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墨哭累了,也醉了,踉跄地爬到自己床上倒头大睡,整整两个月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如今啥都不想了。只是在梦中,她依然回到了家乡,那片山清水秀之地,她在田头干活,听到远处有人唤她,回头一看,原来是林芷岚。清风抚过她柔顺的长发,她的脸上有着甜甜的笑意,拎着香喷喷的饭食,袅娜着慢慢靠近。
“不是让你别出门么,被人看到可不好!”王子墨带着宠溺地责备,接过装着饭食的篮子。
“眼看着你不回来,人家怕你饿嘛!”林芷岚娇娇地撇过头,不理王子墨,话中却是浓浓的关心。
王子墨挠挠头,不知怎么回答,林芷岚见她那傻样,“哼”了一声,便走了。王子墨跟着追去,发现林芷岚越走越快,突然间就消失了。
“岚儿,你别走!”
“岚儿,你在哪里!”
“岚儿!”
王子墨一个翻身而起,额头冷汗直流,定睛看了一会儿屋里的摆设,才发现自己这是做梦了。脸上除了汗水,还是泪水,沾湿在一块儿,糊得满脸都是。
“王贤弟,可是做恶梦了?”蒋大爷的声音在微晨中响起。
“吵着大哥睡觉了,小弟。。。”
“无事,也是时候起身了,王贤弟,你先洗漱吧,第一日上工可要打起精神,少说多看。”蒋大爷又躺回床上,好心嘱咐道。
王子墨哭了一夜,醉了一夜,梗在心中两月的负面情绪发泄了不少,她去了隔间细细洗了个澡,换了身青色长衫,又梳了个干净的发髻,出来之时,蒋大爷看呆了,这个人便是昨日那灰头土脸的孩子?
少年亭亭而立,星目有神,面红齿白,瘦弱的身子撑起青色长衫,整个人看上去特别纯净,又瘦弱的让人情不自禁想保护她。笔挺的脊梁没有庄稼人背朝黄土的弓背卑微,有的,是未成年人的雌雄难辨,那抹青涩之中,泛着丝丝小女儿的娇弱,但眉眼之间又有一股英气缭绕,真是既矛盾又恰如其分的感觉。
“好姿容!”蒋大爷忍不住赞叹。
“大哥才是伟岸之姿,仕人之容!”王子墨羞涩拱手道。
这年头,世人皆以貌取人,不消说,差拨见了王子墨,态度又缓了三分,领着她去了账房。
“老陆头,这王二在盐官县便是管账房的,你将今年的账册与她细瞧,过些日子待摸清了本事便给她安排活计。”差拨把王子墨交给账房管事老陆头,很放心走了,差拨压根不怕王子墨在账面上做手脚,在这牢城营里,这样的人还没生出来。
“我叫陆大有,大伙儿都叫我老陆头,这位也是咱们账房的,叫秦川,往后你跟着我们干活便是。”陆大有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头子,很严肃的人,给了王子墨上半年的账册,便不多言语了。
“小的见过陆爷爷,秦叔叔。”王子墨也不管其他,礼多人不怪,她一揖到底,态度极为恭敬。
“老陆头,这孩子到是有趣。”秦川是个中年人,不过看着性子有些跳脱,一手揽过王子墨的肩,亲热地说道:“来了咱们账房,那都是自己人,既然你叫我一声叔叔,我便当你是侄儿看待,今晚来叔叔房里,咱们好好喝几杯。”
“不知秦叔叔在哪间房?”王子墨不着痕迹抽身而出,问道。
“地字乙号房,贤侄住哪间?”
