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跟你投缘了?!”
“不投缘么?”
“你——”
宴语凉望望身边荀长,又看了看阶下卫散宜:“说起来,记得朕当时许诺道长的原话是‘想法解你毕生孤寂’,而并非……给道长药引制毒。”
卫散宜一惊,眼中骤然泛起一丝诡然幽蓝:“陛下这话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道长若想要人常伴左右,朕这儿人选多的是,要派几个给你都有,又何必非要……”
“是!皇上是万人之上的主子,可以叫人侍奉我!但百年之后皇上不在了,又该如何?”
“道长就让他们也长生不死,生生世世陪着道长不就好了?”
“可他们哪会心甘情愿?”
“不心甘情愿,杀了就是。多杀几个,肯定有人是愿意的。”
卫散宜苦笑一声,兀自摇了摇头。
“陛下,臣活得够久了,逼迫过的人也多了去了,并不贪念那眼前的一叶障目。如今臣别无所求,但求一死了之。若陛下不能信守诺言,龙精龙泪臣可以不要,至少那龙血……臣是要定了!”
荀长轻咳一声:“道长,稍安勿躁。”
“妖狐,你莫以为我打不过你,你能护得了他周全。我虽武功平平,但有些所能你还不曾见过,莫要逼我——”
话音未落,却被荀长轻盈一步跃下台阶,贴着鼻尖传来的幽香霎时冲得头脑发胀。
“荀某心甘情愿长生不死,道长就让荀某待在身边,从此侍奉道长如何?”
卫散宜一把将他推开,嫌弃状捂住那恼人的香味:“你以为……你以为长生不死,是你想的一般逍遥?!”
“嗯,该是很逍遥的吧。”荀长晃着脑袋,“世间好吃的好玩的那么?4
“一生短暂不够你活?可你又知道‘无穷无尽’有多可怕?所有你重视的人,都会厌倦、都会离你而去,所有的快乐转瞬即逝,只有痛苦绵绵无尽,留下的只有永生不会终结的孤寂,那种感觉你又何尝知道——”
呃,果然道长想不开啊!
荀长心道,真有心觉得寂寞无聊的话,怎么就不知道去烤只鸡解解闷啊?裹上荷叶,抹上酥油再撒上盐巴,烤出来香飘十里鲜美无比,只吃一口,哪还有闲心伤风悲月啊?
即便鸡吃腻了的话,也还有鱼啊。还有羊,还有牛,还有那大肥鹅……
“道长所说的寂寞,荀某确实不知道,但若肯收下荀某,荀某可以保证再也不让道长觉得一丝一毫的寂寞。因为荀某保证~每天都能伺候得道长开开心心!道长,您不妨考虑一下?荀某还有很多妙处,是旁人都不知道的。”
强忍着口水,目中闪着盈盈精光,死死盯住卫散宜。
“道长不妨就收了他试试看?” 宴语凉托着腮亦在一旁煽风点火道,“他既如今甘愿侍候道长,便将来是有朝一日悔了,覆水难收也是他一己承担,更何况……”
“……不收。”
“哎哎哎?”
“这天下……就只有你,此事想也别想。”
“为什么啊?!”
“既然今儿陛下还没准备好龙精,那么容臣告退,来日再议。”
宴语凉无奈坐在寝宫龙椅之上,只听荀长的声音跟着远远而去:“卫道长,荀某哪里不好了?慕容纸谢律都能做道长的小僵尸,我哪里比他们差了?”
“你这种狐妖,活上千年自会成精,我便是替天下苍生着想,也不可纵容你长生不死!”
“嘻嘻,卫道长真会说笑!我若是成了精,带道长飞升,做一对神仙道侣不是更好?”
“你别跟着我!”
