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一句,是对那个不存在的“厉害哥哥”说的。
老奸巨猾精通人间世故的老狐狸顾承迟被这种天真坦率无所畏惧的态度震惊到了,一时间竟不知说些什么比较好。
黎星刻低着头良久也没听见公主的回应,迟疑了一下道:“臣并非贼子。昨夜京府尹有所误判,将良民投入天牢,包庇贵族子弟,臣亲眼所见,若无所作为,良心不安,今日臣……私闯天牢,探望那些百姓,未想到被高宦官撞见,只好奔逃。慌不择路中误闯此处,请公主责罚。”
顾承迟几乎哭笑不得了。哪有这样坦诚而憨直的人?这样的人,究竟是怎么活到这么大的?他瞥见黎星刻被血染红的腰侧,想了想,笑了起来拉住黎星刻撑在膝盖上的手:“黎侍卫真了不起,一个人就打败了私闯天牢的贼人吗?——那么,请到我那儿休息一下,我传召太医来为你看伤好么?”
黎星刻怔了一下,看到她漂亮而安静的、仿佛初冬落雪的早晨一样的笑容,感觉心里有一杯很久很久之前就开始膨胀满溢的蜜酒,一下子被打翻了。他的眸子带着点了然的笑意:“臣,遵命。谢公主。”
太医换过药之后推出去了,伺候的宫女们也被顾承迟遣下。黎星刻抬起头来,就看到蹭到他面前的公主大人水红的眸子里写满了好奇兴奋。
“黎星刻,给我讲一讲洛阳有什么,好吗?我虽然在朱禁城住,却根本不知道那些红色的高墙外是什么。”
公主似乎因为激动而忘记了“黎侍卫”这种敬称,然而他叫“黎星刻”时,却丝毫无傲慢之意,而是纯粹的亲切,仿佛两人之前并无公主与侍卫这样的隔阂一般。黎星刻为此轻轻笑了起来,想了想,说道:“洛阳……洛阳,她有天下所能有的所有漂亮的零碎儿,风筝、灯笼、夜市、花楼、酒家,有白云山的巍峨高耸,也有朱禁城的肃穆庄严;有夜夜笙歌、不眠灯火,也有饥寒交迫、衣衫褴褛;有达官贵人,也有卑微得如蝼蚁的平民。……”
公主大人不知道被哪个词儿牵起来了幻象,神情恍恍惚惚地,已经飘到了九天云外,然而那极尽精致的五官倒使这小姑娘看起来像是阆苑林里绣娘们耗尽了几个月的功夫绣出来的一张画儿。
他又忍不住想到了初冬早晨在暗蓝色的透明空气中所能见到的那些干净的白茫茫的积雪。
然而也许是黎星刻停顿的时间稍长了一会儿,公主发现的时候,水红的眸子里漾起来微微的懊恼,“对不起,我走神了。”
“没有关系的。”黎星刻温和地这么说。
顾承迟却自顾自地接了下去:“作为歉意,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吧?——只有很少很少很少的人才知道的秘密哟。”
他凑近黎星刻——那少年窘迫地退了一下,险些躺倒在床上。
“我是个男生。”顾承迟仍然带着那种干净而剔透的漂亮笑容,“我想要中华联邦成为了不起的伟大国家。黎星刻,你愿不愿意帮助我?”
这三句话,前两句转折极大,然而很容易想通,只是最后一句,却令黎星刻脑中轰地一下,不由得大吃一惊。
说这些话时,这位少年皇子的眸中那种鲜艳的红色像融化的红烛,像鲜血,像暧昧灯光下微微晃荡的红酒,写满了野心,但也写满了未经世事的天真。
这样注视着他,黎星刻带着点吃惊和有些无奈的包容,辨不明情绪地微微叹了一口气,抬手按住了少年皇子的发顶,“……殿下明白自己在说些什么吗?”
