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修多少有些颓唐地希望:这,只是偶然发生的事件,不足以影响他今后的生活。
可他忘了那句老话: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人的嘴,可以说变就变;可比人的嘴更为诚实的身体,不是说变即变的。总有些东西,不是以你的意志为转移的,它总得遵循自然的客观规律。
正如庄子所言:莫逆于心,遂相与友。
☆、第八十八章 网中人(上)
池卫回到公司,才推开办公室的门:他的特别助理,黎辉像是苍蝇闻到了血似的,一步不落地跟了进来。池卫对他灵敏的嗅觉,感到诧异的同时,几乎起了敬仰之心。
这小子今年二十八岁,大学工商管理系毕业,是个高材生。从还是个小屁孩儿的时候起,就跟着池卫的屁股后面晃荡。那时,池卫那群才成年的小青年儿四处招灾惹祸,本没有心思搭理他。可这个孩子,伶牙利齿的,又特会来事儿;而且,真是到了硍劲儿上,也的确有勇有谋。因此,得到了池卫格外的照顾和喜爱。
这黎辉人不但机灵勇敢,学习成绩还一直傲人,属于典型的天才式的文武双全。一边舞文弄墨,一边挑灯看剑;颇有几分文能安邦,武能定国的风范。大学实习时,被池卫拉进了自己的公司。几年下来,春风得意,深得信任。
无论池卫在还是不在,他都当着公司的半个家;这是上上下下心知肚明的事情。
他未尝不知道,他的老板为了一个方亦淅,动辄心乱如麻,暴乱如雷,脾气像是更年期提前了一样。他不能理解,以池卫这么一个聪明睿智之人,怎会落入这样的“火坑”而不自知。方亦淅再好,哪怕倾国倾城,终究是个男人。和他玩出花儿来,还能怎样?白头到老吗?
到底是个床伴的关系,何必如此上心?!
他是个现代派的青年,接受新鲜事物的能力很强,对同性恋爱并不排斥。不过是想不通,半辈子和众人无异,又结婚生女的池卫,离异后怎么就玩起了高端的男男之爱呢?而且,还那么的投入,那么的认真。
他不得不对这个世界产生了新的认知。
曾经忍不住开口劝过池卫,不要对一个随时可能散伙的床伴太过用心。没想到,才说了一句,便被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地给扫了回去。这下子,他可算认识到了,这个从小到大都在仰慕的,时刻发光的男人,已经迎来了生命中的第二个春天。像个初次恋爱的怀春少年般,一往无前,越挫越勇。别说是十头牛,怕是拿个航空母舰,也拉不回来了。
爱情的力量,果然骇人。
池卫见他散散的进来,面上勾起一丝淡笑,饶有兴味的表情。
“我说,你这一天发十二道金牌,急得火上房似的招我回来;还真是连喘口气的时间也不留给我啊?幸亏我是你老板,不是你做我老板......”
“哎哟,我的青天大老爷......”黎辉端庄的脸,开成了一朵花,夸张地咧大了嘴:“您老还知道我急啊?呵!我这边是热锅上的蚂蚁,都快让人烫熟了;您那边可倒好,稳坐钓鱼台。这是怎么个意思?要当甩手掌柜了?若真是这样的话,好歹把财政大权下放了吧......”
略停顿了一下,瞟了一眼池卫,鼓着腮帮子,好似有多委屈的,小声补了一句:“搞得我像个‘长房大丫头拿钥匙,’当家不做主的......”
听着郁郁难平的语气,大有旧时大户人家好不容易做上了姨娘,又不得宠的哀怨。
池卫被这样的黎辉,半气半逗给弄乐了。眼前不禁又出现了,当日的那个顽皮孩子的模样。心里高兴着呢,脸部仍是稍板了一些。
“我是才发现,你小子嘴挺贫啊?!这才几年啊,把你嘚瑟成这个样儿!”
“没办法,赤贫,迫于无奈.......”黎辉又做出一个讨好的笑脸。
池卫知道,这家伙看起来天不怕,地不怕,任性胡闹得很;心里其实最是个有计较的人。这一点,他大可放心,也一向纵容。
“行了你,甭嬉皮笑脸的说相声了。说吧,什么事啊?把你弄得火燎屁股似的。”
黎辉马上收了恣意的笑容,换上一副迥然相反的严肃面容,说道:“别的事儿也不敢打扰您的温柔乡,只除了一件.......”
