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如此,太后娘娘亲邀,我等臣妇哪能不去?”关素衣合上名帖,试探道,“你明日随我一同入宫?”
赵纯熙先是意动,复又坚定拒绝,“不了,娘自己去吧。您如今还是一品诰命,又是帝师、太常之后,乃真真正正的天之骄女,而我如今算个什么?既无高贵血脉,亦无显赫家世,便如那小鸡硬往鹤群里钻,除了自取其辱,还能沾到仙气儿不成?娘您说的对,人贵在自知,我当一个普普通通的富家女,嫁一个门当户对的敦厚人,便也很够了。高处不一定风光,也可能寒凉彻骨。”
关素衣惊诧不已地看着她,万没料到这番谦虚而又豁达的话竟是从赵纯熙嘴里说出来的。她不该一门心思往上爬吗?这辈子怎么像换了一个人?然细细观她面容,却找不到一丝勉强的痕迹,竟是真心实意这样想。
不过这也并不奇怪,上辈子她没经历过生死劫难,更没被外祖陷害至家破人亡的边缘,便也领会不到平凡生活的真谛。她的观念被彻底摧毁过,又慢慢自我修复,而这个过程中免不了吸取亲近之人的长处,从而同化。
偏偏关素衣就是这个人,所以她努力向她靠拢,力求效仿她的举动,仔细揣摩她的手法,变成这样也就自然而然了。
世事果然无常,一个微小的变动可以决定成败,塑造善恶,可以摧毁一个人,也可以将之拯救。关素衣想了很多,其实只在须臾,拍了拍继女手背,叹道,“你懂事了,也比我想象的更聪慧。”
赵纯熙浅浅一笑,看上去似乎很淡定,实则心里既激动又有些骄傲。能得继母一句夸赞绝非易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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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圣元帝穿着一袭便装走在御花园里,身侧跟着手拿大刀的长公主。
“你怎么连赏花都带着一柄大刀?入宫面圣须卸除武器,你这是知法犯法。”圣元帝拧眉。
“习惯了,便是不卸,你又能奈我何?”长公主身姿挺拔,面如冠玉,乍一看竟有潘安之貌。好几个路过的宫女被她迷住,脸颊通红地跪下请安。
“罢了,朕法外容情,准你这次。上回朕让你去查苗族异人,你查了没有?你不是说派人去接夫人吗?她何时才能入宫?”圣元帝颇有些焦躁。
“贵州路途遥远,哪能那么快得到消息?你且耐心等几月吧。夫人那里本殿已派了宫车去接,不出两刻钟便到。”
二人从假山后绕出来,便见前方站着几名孩童,从三四岁到十一二岁不等,皆穿着富贵,宫娥环绕,嘻嘻哈哈打闹不休。其中一人似乎身份格外尊贵,总有内侍护在左右,没口子地喊,“小殿下,您慢着点,当心摔了!”
幼童不听劝告,反倒闹得更凶,忽然与圣元帝对视一眼,惊叫起来,“修罗来了!吃人的修罗来了,大家快跑啊!”
长公主满脸戏谑之色刹那间褪得干净,眼睁睁地看着这群皇子皇孙仿佛遇见吃人的怪物,四散奔逃。一名身材高挑,打扮华贵的女子提着裙摆跑过来,顾不上仪态,立即弯腰把领头的幼童抱起,轻拍后背安抚,“皇儿莫怕,母妃在这儿,皇祖母也在这儿,修罗不敢吃人的!”
“母妃我怕,我们快些回去吧!”幼童哽咽道。
“好好好,咱们这便回去。皇祖母宫里供奉着天神,天神会保佑我们免于被修罗戕害。”女子垂眸不敢与圣元帝对视,说出口的话却字字句句带着毒刺,令人难忍。
长公主拔出半截佩刀,饱含杀气的金鸣声堪堪让她住嘴,然后携着一群孩子与宫人飞快走远。等他们消失在小路尽头,长公主才幽幽开口,“忽纳尔,你该生孩子了,否则你的皇位早晚有一天会落在旁人手里。老大、老三、老六虽然死了,可他们的孩子都在太后身边养着,也是正经的龙子龙孙。等他们长大,你若还是孤家寡人一个,怕是会身首异处,不得善终。”
圣元帝下颚紧绷,语气冷沉,“孩子,像朕这样的修罗也能有孩子吗?朕不会给任何人孕育子嗣的机会,皇姐你不用再说了。”
长公主定定看他一眼,问道,“倘若那人是夫人呢?她来给你生可否?”