小皇子神情认真地点头。
“……”他又叹了一口气,最终勾起唇角,眉眼里漾着莫明的温柔。
“谨遵您的命令,殿下。”
不小心被一只还没换完乳牙的小狮子拉进了伙儿,还被以这样一种仍带着少年的天真愚氓的方式坦诚一切,刚刚毕业还有点羞涩的萨摩耶犬表示,……他不好意思、也不想拒绝。
赌上吉凶未卜的未来,哪怕是飞蛾扑火。
乾清宫。
灯火寂寥,宫人们有一忽儿没一忽儿地在偏殿候着。今日皇帝休息得早,恐怕夜里还要咯血醒来。下人们不敢睡,轮值着全天候着,生怕一个没注意,那位就咽气儿了。
主殿内卧房,黑衣人看不清面容,跪在地上低低地说话。
“主子,小主子的事儿……”
皇帝低低地咳了两声,声音苍老干涩:“藜桦能懂些什么,主动点攒着势力,也是好的。”他微微带了点儿笑意似的,“他今儿演得那出戏,还算不赖。”
“可是小主子这一身功夫……哪儿来的尚不知道。”
良久沉默,床上的男人才叹了一口气。“朕没尽到当父亲的职责,婉宁的兄弟们来个谁教他,也不稀奇。”他顿了一顿,话锋一转,“高亥和他的党羽,这几日就给砍了吧。……那个黎家的小子,若有反心,可立诛九族。你给朕,盯紧咯。”
婉宁是已逝的纯宁皇后的名字。黑衣人垂了头,应道,“是。”然后无声无息地不见了。
只剩下空荡荡的乾清宫,空荡荡的龙床。
皇帝睁着眼睛对着一片漆黑中仍然可看出粼粼金光的锦绣顶棚上气势苍混盘踞的金龙,默默地不知想些什么,然后弯起眉,似乎回忆起了过往的乐事,面容中仿佛间竟有了少年时昂扬的风采。“婉宁,我过几日……就去底下见你。”
☆、酒后乱哔
老皇帝死得太快了。
以高亥为首的赵皓、夏望、程忠、项胜、蔡力士、童伦、黄迁几人在中宫外臣里的势力都被摘个干净之后没两天,顾承迟就被皇帝身边儿的大太监深夜给匆匆带到了乾清宫。宫里讲究个气儿,至今没人告诉他皇帝得的什么病,顾承迟瞧着皇帝吐出来的血一盆一盆地出来,猜测大约是胃癌。
到了之后的大半宿,顾承迟一句话没跟皇帝说上,只能站在一旁看着宫女们端着盆子进进出出,外头是太监们传来的各部大臣,黑压压地凑成一大片儿,窃窃私语。
太医院的老人跟他解释,本来用机器抽血输液做手术,还能活上一段时间,只是“陛下不想治了。”
天色逐渐泛起蓝色墨水儿的那种深邃的蓝黑,宫女们来来回回的脚步逐渐慢下来了。皇帝摆了摆手,眼底是深重的疲惫的神色。
跟了他一辈子的大太监会意,有些悲哀地叹了一声:“陛下累了。你们都退下去吧。”语毕,他跟着众人一块儿出去了,留下的只有三位阁老和第一次以皇子扮相登场的顾承迟,乍见他这模样,三位阁老吃惊又激动的表情都“天然纯朴”得非常敬业。
皇帝嘶哑着嗓子说了一通按祖训来一丝不差的遗诏,骈散有度,大气磅礴。徐阁老一旁听着,飞速给写下来。语毕,皇帝竟然硬撑着自己坐了起来,半倚在床边。顾承迟吓得赶紧去扶他,然后被皇帝的手掌抚摸着埋下了头,一副乖巧温顺的样子——尽管这帝位,已经毫无疑问是他的了。
他当然知道皇帝极爱死掉的皇后,却不知这份爱是否会完完全全延续到自己身上。在顾承迟的认知里,当太子嫡长子一类的角色,实在是劳力又劳心,一面儿得优秀出彩超过兄弟又谦逊有度,一面儿又得收敛尾巴假装没那么能干骗骗老子,两面儿提防,腹背受敌,实在是步履维艰。思前想后,他才把自己定位成一个有能力、有野心又太天真的小皇子。——他怎会不知道皇帝在他身边儿放的那个暗卫?之所以假装不知道,是为了让自己的表现,呈现出毫无雕琢的真实姿态。
皇帝看他这种神情,竟然露出了个非常虚弱、却又非常欣慰的笑容。顾承迟心里一紧,感觉这老皇帝什么都知道一般。老皇帝缓缓阖上了眼,有些解脱般复杂地哑声道:“这江山,我就交给你了。”
他叹了口气,睡着了一般,手顺着顾承迟光滑如绸的月色长发轻轻滑下。再未醒来。
景帝蒋纪昀,薨。
新帝践祚的事儿,叫一干内外宗亲咬碎了牙。
本以为老皇帝没有儿子了,公主也不成气候,没想到这公主竟是皇子假扮,还是嫡嫡亲的长子——一帮卯足了劲儿打算把自家儿郎给折腾到那个位置的宗亲们险些闪了腰。转念一想,七八岁没牙小孩儿,多好一傀儡这儿摆着的呀,弄好了还不坏自个儿名声——结果新帝践祚后大刀阔斧的改革除贪挖墙脚,一个往常几乎不动声色的群众跳了出来,成了新帝的强硬班底,叫这一帮子宗亲们被堵得吃饭都噎的不行。