“钱!”池卫洞悉地一笑,:“我猜也是。”
他边泡着茶,边说道:“公司里的钱你可以随时调用,不用问我。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谨慎谦和了呢?这可不像你啊......”
“那是......”黎辉端起一杯池卫刚泡好的茶,喝了一口,说:“换平时,我早作主了。可今天,这事儿还非得请示过您不可。要不然,我心里不踏实。谁知道哪天,您心情不好了,会不会为了这个事儿过河拆桥,卸磨杀驴啊.......”
“哦?你什么时候这么自谦了,说自己是驴了?......”池卫嘴里打趣道,心里却已起疑。自然是听出了黎辉话中的隐忧,能让一向雷厉风行的他这样小心对待,肯定不是简单的事儿。
“说说看,什么事这么严重?”
“那个陈峰喽!”黎辉提到他似乎很挠头,两条眉毛快拧到一块儿了。“这家伙让人举报了,现被停职接受内部调查呢。估计这次,不那么好脱身......这个节骨眼儿,他倒还真念旧,竟然找上门来了;讨不讨厌?!”
池卫冷冷笑了一笑——不用想他也知道,陈峰主动上门绝不是来话友情岁月的,肯定是来他这里凑“安家费”的。
这么多年的相交相识,虽不至深交;但在生意上,利用他的职务之便,也得到了不少的好处。他们之间,不可避免地有着牵丝挂藤般的利益牵扯。
眼看着大厦将倾,这个人不会忘了拉几个垫背的。对于他的为人,池卫心中有数;那是个雁过拔毛,蚊子肉也能咬上两口的主儿,最是贪婪成性,爱财如命。不过没有料到,陈峰会这么快地倒掉。
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
池卫在心里,暗自鄙视。
“他想要多少钱?”
黎辉翻了个白眼,“他想?他想要的多了!他也不是不知道他那个人,人心不足蛇吞象.......”
“我当然知道。正是因为他利令智昏,贪得无厌;才会有今日。”池卫冷刻地评价。
黎辉赞同地点了下头,“他开口就要两千万,搞得我们好象是开银行的?!还说要单独见您一面,有话说。他这么狮子大开口,我可不能做主,这事儿得您拿主意。”他抬眼看了看池卫风清云淡,专注品茶的脸,又说:“上头马上要换届了,咱们手里的项目又到了紧要关头;这里里外外要疏通的关系,可是不少呢。他这坨老鼠屎算不得什么,只怕坏了一锅好汤。”
池卫静静地听他说完,轻抿了口茶,略沉了沉气,说道:“你说的没错,换届这个时候,我们最需要的是稳定,平稳地过渡。”他稍加思考,缓声说:“你去见他吧,我不见了。”
“我想也是。”黎辉应和着说。
“告诉他,我说的:大家同坐一条船那么久了,谁也没有必要把船弄沉了,自寻死路。不管他以后还坐不坐现在这个位子,每年项目上的年底分红都少不了他的,一定会令他满意。至于眼下他要的两千万,我拿不出来,只能给他六百万,算我的一份心意吧。”池卫叹了口气,目光闪出一缕狠厉之色,“叫他把眼光放长远点,别拘泥于这点蝇头小利上,以后的路还长着呢......损人不利己的事情不要做,山水有相逢......”
“好的,我知道了。”黎辉很正色地应道:“大哥,你放心吧。你放话了,我心里就有谱儿了。”
“你办事,我一向放心。”池卫说,眼底带着些许担忧:“不过,陈峰这个人很难说的,对他要防着点,懂吗?”
“嗯。我懂。”黎辉点了点头,“我会安排好的。”
大事两人商议完,黎辉依然没有离开的意思;反而是开始一丝不苟地打量着池卫。看得当事人,混身冒起鸡皮疙瘩。
池卫不由得犯起了嘀咕:这小子该不会也对他起了什么,不能言说的心思吧?那可有热闹看了。
好在,这个人终于结束了好似解剖般的细致观察,煞有介事地下了评语:“大哥,你的气色可不太好啊......”
