,如果遇着了,该喜欢的,我还是会喜欢。”
“为什么?”秦眉莞极不甘心,“我努力十余年都不能让你动心,难不成换作别的人,你却看一眼就能喜欢?”
“没有为什么,何必什么事都要问个究竟。两个人在一起讲的是两情相悦,本来就不该强求。你若从一开始就明白这个道理,也就不会彼此烦扰这么多年了。”
“是吗……”秦眉莞轻笑看着他,“可我偏就不讲道理,你越是不愿我就越要缠着你。”
“不可理喻。”
“表哥现在才知道我不可理喻吗?”秦眉莞不再试图与他说些动情的话,只余下满腹泰然,笑了两声,忽然换了表情,幽幽讲道,“表哥,你可还记得小的时候,你曾养过一只兔儿,白白嫩嫩的,被你天天抱在怀里……”
唐桥渊神色微微一变。
“你那时可喜欢了……于是我便割了它的耳朵,戳瞎它的双眼,砍下四肢丢进花园湖里……从那以后,你再也没有养过任何小东西。”
唐桥渊胸膛狂跳,强烈不安涌入脑中,倏然站起身来,急于赶回主院。方走了两步,又听身后那阴森森的声音笑道:“来不及了……我给过他活命的机会,但只要你接他回府,只要你离开他半步,你就再也不会见到他了。”
“你疯了吗?!”唐桥渊怒不可遏,转身几步走向她,狠狠一掌掐住她的喉咙,“不许动方素!”
“晚了……”秦眉莞死死按着他的手掌,艰难说道,“我得不到……没有谁……能得到……”
唐桥渊恨得咬牙切齿,怒目瞪她,少顷,用力将她摔在床上,再没有精力置喙,快步转身离去。
21
嘀嗒。
滴水声间或传入耳中,方素缓缓醒来,睁眼时头痛欲裂,视物不清。好半晌,眼中交错晃荡的景象才重叠在一起,四周光线昏暗,他仔细分辨一下,似乎正身处一个山洞中。
洞里岩壁微微滴水,空气湿寒,难怪盛夏时候他竟会感到丝丝凉意。
方素稍作回想,不久之前他分明还是在唐府主院中的。
那时唐桥渊与白萍离开,他独自坐在树下等待,期间闭眼养神,正是丝毫没有防备的模样。
不知何时,他隐约察觉身旁有人。
尚未睁眼去看,方素骤然便闻到一股刺鼻气味,紧接着浑身发软,很快失去意识。
——等到此时再醒来,已然置身于陌生之地。
山洞之外模糊能听见人声,方素明白自己定然是遭恶人劫持了,他撑身坐起,四周打量一番,发现自己无处可藏。这洞身极浅,但内里宽敞空旷,倘有人站在洞口来望,那么无论洞中人躲在哪里都逃不过他的视线。
藏不得,也不知道如何逃走,方素抬眼望着洞口处倾泻而入的光线,心绪沉重,觉得自己凶多吉少。
身中迷药,尚有些虚弱无力,方素背靠冰冷岩壁而坐,借此刺激自己,想要更加清醒一些。怎知刚寻得一处不算太过潮湿的地方,洞外便有人走了进来。
“哟,醒了。”来人转头唤道,“大哥,人醒了!”
他这边喊了一声,外边便又有人几步行入。那人要显得更加壮硕,对上方素目光后深深蹙眉,尤为不耐地吐粗话抱怨道:“他娘的……怎么这么快就醒了,老二,你他娘买的什么迷药?”
“一样一样,”被叫老二的那人“嘿嘿”直笑,明显没什么底气,故意谄媚讨好道,“买那么贵的干啥呢?不一样把人给偷出来了……”
老大怒瞪他一眼,懒得再跟他废话,径直对着方素走过去。
方素心中一惊,往后退了退,直挪得与岩壁间留不出一丝缝隙为止,终于不得不停下,强作冷静地望着来人。
这人蹲下身,粗糙手掌制着他的下颌抬起他的脸来,恐吓道:“不想多受罪就老实点,老子能让你死得更痛快。”
方素听他话里意思,是安了心要取自己性命了,反倒镇定下来,问道:“你我有过什么仇怨吗?”
眼前人漠然盯着他,虽冷血,神情里却看不出憎恶之意,想来不该是什么仇家,更何况他从前从不与人结怨。
方素想着,不禁出言试探道:“你们是秦眉莞的人?”
这人沉声笑了一下,还是没有回答,松开对他的桎梏。
下颌已被捏得生疼,方素听着那声冷笑,几乎肯定了心里的答案。
倒是另一人显得蠢些,见状大笑不支,得意讲道:“大哥,他还挺聪明的!”
“少说屁话!”
老大吼了一句,老二连忙讪笑点头,问道:“大哥,咱什么时候动手?”
“再等等,秦眉莞还欠着咱仨一大笔银子,等老三带银子赶来再动手。”
“可是大哥,她不是说了,完事才能拿银子吗?”老二又问,“事先也拿了一笔,这是规矩。”
“规矩个屁,”老大站起身来走回原处,恨铁不成钢地翻他两眼,恼道,“唐桥渊是什么人?这才半天时间,麟州城里被翻了个遍,你以为咱们动了手再回去拿钱,还能活着出城来?这一回是真玩命的勾当,谁他娘的还守规矩!”