圣元帝心头巨震,却又很快打消这个妄念,惨淡道,“她更不可能,皇姐莫要害她!”话落甩袖而去,身影狼狈。
第75章 宫宴
因赵陆离被夺爵,许多越制的器物都不能用,连那驷车也被砸了,出门只能骑马或步行。而西府刚辟出来,东西还未置办整齐,故关素衣想要入宫也是一件难事。所幸长公主一早就派人来接,刚转出内巷又遇见好心好意来探的李氏,二人便一块儿上路。
递了牌子,入了宫门,在内侍的带领下兜兜转转来到御花园,便听里面歌声绕梁,弦音嘈切,又有女子的娇声燕语与男子的高谈阔论交织,着实热闹非凡。
李氏皱了皱眉,叹道,“我一个泥腿子出身的村妇,若非沾了小叔的光,怕是一辈子都没资格参加什么宫宴。说老实话,我与里面那群人本就不是一路,入宫不觉荣耀,反而糟心,吃个东西要注意仪态,说句话得斟酌用词,踏错一步便成了跳梁小丑,无论走哪儿都被议论嘲笑。这次若想平安出宫,我恐怕得用短寿五年来换。”
关素衣粲然一笑,“嫂子无需担心,咱们赏咱们的花,时辰到了去正殿饮宴,席间一言不发便罢,谁还能上赶着找咱们麻烦不成?我亦一介寒士,难以融入这等物欲横流的名利场,然而人活于世,总有许多迫不得已,既已身处贵圈,就得守贵圈的规矩,他们不是最擅长以身份贵贱,权势高低论资排辈吗?嫂子就拿出镇西侯大房夫人的款儿,索性这满场内眷,在权势上能压过你的也就皇室宗亲罢了。”
李氏眉眼舒展,哈哈笑了,“妹妹说的是,真要论起身份高低,能比得过咱们的确实没几个,我很不必怵谁。”话落略一思忖,摇头道,“不过能不与这帮人打交道自是最好,他们不觉难受,我心里反而膈应得慌。妹妹,咱们寻一个僻静角落赏花,等宫宴开始了再回去吧?届时只管埋头苦吃,什么应酬都省了。”
关素衣喜静,顺势答应下来。二人避开人群,往幽深曲折的小径里走,远远看见一片碧绿的湖泊与一座富丽堂皇的宫殿,在灿烂春光的照耀下交相辉映,绚丽非常,不免俱是一呆。
“晦气!怎么走到这儿来了?”李氏啐道。
“这是……甘泉宫?”关素衣目力非凡,哪怕隔着湖泊,又有春光晃眼,依旧看清了悬挂在门梁上的匾额。
李氏低应道,“确是甘泉宫。因叶婕妤当年救治陛下损了根骨,为防她病情加重,陛下刻意挑选了采光绝佳、风景宜人、春暖夏凉的甘泉宫给她居住,把一众嫔妃气红了眼。”
说话间,一列拿着剑戟的侍卫从后墙绕出来,瞥见有宫娥意欲靠近,立刻高声驱赶,态度凶煞。
李氏见状畅快道,“不过那都是曾经,眼下这甘泉宫早已变成了冷宫,没有圣意旁人不得出入。你瞅瞅,听说今日御花园召开宫宴,她竟盛装打扮地出来了,怕是还想远远见陛下一面,博些同情呢。这婊子,还跟当年一样矫揉造作!”
关素衣本就很好奇这位传说中的叶婕妤长什么样,立刻顺着李氏的指点看去,却见一位身穿淡粉色纱裙的女子摇曳多姿地走出来,刚下了一级台阶,还未靠近宫门,便有两名侍卫交叉长矛拦住去路。
她脸上不施粉黛,仅在眉心描了一朵惟妙惟肖的山茶,花蕊似乎用金粉点过,闪烁着璀璨的光芒,哪怕她脸白如纸,神情憔悴,被这额饰一衬竟越发显得翩然若仙,不染尘俗起来。她泫然欲泣地看着侍卫,在宫门口来回走动,踌躇不前,微红的眼角挂着星点泪光,当真是柔肤弱体,我见犹怜。
关素衣默默看了一会儿,忽然笑开了。难怪赵陆离上辈子那般看不上她,原来叶蓁竟是这样,像一朵极孱弱的小花儿,?4 缫淮当愕梗腥撕薏荒芘踉谑终粕希嘟目怖锖腔ぁ7垂圩约海怨⒅保凉轻揍荆睦镉幸凰恳缓量闪砂Γ?br /> 然而身为女子,当真只有示弱才能博得夫君宠爱吗?太过刚强的人,便只能一次又一次承受折辱与倾轧才能体现其价值吗?这世道,给女子的莫非只这两条出路?要么摇尾乞怜,仰人鼻息;要么刚者易折,惨淡收场?