池卫的一颗心,可算是落了地,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心想着,这小子半天是在探究这点儿事啊,自己未免想得有些天马行空,不着边际了。他虽然流恋花丛,没个正经的女朋友;但蜂围蝶闹,绕来绕去的也尽是些女孩子,倒未见得起这个心。
自己自从喜欢上了方亦淅之后,想法都异于常人了。
可再一想到,他说自己气色不好,又那么正儿八经的。莫非,真是年纪大了,经不起折腾了?不过为了亦淅有点着急上火,面上立即体现出来,必须马上抓紧时间滋补一下才好啊。否则,以后性---福美满的生活,来日方长呢。
“是吧?”池卫下意识地摸摸脸,说:“可能最近没休息好,又没去健身房吧.....”
“不对.....”黎辉像个老中医似的摇了摇头,一本正经地说:“我看不是。应该是——好久没有性---生活,阴阳失调了吧.....”
他忽然变了一张笑脸,哈哈大笑,忙想起了什么,改口说道:“错了错了......不是阴阳失调,是阳阳失调......”
黎辉笑得起劲,完全不顾池卫愣愣的,还没有反应过来的大脑思维的迟滞,又问:“我说大哥,那个方亦淅的荷尔蒙和你的也差不多吧?他能点燃你欲---望升腾起的小火苗嘛?.......”
池卫被气得差点岔了气儿,狠狠剜了他两眼。就知道,这小子没个正形儿,得个由头,便要耍宝的。
“好了你......再满嘴跑火车,这个月的工资别指望拿了。”池卫,恨恨地瞪着他说。
黎辉脸上还荡着笑纹,撇了撇嘴,一副献媚的小人样:“小的不敢,小的不敢.....我也是关心您嘛.....”
“谢谢你的关心......立刻给我消失。看着碍眼。”
池卫虚张声势地板起面孔,命令着。语调里,没有什么威胁的成份,也吓不了人。
黎辉也明白,贱兮兮地笑着,逃了出去。
池卫无奈地直摇头,心底仍是喜悦的。这个得力的助手,竹马的玩伴,不仅做事干脆利落,不留一点余地;难得的是最能令他开心放松起来。
人生得一知己足矣。
黎辉,恰是那个传说中一生中难得遇到的知己,朋友,兄弟。
池卫离开医院不久,方亦淅苏醒了过来。
他像一个溺水的人,终于被拖上了岸;虽然没有一点力气,但仍是有劫后余生的感慨。
又一次,重回人间。
生生死死几番浮沉,心境豁然开朗——辽阔得似一望无际的天空,没有一丝云彩。
端木灿可以重生一次,成了陈灿;他方亦淅也可以重生一回。只不过,名字不用改过罢了。
所以,当池卫处理好公司的事,走进病房的那一刻:亦淅,正倚在床头,笑盈盈地望着窗外初冬第一场的小雪......
听到开门声,他转过头,笑颜生动得如春风一夜,千树万树梨花盛开......比那筱筱飘落的雪花,更令人快悦。
池卫看得一呆,被眼前美景撼动得几乎失神.....
“看到什么了?笑的这么开心?”
方亦淅,对着他的双眸,笑颜明妍,软语轻哝:“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一句话,说得池卫心头,天花乱坠......如堕烟海。
☆、第八十九章 网中人(中)
第八十九章 网中人(中)
“亦淅?!你.......”