老二恍然大悟地点头附和。
两人对话被方素听在耳里,方素不动声色,心中暗暗地却多了几分希望,且当他听到唐桥渊在努力寻找他时,当即便平生数重求生之欲,直想着一定要活下去,定不让那人失望才好……
而与此同时,麟州城内的确是一番极不安宁的景象。
唐桥渊手下之人本就多是些凶神恶煞的角色,人分几道,哪还顾得上他人清净,直把整座城掀得十足彻底。可惜尽管如此,依旧无一人寻得方素的半分踪迹。
唐桥渊亲自骋马寻了许久,城外青山亦跑了数趟,但山脉相连,山道回环曲折,哪里都像是人迹罕至似的,终究徒劳无功。
夕阳将近,这世上不能见光之事多是在月黑风高夜里发生的,这人只怕天色暗了,方素会更加危险。
唐桥渊眼中遍布血色,不敢深想方素目前的处境,担心想得太过真切会令自己心神崩溃。他心急如焚,只可笑自己当初说什么日久生情,明明万事都没有忘记,早就深种的情意怎可能会退却半分,更何来再生之说!
不论起因如何,方素从最开始就成为了他心中之最,一旦入心便无法抹去,这是他连根长在了心里的人,倘若遭遇不测,唐桥渊不知道还能如何面对……
——多想一分,神思便更加溃乱一分。
马蹄不休,胡乱踏在山中。
马背上之人起初还会拉缰引路,到后来几近麻木,双目无神地瞪着前方,直到跑累的马儿识途而返,自行带着他回到城中。
唐府门口,白萍一直焦虑等待着各方消息,如此大半天过去,没听见任何令人安心的话,却等到唐桥渊颓然回来,急忙上前拉马。
唐桥渊回过神来,翻身落地,怀着仅有的一点儿期冀问道:“有消息了吗?”
白萍心疼不已,凝眉摇头。
唐桥渊喉结微微颤动几下,罢了低声自责道:“我把他留在院里两次,两次都害了他,身在唐府都保不了他平安……”
白萍不知说什么才好,只能尽力安慰:“庄主莫急,夫人定会安然无恙,城中还在反复寻找。”
唐桥渊抬了抬眼。
“城外的人呢?”
白萍摇头:“也还在找着。”
“只留少数人在城中,其他都去城外,外面山路复杂,人多些能找得更加仔细。”
白萍福身应是,急忙将这人吩咐传下去,命人迅速赶往城外。安排妥当之后,这才迟疑开口,想劝唐桥渊回府中用饭休息,哪知刚叫出一声“庄主”,便听身后传来战战兢兢的话语声。
白萍回过身去,见前来寻她的是前些日新来的两个小丫头中的一人,这姑娘眼里带着畏惧,小心翼翼地施礼唤道:“庄主,白萍姐姐……”
“何事?”白萍问道。
侍女不敢抬头,胆怯回道:“白萍姐姐,其实先前表小姐还未被关起来的时候……奴婢……奴婢曾在城西看见过她……她那时正与三人在巷里说话,其中一个奴婢认得,是西边的李痞子……”
白萍听得一怔,禁不住勃然怒斥:“为何不早讲!我曾告诉过你,见着秦眉莞做任何事都要让我知道,你听哪儿去了?!”
侍女当即吓得跪倒在地,哀求道:“白萍姐姐赎罪……是奴婢胆小……奴婢家在城西,只怕被李痞子欺负,不敢多言……”
白萍还要发火,唐桥渊伸手止住她,弯腰将这侍女从地上拉起来,强压心中浮躁,问道:“还有什么?”
侍女垂着眼摇头。
这人耐心追问:“再想想,如果是李痞子三人将夫人劫走,可能会带去什么地方?你只管说,你的家人绝不会受何威胁,若能寻回夫人,我予你家人所求。”
侍女受此安抚,点点头竭力思考起来,但因仍然带着几分害怕,思路一片混乱,好半晌才十分不确信地回答道:“总该是在城外……奴婢只知道李痞子三人赚了银子便会买上酒肉去城外山中吃喝整夜……之所以从不在城内潇洒,是怕醉酒后遭仇人报复……”
“山中哪里?”
侍女摇头:“奴婢便真不知晓了……”
唐桥渊胸膛跳得愈快,话到此处追问不出更多,重又翻身上马,向麟州之外急驰而去。
除却本就在山中找寻者,众人也才纷纷赶至山脚下,唐桥渊暂且勒马止步,抬头望望暮色,高声吩咐道:“所有人都上山去,给我一寸一寸地搜!入夜前寻到夫人者,必有重赏!”
“是!庄主!”众人呼应,分散向山中而去。
唐桥渊沿着山道骋马而上,心中充满卑微祈求,恨自己从前为何不焚香供佛,只希望方素能平安无事……
届时归家,定带他去庙中虔诚叩拜。
22
天色已暗,天际最后一丝红晕消散。
时辰不等人,月夜之下不只是遍山搜寻着方素的众人越渐慌乱而没有耐心,就连劫持其的两名歹人亦同样烦躁了起来。
方素大半日未饮水,口干舌燥,抿了抿嘴唇,暗中听着洞口两人的对话。
最先传来的是为首那人的声音,那人骂了一句娘,咒道:“老三真他娘的死哪儿去了……”
老二闻言也觉奇怪,先是低声念道“该不是卷钱跑了吧”,话落被瞪了一眼,厚着脸笑两声,又急忙安慰道:“大哥别急,你不是说城里风声紧嘛……都不晓得老三见没见到秦眉菀,说不准也是等着天黑才行动呢?”
“嗯……”老大声音低沉地应道,觉得有几分道理,重又放下心来,“那再等等,天黑了正好,等人来了咱就动手,解决干净后咱哥仨一起离开麟州,那笔银子够咱们潇洒大半辈子。”
“大哥说得对!”老二频频附和点头,抬首看看月亮,心中微微有些发痒,眼珠子转了转,试探笑道,“大哥,这不老三还没来吗?里面那个待会就没气儿了,就那么杀了是不是有点儿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