不知道新帝怎么拉拢来的这一帮人。他们有一些很明显的共性特征:头发花白或银白,脸色枯瘦或沧桑,身形多少有些佝偻,步履多少比别人慢那么一点儿,眼色比别人浑浊上那么一点儿,语气多少比别人慢悠悠那么一点儿。
——这是一群老臣。
算上新帝这朝,他们其中年纪最大的礼部尚书林大人,已经是四朝元老了。
这一帮人一个个都是老资历,看上去软咩咩的像堆破抹布,捏一捏都是硬邦邦的全是粪坑里的臭石头。说起话来全没有舌枪唇剑的神态,光那慢悠悠的劲儿,“嗳——这事儿……不——能——这么着——”就够好多年轻气盛血气方刚的人呛一口血,偏偏对老人家还不能大吼不能动手,真他妈叫人拙计。
更何况人家说的都有理有据,还都站稳了以皇帝为中心的论点,团结一致,你一句我一句他再补上一句,皇帝最后拍板——得,又没争过人家。
老头子配上小孩子,这一帮组合搞得反派团体中坚力量们统统闪腰闪得如此多娇,嘤嘤嘤的坐上了开往阎罗地府的单程车。算起来,清异除党再广纳良才,前前后后统共用了三年。新帝蒋藜桦年纪幼 小,却被民间捧成了历史上绝无仅有的明君圣主,几乎吹成千古一帝之类的。华夏老百姓们千百年的历史,几乎都在战乱与封建统治中度过,他们并不在意龙椅上的人样貌如何,年纪多大,只要他认真工作,不欺压百姓,哪怕无所作为,在他们眼里,都是好皇帝。
内部基本平定,顾承迟把枪口立刻转向,对准了打算趁中华联邦继承人危机的混乱档口狠狠捞上几笔结果不小心也闪了腰的EU和神圣布里塔尼亚帝国。另一面,他派黎星刻进了军队拉拢年轻势力,老头子们的一大家族后辈也都被他加紧了任务分散到全国各地根除祸患。要改革的仍有很多,教育、思想、文化毫无疑问是最先的。顾承迟跟EU和神圣布里塔尼亚狠狠地干架干了两年,拿下了中东石油区,恼了一阵子干脆扭脸儿就和布里塔尼亚帝国联手,登上欧洲大陆攻打EU——EU此时正值内乱,日耳曼国率先发动战争,打破了EU内微妙的平衡感,一片混乱。顾承迟亲自制订并参与了“霄汉计划”,明面上协助布里塔尼亚帝国征战,暗地里尽量以和平手段劝降EU各国科学家、教育家、人道主义者、作家、军事家、音乐家、文学家……几乎凡是有希望的人才,都没有放过。
跟EU的战争是速战速决,反正中华联邦不是主力军,顾承迟的目的也不是领土或资源,于是他扯了个光明正大的理由丢给布里塔尼亚帝国国王查尔斯·DI·不列颠——快过年了军队们在外头民心不定呐。于是大家哧溜溜收了兵坐船跑了回来,顺便拐带战利品——向往和平而优越的研究环境的学者们若干。
“查尔斯恐怕气得要炸了。”
顾承迟穿着墨底盘金绣十二爪龙腾的袍子,披着上好的狍子大氅,戴着纯白的狐狸皮毡帽,唇红齿白,眉目如画,神采飞扬,未带天子仪仗,看起来全像是个京城里玩扳指遛鸟儿的大家混账少爷。他仿佛好奇似的垂睫瞧了眼鼻尖萦绕的、热气氤氲成的白色雾气,漫不经心地道:“等开了春,就跟那老头子求亲吧。娶他个公主过来,估计能安生一阵子。朕懒得打仗了,这几年就整整内政吧。”
他身后一溜跟了七八个老头子,都苦着个脸不知如何是好的样子。徐阁老凑得近,弯着腰,哭丧着脸低声地道:“哎哟我的祖宗爷啊陛下,您说什么就是什么,咱们还是回宫吧,啊?外头不安全得很,万一有刺杀什么的,臣、臣等这把老骨头,恐怕保不住您安全呀。”
顾承迟满不在乎的样子说道:“不过是逛个街而已,便把我当做显宦家的少爷吧。更何况,黎卿也在的,纵是有两三贼子,又妨何事?”他把“朕”换成了“我”,说得很是顺溜。黎星刻领着三个当年他做御前侍卫时的好友、如今的骠骑将军充作明卫呈扇形将顾承迟四周半包住,另外有七名特卫扮作了普通百姓混在人流里走着,时刻关注状况。
徐阁老满心忧郁地仰望天空,视死如归地叹了口气,下定决心后一把拽住顾承迟。对方脸上的惊讶尚未展露完全,就被他一把扛起来,另外几个老臣得了眼色,一溜儿地上去抬着他往宫门飞奔。恰好一行人才出宫不算太远,几个老头子竟然很快就到了朱禁城城门。给门卫验了指纹声纹,徐阁老把顾承迟放进早安排好的御辇上,大义凌然地跪下道:“陛下,臣情非得已才出此下策。臣愿担全责!”