池卫,好似瞬间被点了穴,傻怔着......几度疑惑,方亦淅是不是头脑受了什么大刺激了?嘴里,讷讷不成言。
方亦淅见他如此,“噗嗤”笑出声来。那笑语盈盈,更为明媚耀人。
这不是池卫第一次在他面前手足无措,像这般受宠若惊以的呆头呆脑,委屈里乍惊乍喜的模样;实属少见。
有时想想,真有些辜负了池卫。他对自己,从来尽是体贴入微,事无巨细皆以他为优先考虑的先决条件。反观自己,每每在最危难时想到他,找他替自己解决麻烦。一旦事过,对着罗修,又会把他抛之脑后。照这样看来:你,方亦淅实在是个心冷情薄之人。对你好的人,总也得不到相应的回报。
方亦淅再想到罗修对自己,未尝不是他对池卫的一番真实写照;不自觉得轻轻叹了口气。推己及人,自想是一报还一报,天道公正得很。
池卫才从大喜过望的欢快中,稍微缓过神。对于亦淅顷刻间的心理变化,还没来得及察觉到丝毫痕迹。心里,一味充斥着满满的喜悦;大感自己的坚持,终起到了“守得云开见月明”的效果。
他缓步来至床边,在亦淅身旁倾身而坐。伸出一只大手,五指交缠住亦淅的手指,彼此紧握.......力度大得像是要把对方,彻底地握进自己的生命里。一双深眸,脉脉含情地望着亦淅——倾泻流淌的热烈爱意,浓得化不开。
“还好......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
方亦淅,心头非同寻常的一震!
原来,这个人始终在留在那里等他,守候他;等他转身发现,守候他归来的方向.......虽然,他用过手段,玩过算计;也全是为他。从未去伤他一分一毫,反而纵容他在情感上的犹豫不定,左摇右摆。大概,是心底真的在爱吧。
说来,人活一世,有人爱慕已属难得。何况,除了爱,还有着一往无前的勇气,和水滴石穿的忍耐;则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了。
有了这份幸运,为何不好好珍惜?何苦,一再负他呢?自己已是遍体鳞伤,心灰意冷。若是以这残枝败叶之身,尚能成全另一个人追求已久的爱情;可以让一个对自己好的人快乐;又何乐而不为呢?
方亦淅苛责自己的同时,看向池卫的眼里,多了几分无可言说的深情缱绻。
“我对你——真的不算好.......”
亦淅垂下眼睫,微微叹息......面上,一团愧疚之色。
池卫清朗地一笑,毫不挂心的样子,“好不好的,那得看谁看了。个中滋味,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方亦淅心湖荡起轻波,低眉顺眼。小声说:“池哥,对不起,我对你,说了谎......”他顿了顿,似是有点沉重地接着说:“我,没有去旅游。我这些天,是和罗修在一起。对不起.......”
池卫并不惊讶,这是他早已知道的事;他现在只感到一股强烈的暖意在身体里四窜着......那是渴望已求的信任,亦淅对他全然的信任。走出了今天这一步,意味着他们之间不会再有提防和芥蒂;亦淅对他坦然相待,也等于向他敞开了心门——门后,是一条通往两个人爱之归宿的康庄大道。
亦淅会为和罗修在一起而对他产生歉意;只要他知道报歉,他便会有所顾忌。这份顾忌,可以成为牵绊他的,斩也斩不断的情根深种。
“我......知道。”池卫露出欣慰的笑容,才把藏在心中的话说出来,“早就知道了,我没怪你。”
方亦淅抬眼看着他平静的面容,道:“为什么不去找我?为什么不当面拆穿我?任我骗你。”
池卫的眉宇掠过一丝心痛,声音也低沉了下来:“我挡了这次,挡得了下一次吗?这回不让你去,你总不会有死心的一天。有些事实,得你自己看清楚;有些宿债,也得容你还了才行。”
方亦淅顿悟,此番自己欲强求和罗修相守一生,远走高飞;因灿的出现,终成了炮影。不妨看成是一笔时机一到,不得不还的债。如今债清人去,倒圆了人生的一种完满,也不算太坏。
“你这是有心让我走一趟‘华容道’吗?看不出来,你还有孔明先生的大才呢。”方亦淅故意取笑他,撇着觜角,又是恨,又是笑地说:“我还得谢谢你,助我了结了一笔糊涂帐吧?!”
池卫知他玩笑,27 也知他此刻心情复杂。自己的神情非常认真,异常郑重地说:“我从没想过和你玩心眼儿。我是为你瞒着我跑到罗修家里生气过,甚至想过把你抓回来,狠狠揍一顿!我把自己的心都剖出来给你了,你怎么就是看不到呢?还一而再,再而三的自讨苦吃,对我撒谎?可是,我想了那么多,还是什么也没有做。我太想让你幸福了,太想看到你笑了......所以,连我,也舍不得让你有一点点的为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