“天字丙号房。”
“哟,居然和蒋尚培一屋,贤侄有福气。”
牢房也有等级,外头的铁栅栏是最低档次的,关押的无不是凶狠穷苦之辈。而天地人牢房,则专门给如王子墨这般有一技之长,又或者如蒋尚培这般家境豪富之人所住。天字号房为单间,地方宽敞干净,一应家私俱全,墙上开了个小窗户,可通风,有日照,顶顶的好住处。地字号差些,二人间,也很宽敞,不过没有窗户,人字号的最差,为六人间,地方也相对狭窄,不过比起外头的铁栅栏那是好上太多。
蒋尚培花了大价钱,得了天字丙号房,只是他住了一年多,便觉得有些烦闷,与差拨打过招呼,若有南方水乡,家境清白,人品实诚的人来了,可带来与他瞧,若是瞧中了,便一起住着,算是给自己找个伴。昨日蒋尚培给了差拨银子,便是认可王子墨,也算是王子墨的福气。
有人觉得牢城营里无不是凶恶歹人,其实不然,这年头,冤假错案多了去了,官场倾轧,商战阴谋,许多身家清白之人也会蒙冤入狱,到这地狱里来走一遭,王子墨就是其中之一。
王子墨初来乍道,不太明白这里的规矩,不过她一直牢记蒋尚培的话,用心办事,莫理是非,与秦川寒暄了几句,便在账房里收拾了自己的案头,认真看起账册来。
作为一个不被王家承认的私生子,王子墨幼年进王家后一直是大哥王子砚的伴读,由王家老管事看着,学做庶务,王家上下待她也是当做下人看待。王子砚有一姐姐,很早就出嫁了,他得了王子墨,到是很怜惜这个小兄弟,平日读书识字也是尽力拉扯着。
王家老祖宗尚在,不曾分家,下头有三兄弟,老大出仕,在扬州漕运衙门任职,老二考取了举人,在家奉养二老,老三是个没出息的,文不成武不就,唯一的优点便是生儿子,身子单薄的老大老二膝下都是独子,老三到是一口气连生四个儿子,很得老娘的喜欢。
老三没本事,也没野心,在老娘那里得些体己银子花销就很满足,家中事物根本插不上手,大房与二房却是明争暗斗。王子砚身子不好,不过脑子很好使,他见王子墨读书很是伶俐,又是自己的亲兄弟,便安排她在账房学本事,算是给二房加一助力。
王子墨在王家身份尴尬,正所谓少爷身子小厮命,得了读书学本事的机会,自然是下了狠功夫,且她悟性又高,三年下来,老账房的一身本领到是被王子墨学了九成。
王家在盐官县是有名的大户,名下产业以丝绸织造为主,另有两间上等酒楼,十数个商铺,上千亩田地,这大户人家的账房,除了结算收益支出,自然还有一手避税做假账的本事。外头一本账,家里一本底账,大户人家都这样,王子墨学得,便是这些东西,若非这一手可以傲视盐官县的做账手段,工房也不会找上她。
王子墨看账很快,一上午,就把前两个月的账数看完了,她面上虽不显,可心里已经惊涛骇浪,她终于明白为何差拨会对自己另眼相看,单就这两个月的账数来看,牢城营贪墨的军需银两,已经到了骇人之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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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进了天地人字牢房,便是与铁栅栏分隔了,吃住干活不在一起,所以当晌午到时,这些个在牢城营里高人一等的犯人们各自回屋,用过饭还能睡上一觉。
宋朝官场闲散,牢城营也是一样,不过铁栅栏那边可没这待遇,大太阳底下草草吃过猪食,继续打铁制兵。看守的小牢子们懒洋洋歪在树阴底下,反倒羡慕起天地人字牢房里的犯人了。
天字丙号房内,王子墨出银子置办了一桌席面,回请蒋尚培,两人喝着小酒,一起回忆家乡。
这就是有老乡的好处,寂寞了,想家了,与老乡唠唠,说说那山那水,才觉得自己还像个活人,还有着一口气,还能互相鼓励着撑到回乡那时。
“蒋大哥,您是盐官县哪里的?”
“寿村。”
“寿村蒋家?”
“正是!”