顾承迟阖着眼帘不知想些什么,一会儿才抬起眼,浅浅地叹了一口气,勾起个混不吝的轻佻笑容:“徐阁老这是何意?阁老本意是为朕好,是朕小孩子脾气了。朝宴就要开始了,起驾去太和殿吧。”
徐阁老长舒了一口气,露出了个欣慰的笑容:“陛下能懂老臣一片苦心便可。”
旗三对,伞二柄,校尉六人的天子简仗行在前面,顾承迟遣人派了轻辇载几位老臣,跟在后面。黎星刻同往常一样,在天子御辇中跟着他,眉尖耸起,仿佛欲言又止。
顾承迟靠在椅背上,瞥了他一眼,“怎么,有话要说?”
顾承迟看上去仿佛与平时无二,仍然带着少年清净的笑容,略略有点漫不经心地感觉。他的眉是清浅的灰色,显现出漂亮的弧度,睫毛垂如鸦羽,隐隐露出红酒样流光的红色眸子,五官精致,月白色长发半束半坠,倾泻而下,清亮亮恍如银河。然而黎星刻却清楚地知道他兴致不高,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对着他的询问只是摇了摇头。
到了大殿,朝宴已准备全了,一水儿美人儿们正衣袂飘飘地在中央歌舞,充作宴前节目,等着正主到来。顾承迟来了之后,她们就退了下去。黎星刻作为一品大将军,自然在兵部官员那儿有位置。他找了个不起眼的角落独坐,看到顾承迟一派天子气概,跟众臣来往,心里略有些堵闷。
他多年前见到的那个扮作小公主的皇子,已长成了风华绝代的少年天子,杀伐决断,眼见高明,至今四海清晏,无人不赞一声好。只是他的掩饰却也越来越深,甚少有真性情流露。他今天明明不甚高兴,却仍在自己面前做出平静的样子,黎星刻心里知道这是天子的本分,却仍然受不住有些压抑的苦闷。
——他在自己面前都不肯说真话。
这种疏离甚至下意识防备的态度,仿佛硬生生在两人之间堵了一堵玻璃墙。咫尺之间,却是云泥之别。
黎星刻劝服自己承认这不可逾越,然而始终无法忽略内心的不甘与异样。
不甘心。甚至委屈。
他给自己满满倒了一杯花雕,一口饮下,热辣辣的感觉从喉咙蔓延到胃中,沉默地燃烧在四肢百骸。
黎星刻发现了。
他爱着那个少年天子。已经许多年。
那样浓烈地隐忍着的感情,稍有损伤,就会膨胀起来,反噬温养它的人心。
酒足宴罢,人都尽数散去。黎星刻此时仍不能走,他多年来都是贴身侍奉顾承迟的。顾承迟看起来喝得过了头,他叹了口气,将不知不觉间已经长到了他肩头的天子背起来,向乾清宫走去,身旁并没有别的侍从。大家都知道当今陛下最讨厌繁冗礼节,废了许多仪仗规矩,贴身更是只有两个侍从宫女,因此从来没有别的人不长眼色地跟过去。
肩头上伏着天子的脑袋,醉醺醺的酒气传到鼻尖,黎星刻皱起眉,轻声道:“陛下不擅饮酒,又何必喝这么多?叫奴才们替了不就行了?”
那人“嗯?”了一声,仿佛正在反映似的,试图睁眼却挣扎了一会儿就失败了,浓密而纤长的羽睫扫过黎星刻的脖颈,轻轻地两下,仿佛微弱的电流,噼里啪啦一路电到心尖儿上。黎星刻忍住打颤,听见顾承迟大着舌头打结儿道:“那……不、不行,朕、朕乃当今天子,怎么、能无担当……?”他又说了几句,黎星刻全没听清,说完他沉默了一会儿,黎星刻几乎以为顾承迟已经睡过去了,忽又听见他嘟囔道:“……今日朕欲出宫,又叫那帮老头子给拦住了。……朕若不是天子,该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