***
数月之后,时令已入隆冬新年。
大年初一,惯例是皇上祭天与封赏众臣之日,是日白雪皑皑、晴空万里。
荀长官进一品,又封了食邑万户的长乐侯,很是得意。却在谢赏时走过紫辉殿前白玉雕栏时,瞭望阶下白茫茫的大地上宫阙万千,自顾自出了神。
“妖狐,你在想什么?”身后卫散宜险些被他绊了一跤,神色不快。
“没事。不过突然想起某个人……跟我旧徒飞影说过的一些话。”
“哦?说了什么?”
“他说,有朝一日天子登基,也该是飞影加官进爵之时。那时飞影若能在这锦绣宫城向南遥望千里,只一日没有听到他的消息,便是他一日过得安好,若一生没有听到他的消息,便是他一生过得平顺。”
“只可惜世事难料,飞影那孩子,最后却跟宁王走了,如今只剩下我站在这儿……看这下面宫殿庙宇、气象恢弘。”
“道长你说……若我一日听不到飞影他们的消息,是不是也便是等同听到了好消息?只要一日没有消息,便是他们在越陆或菱洲,在海的那一端……过得也平静安稳吧?”
“人各有运,令君也无必徒劳忧心。”
卫散宜难得见荀长如此落寞神情,也不好说什么别的来劝他,皱眉半晌,又闷闷开口:“你还打算……在这京城荣华富贵多久?”
“嗯?”
“不是说要跟我走的么?还是如今封了万户侯,又不想走了?”
“不不不!当然要跟道长你走啊!锦衣玉食哪比得上长生不老啊?”
荀长这么说着,却狡黠一笑,明媚的春光正映在他脸上:“但是呢,如今陛下刚做了新君,根基不稳,朝中暗敌又多,我与他十多年的情谊,又怎么忍心放他一个人叫坏人欺负?”
坏人欺负?卫散宜冷哼一声,是哪个坏人不要命了,敢去欺负那人?
“那十年后我再回来这里找你,若那时你还想长生……”
刚要转身,手腕却被抓住了。
“留下来,跟我一起守着他。”
“……”
“留在这朝中,就十年,跟我一起见证大夏名垂青史的千古一帝。相信卫道长一定不会后悔这十年所闻所见的。”
“呵,千古一帝?就凭他?”
“除了他,还能有谁更能做出翻天覆地的成就?这十年,怕是要比卫道长那么多年所见的任何景致都更蔚为壮观,若是导致不信,那要不要跟我赌一局?”
“赌什么?”卫散宜冷笑:“我可懒得整日看你与你那什么皇上情人携手治天下的戏码。当年那本《帝王侧》,就够让人看得牙酸一地的了。”
“哎,酸?所以道长这是吃醋了么?放心啦,皇上再好,荀某也高攀不起,荀某心里却只有卫道长一个啊!反倒是道长你,据说一开始不想要荀某,却想要皇上陪你?”
……
同样的晴空之下,宴语凉广袖飘飘,身后华盖数座。
迎风走在百官跪拜两侧的白玉之阶上,额前珠坠叮咚,长阶尽头,一名周身礼服整齐美貌少年正微笑着等着他。
“风雨将至,小英准备好了么?”
太子宴落英抬头遮眼,看了看平静的一片晴空,却定定点了点头。
“便是再大的风雨,小英也会一直站在皇兄身后,与皇兄合力将这摇摇欲坠的朝廷连根斧正。皇兄不必有后顾之忧,只为了苍生百姓,为了泱泱大国的长治久安。”
宴语凉微微而笑:“大夏惯例,太子即位次年要巡游天下。小英想好何时走了么?”
“嗯,小英打算下月月初即刻启程,先去江南,再上北方。”
宴语凉亦点了点头,接过左右呈来两本文书。
“总有一日,大夏百姓不用要这荒谬的良民证令才能安居。但如今还不是时候,这次你去江南,帮我把这些带给他们吧,有了这个,在城中安家置业……是该舒心许多才是。”
宴落英收了两本文书喜笑颜开:“谢谢皇兄!那小英去了!”