王子墨闻言,一时接不上话来,深深看了蒋尚培一眼。
这寿村蒋家,比王家庄王家还有名,盐官县真正的一等家族。蒋家代代有人出仕,家中产业遍及盐官县,就是临安府、扬州府、绍兴府,也多有生意来往。只是蒋家过年风评不好,而出问题的,便是蒋家嫡长孙,也就是面前的蒋尚培。
蒋家长房蒋世芳,蒋尚培的父亲,人老入花丛,三年前娶了个继室,也是大户人家的小姐。两人相差二十多岁,谈不上有什么感情,而这小姐与长子蒋尚培到是年龄相仿。蒋尚培人品儒雅,文采出众,在盐官县很有名气,也不知怎的,这小姐便看上了蒋尚培。
很狗血的故事,小姐委身,蒋尚培堂堂举子,自幼读圣贤书,人品端正,自然不愿与继母做那乱伦之事。继母委身不成,恼羞成怒,反告蒋尚培侮辱继母。老爷子得知痛打蒋尚培,差点去了半条命,蒋尚培的妻子马氏也因此事自请休书。若只是吃了家法,蒋尚培也就罢了,谁想马氏回娘家后,竟羞愤悬梁自尽,这一下把蒋尚培这个文人逼出了血性。
马氏与蒋尚培青梅竹马,情份不同其他女子,蒋尚培为了妻子,一直未曾纳妾,可见对其之真心。失妻之痛,痛彻肺腑,蒋尚培不顾伤痛在身,执剑入正房,一剑刺杀继母,后又自首投案,蒋家的事也就发了,举县哗然。
这事但凡盐官县人,都有所耳闻,蒋尚培有情有义,得人称颂,令人惋惜,而继母则人人唾弃。蒋世芳得知事情经过,悔恨万分,只是儿子杀人自首,罪证确凿,翻案无望,他除了疏通关节,保下性命,别的也无能为力。
王子墨想起这段往事,不由一阵唏嘘,蒋尚培若无此磨难,凭他的学识人品,如今怕已进学出仕,成为一方父母了。
“蒋大哥。。。。。。”王子墨有些哽咽,这也是苦命人哪。
“贤弟不必如此,既然贤弟已知此事,为兄想知道,我家中如今可安好?”蒋尚培摆了摆手,问道。
“蒋大老爷在您走后请宗族除了那妇人的蒋氏籍,尸首也还给了娘家,听闻她娘家嫌丢人,拿草席裹了扔进乱葬岗,其他消息倒未曾听说,想是家中无事。”王子墨回道。
没有消息,便是好消息,蒋培元微微点头,仰头饮尽杯中酒,那个水性杨花的女子得了如此下场,真是痛快!
一杯杯酒下肚,王子墨劝不住,蒋尚培在解脱之中,大醉,嘴中唤着冯氏的小名,倒是与昨晚的王子墨极为相似。
王子墨将蒋尚培扶到床上安顿好,又寻了小牢子撤了席面,给了些散银,与小牢子要些醒酒汤给蒋尚培备着,看着时辰差不多了,便收拾了一下,去账房继续看账。
上半年六个月的账册,王子墨一日便看完了,秦川见了,极为高兴:“老陆头,看来咱们这把老骨头往后能歇上一歇,我这大侄子看着面嫩,这本事可真了得。”
陆大有点点头,说道:“既然来了,便与我俩一同回房,喝杯酒,迎你入伙。”
入伙?怎么这么像上山落草的口气,不过王子墨一想到那账册里的东西,不禁暗自苦笑,可不就是入伙嘛,这可是杀头的勾当。
陆大有与秦川同住地字乙号房,账房是机密之地,账房管事同住一屋也是为了安全起见,陆大有虽严肃,但他有意考教王子墨的本事,上了酒桌也是猛劝酒 。王子墨那点小酒量,在这牢城营里根本不够看,没几杯下去,就晕乎了。
“小二,今日这账册,你看得如何?”陆大有见火候差不多了,便问道。
“陆爷爷与秦叔叔做的账,干净,清楚,每一笔账来去有数,小子佩服。”王子墨打着酒嗝,醉眼说瞎话。
陆大有与秦川对视一眼,猜不透王子墨的真伪。她若是看不透其中关节,便是本事太低不得用,若是能看出,到是可以好好调、教一番。只是王子墨太过年轻,有些话,陆大有不敢说透,就怕王子墨守不住秘密,顶不住压力,嚷嚷开去,大伙儿都得拉清单。
还想试探几句,却见王子墨软了身子,钻到桌底下去了。
陆大有无奈,只得让小牢子带烂醉的王子墨回房,蒋尚培顶着宿醉的脑袋,伺候王子墨入睡。
黑夜之中,王子墨睁开眼,只见双眼清明,哪有半点醉意,她双手紧紧攥着薄被,身子微微颤抖,内心的恐惧,无法抑制。
王子墨就是因为假账才充军的,而今到了这里,居然还要做假账,那一笔笔巨大的数额,绝非盐官县能比。这是军需贪墨,若是被查处,不仅仅是刺配充军,那是要掉脑袋的!
怕,她怎能不怕,可是看过那些账册,她已经上了贼船,若是干了,许是还能苟延残喘,若是撂挑子,怕是见不到明日的太阳!