她不服,重来一世,她无论如何也不服!
似乎看了许久,实则不过短短片刻,她哑声道,“原来这就是叶婕妤,当真是见面不如闻名。姐姐,咱们走吧。”
“走走走,老娘一看见叶蓁那张脸就烦!”李氏与叶蓁素有龃龉,连忙把人带去别处。她们刚转身,就听隔湖传来一阵厉斥,却是叶蓁想踏出甘泉宫,被几名侍卫凶神恶煞地撵回去,她那大宫女跪在地上不住磕头,形容十分凄惨。曾经高高在上的叶婕妤,现在也不过是一名囚犯而已,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重见天日,亦或此生都已无望。
沿着鲜花盛开的小径走了一会儿,李氏借口如厕匆忙离开,关素衣见过上辈子的宿敌,本就有些心不在焉,于是随便找了一处僻静角落坐下歇息。
春风浸透浓香,又带着艳阳的融融暖意,兜头罩脸地笼过来,令人倍觉舒适。关素衣眯起星眸,斜倚石桌,很快便昏昏欲睡。
“夫人,你是迷路了还是?”一道低沉的嗓音打破寂静。
关素衣睁开波光潋滟的双眸,却见来人是忽纳尔,不由浅浅笑开了,“看扶藜、行处乱花飞。既有幸畅游这人间仙境,怎能不为浓情美景所醉?”
忽纳尔被她灿若春华的笑容与湛然如星的眼眸所摄,忽觉口干舌燥,说不出话来,只张了张嘴,低而又低,怯之又怯地唤了一声“夫人”。这是他的夫人,而非赵陆离的夫人,他这般认定到。
金子站在夫人身后,用惊诧的目光飞快扫了陛下一眼,随即深深埋头不敢再看。原来陛下在夫人面前竟是这等作态,面红耳赤,嘴笨口拙,简直难以想象他当年叱咤疆场,横扫千军的雄姿。
不,还是很雄的,却是狗熊的熊。
关素衣见他站在原地不敢靠近,且还手足无措,讷讷难言,不由莞尔道,“瞧我,说话就说话,咬什么文嚼什么字,不过是走累了,又懒怠应酬,于是找个无人的地界歇歇脚,躲躲清闲罢了。你怎么不陪着你家侯爷?”
圣元帝鼓起勇气走过去,低声道,“侯爷见着李夫人,有话与她私下说,便将我打发了。”
恐怕又是那些改嫁的话。关素衣略一思忖,招手道,“既然你无事便过来坐坐吧,等他们谈完了咱们再一块儿去找。”
“谨遵夫人之命。”圣元帝毕恭毕敬地拱手,而后拘谨落座,却又不敢坐实,只在凳子上倚着,双腿打开支撑,像在蹲马步一般,旁人看着都替他累得慌。爱重则忧怖俱生,对待夫人,他不敢有丝毫懈怠轻慢。
金子一下又一下地瞟过去,曾经那道骁勇善战,霸气侧漏的身影,终被眼前这熊头熊脑的人打破,心尖汩汩淌血。
关素衣从未见过忽纳尔在沙场上是什么模样,还当憨厚敦实乃他本性,不由轻笑起来,“你好好坐着吧,咱们不论身份,平等相交,只管随意便是。”
“谨遵夫人之命。”圣元帝再次拱手,而后挪了挪,一双大长腿放松下来,没再鼓出壮硕肌肉,崩着裤子布料。
关素衣上下扫他一眼,喟叹道,“九黎族人普遍长得高大健壮,八尺大汉比比皆是,连长公主那样的女子也有七尺。然目下观之,却发觉你才是其中的佼佼者。你这个头怕是有九尺吧?”
“回夫人,不多不少正好九尺。”圣元帝伸了伸大长腿,好叫夫人看看自己强健的体魄。
金子默默捂脸,不忍直视。
关素衣却很喜欢他的粗犷豪迈,笑着追问,“你是吃什么长大的?我家有一幼儿,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回去便照着你的法子替他置备吃食,来日也让他长成你这样英武不凡的模样。”
圣元帝耳根烧红,讷讷不言,既为夫人的夸赞感到高兴,又为她的疑问感到为难。他想对夫人掏心挖肺,却不敢承受其后果,唯恐等来的并非倾心相交,而是恐惧厌憎。
踌躇片刻,他哑声道,“我从小便没有母亲,又遭父亲与族人厌弃,扔进荒山野岭里自生自灭,从未吃过正常人的食物,俱是茹毛饮血,生啖兽肉。为何能长得如此高壮,甚至安然存活下来,连我自己都弄不明白,许是人憎鬼厌,连地府都懒怠索魂吧?”