王子墨默默流泪,这日子真是没法过了,她很想林芷岚,很想闺女。
王子墨所惦记的林芷岚,此时正哄着闺女,喂闺女吃了奶,换了尿布,晃悠着哄着睡觉。只是闺女不太听话,一直哼哼着。
“宝儿,你这是咋了,咱们洗白白,吃饱饱,该睡觉觉了,乖点。”林芷岚温柔地哄着,只是宝儿不听话。
“宝儿可是想爹了,你爹去外头了,过些日子就回来,宝儿不听话,爹回来打屁股。”林芷岚疲惫地哄着,这活以前都是王子墨干的,孩子机灵,能闻出味道,白日好些,到了晚上便是怎么哄也哄不住,非要等到闹累了才愿意去睡。
林芷岚没办法,熄了油灯,靠着床轻轻摇晃,也不知过了多久,宝儿才睡着。
小心将宝儿放在床上,林芷岚去了外间,撑着疲惫的身子,开始和面发面,又将荠菜在菜油中热过,放凉了,撒上少许肉丁子,盐,香油,拌均匀,搁入井里冰着。
明日生意要用的材料备全了,林芷岚又将屋子里里外外收拾了一遍,将自己与宝儿的脏衣服洗了,这才在厨房里擦身子。
一天下来,浑身酸痛,好似被车压过一般,林芷岚睡在宝儿身旁,长长出了口气,总算又熬过了一日。
人累极了,就不易入睡,林芷岚盘算着王子墨的脚程,估摸着也该到牢城营了,将枕头底下攒的铜钱细数了数,不由叹气,辛辛苦苦一整月,刨去花销,才一百多个铜子,到过年时,想也就五六百钱,王子墨那里若是没有银子送去打点,日子怕是过不下去。
林芷岚很沮丧,可是她一个带着娃的女子,能有什么办法!
“宝儿,你爹就是个混蛋!王子墨是个大坏蛋!”林芷岚黑暗里轻轻抚着宝儿白嫩嫩的脸,嘴里却是说着狠话:“别人穿越不是公主就是小姐,我咋就这么倒霉成了农妇!按说农妇也罢了,安生种田过日子也成,可摊上你爹,真是倒了八辈子的血霉!”
月光之下,林芷岚脸上有些晶莹的光亮,素手一抹,便消失了。
骂了半宿王子墨的林芷岚,天不亮就起了,一盘盘精致的薄皮馄饨放在挑子上,将宝儿收拾好让房东老婆子管着,认命地出门赚钱养家。
盐官县是临安府治下的两县之一,气候怡人,农产丰富,江河水道纵横交错,商贾往来颇为兴盛,是最富贵热闹之地。
最近城东杂市里,出了一家王氏千里飘香馄饨摊子,那馄饨晶莹剔透,在水面上翻滚极为诱人,放入夹着星点猪油撒着葱花的汤水里,光闻着香味就使人馋涎欲滴,咬上一口,很是劲道,极富口感,伴着花容月貌的老板娘爽朗的笑声,一日就这么美好的开始了。
林芷岚才刚升起锅,就有不少人坐等千里飘香馄饨,下馄饨端汤水抹桌子,动作那个叫行云流水,赏心悦目。
“哟,李老板今日可早啊,奴家多给您两个,明日可要再来!”
“陈掌柜,今日可是老规矩,吃一碗带走一碗?”
“哎哟,梁管家,您来啦。十碗馄饨奴家可是早备下了,新鲜着呢,早上起来刚包的。”
林芷岚轻脆的声音,不时回响,凡是常来的,个个都能喊出个名字究竟。
“王家娘子,我家老爷夫人少爷小姐就爱吃你的馄饨,我家夫人让我给你带个话,一个女子在外头抛头露面喊生意不容易,你若是愿意,去府里做个厨娘可好?专管主子们早饭,其他不用你受累,一个月两百钱,如何?”梁管家好心问道。
“梁家是城里有名的大善人,梁夫人这份情奴家记下了,可奴家当家的是罪人,不敢给梁家惹祸,奴家这是劳碌命,享不得清闲,您老给夫人回句话,府里少爷小姐要吃奴家这馄饨,头一天托人来说便是,奴家定当妥妥备好。”林芷岚婉惜地回道。
“哎,你这王家娘子,实诚,和你当家的一样。那便明日再备十碗,这钱收好。”梁管家见林芷岚不答应,也无法,只能多给十个铜子,算是主家的赏钱。
有客来,煮馄饨,没客时,包馄饨洗碗擦桌,林芷岚为了多赚些钱,不止做早市,午市也做,若非有宝儿牵挂,晚市她都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