关素衣睁大双眼,半晌无言,直过了好几息才哑声道,“你一个无辜孩童,他们何至于那般残忍?”
“无辜孩童?”圣元帝摇头苦笑,“并非每个新生儿都属无辜,也有带着罪孽出生的修罗恶鬼。”
“不!”关素衣愤慨打断,“每个孩子都是……”都是什么?无辜的?后半句话,她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因为她想起了上辈子自己失去的那个孩子,他就是一个不被期待的生命,亦是须抹除的罪孽,他的到来,不也似忽纳尔这般吗?
圣元帝屏住呼吸等待,却许久没能等到夫人的反驳,灿若星辰的眼眸终是熄灭下去。连夫人都相信恶鬼转世之说,他还能希冀什么?所谓的救赎与超度,都是僧人为招揽信众而编出来的谎话罢了。
第76章 欢愉
死寂的氛围在空中弥漫,令此处角落仿佛被辟成两半,一半春暖花开,阳光普照;一半隆冬腊月,寒风习习,而忽纳尔便缩在那冰天雪窖里,像一头负伤的野兽,孤身只影,进退无路。
他是个军人,行走坐卧都透着一股英武不凡之气,现在却低垂着头颅,塌陷着肩膀,佝偻着脊背,看上去既疲惫又可怜。看着他这副模样,关素衣不知怎地,竟觉内心钝痛,揣揣难安,唯有面对木沐才会激发的母爱竟似决堤的洪水汹涌而来。
她想开口安慰,但方才那个话题同样也是她内心的禁忌,原以为早就忘却的伤痛,其实一直深埋在心底,只不过从未被挑起罢了。一股怨气在胸腔里碰撞,翻搅,沸腾,她却不能拿曾经的宿敌怎样,因为她现在不仅要顾及自己的名誉,还得维护祖父和父亲的官声。他们走到今天究竟有多么不易,只有经历过上辈子的她才能体会。
俯仰无愧!这四个字念出来如此容易,做出来却叩心泣血!她以手扶额,脸上满是隐忍与茫然之色,既安慰不了自己,也安慰不了旁人,却又不忍将这匹孤狼丢在此处不管,略一思忖,转移话题道,“上次你写信求教,我已给出答案,此次我却有一事相询。”
夫人的疑惑,圣元帝总是乐意解答,立刻从不堪的往事中挣脱,肃然道,“夫人请说,我自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关素衣斟酌一番,说道,“叶家那树红珊瑚究竟是怎么碎的?此前我已反复打听过此事,且还让祖父与父亲问了廷尉府的官差,又请在场的某位夫人画了舆图,详述了经过,却找不到丝毫破绽。二十多名青壮年家丁,四十多双眼睛,一错不错地盯着,既无人靠近,又无人启箱,且它体积庞大,质地坚硬,竟就那样悄无声息地碎成齑粉,这手笔堪称神鬼莫测。我苦思多日,终是无解。”
她用粉白透晶的指尖在石桌上来回划拉,寥寥几笔便勾勒出案发现场的舆图,叹道,“若得不到答案,每每想起此事我定然辗转反侧,经夜难眠,还请忽纳尔救我一救。”
圣元帝盯着夫人纠结在一起的眉心与困惑不已的脸庞,这才发现世上也有她猜不透的难题,解不开的迷局。然而这非但没折损她丝毫魅力,反倒平添几分可爱。转念一想,她今年满打满算也才十八岁,恰似那枝头闹春的夭桃秾李,风华正茂,本该有许多无关痛痒的愁绪,使性谤气的顽皮,而非大多数时候表现的那般秉节持重。
她是帝师和太常的掌上明珠,虽然家教严苛,却绝不会沉郁至此。她的改变,全是被赵、叶两家一点一点磨出来的,被夫君与继子女一次一次逼出来的,她本该像现在这样,把难以解答的谜题抛给别人处理,然后安心等待……
圣元帝忽然不敢去看她澄澈的双眸,唯恐自己曾经犯下的过错与愚蠢会被她尽收眼底,慢慢摘掉常年佩戴的血玉扳指,温声道,“真是凑巧,夫人若问旁人,定然也是无解,但问到我头上却是问对了。烦请夫人找一个盒子过来,不拘材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