太子躬身远去,皇帝抬起头来,自华盖下望着被遮挡了一半的高远青空。
“江南春光好,着实叫人羡慕啊……”
……
“直接杀了,控尸颁诏不就好了?反正殿下与那老皇帝本也没什么父子之情不是么?”
尚记得回京那日,卫散宜百无禁忌,如是说道。
可宴语凉还是觉得,此等大事,始终……还是要一个问心无愧。
帝寝微寒,数年不见的老父不复当年英姿,已然头发胡子一把花白,于塌上奄奄一息。
“凉儿,做得好。你做得……很好!”
宴语凉在床边跪下。那人已时日无多,一口痰卡着,自顾自咳咳咳地怪笑。
“心善之人,咳,都注定成不了帝王,唯有若你这般无心无情,才能江山稳固。回去……把他们都杀了……把玉城、殊宁那帮废物都杀了。江山留给你这样的孩子,朕也……放心了。”
“父皇,落英不在了,若又没了殊宁,贵妃娘娘会伤心的。”
“呵,那个女人……生了两个儿子,却一个都比不上侍女所生的你,也活该她……没福……”
床上老皇帝嘶哑地笑了几嗓子,断续道:“我听人说,说你在西南洛京、频迦等城……弄什么变法……革新政令,不但赦免了异族贱奴,还准许百姓愚民……自由出入?”
“是。”
“呵……变法革新,哈……你是要弄得这天下大乱么?百姓愚民,就该……咳,安于田垄,无知无求;而越陆、南疆贱奴,就该世世代代为奴为婢。若有外敌进犯,则征兵平之,你这般让那些百姓……让那些异族过好了日子,谁还愿意为那点银子征战?”
“……”
“人心只要富足,便不再蒙昧,到时候不好管、管不住,你的位置……坐不稳的!”
“父皇想要语凉如父皇这般,只为了坐稳皇位,便愚弄天下臣民么?”
“你……不以为然么?”
“父皇试想,倘若父皇没有生在皇家,而生在那那穷苦百姓家中,被苛捐重税逼得卖儿鬻女,凄惨余生,父皇又会作何感想?”
“呵……我生为帝王,又何必管他们死活?至少我这一生过得……高枕无忧。后世评说,便是无功却也无过。而像你这般天真,一心想做大事……想做什么名垂千古的帝王,须知一步做错,便是万世骂名万劫不复……不值,不值啊!”
“儿臣不怕万人唾骂。若是儿臣一人背了骂名,便可让国家富饶百姓安乐,那便是万世的骂名,儿臣也背得了。”
“哈哈……哈哈哈哈……我还以为、我以为你聪明,结果你却是他们之中最蠢的一个。”
“父皇好好养病,儿臣告退。”
床上那人死命一抓,不曾抓到宴语凉离去的衣袖,恨恨嘶声在身后道:“你知道……你知道一个‘盛世’有多难?若你这般,就算勤勤恳恳一辈子,就算累死,怕是终其一生一生——终其一生一生也见不到你想要的‘盛世’!”
“若我见不到,那我就努力让小英见到。”
“……”
“父皇,语凉还年轻,还有空闲去等那一日。只可惜纵然有国泰民安、受万国来朝的那一天,父皇是见不到了。”
……
“皇上,皇上,这道儿还长得很,皇上快前行吧。”
烈烈寒风卷过,宴语凉睁开双目。宦官在身边悄声提醒。
身前漫长而崎岖的祭天神道远远伸向佛寺天坛,这后面的路,他都需要自己一步步走完。
自幼承袭的恩师,曾对他说过,你之所以能锦衣玉食,并非你生来高人一等。黎民百姓让你高高在上、衣食无忧,而你如何回报天下,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他始终不敢忘了这样一句话。
***
同是春盛,洛京城中牡丹已打了花苞,艳艳欲放。
“唉!也不知道……那两个人现在去什么地方了?”
唐济蹲下身去,伸手捞起池中一片落了的桃花:“你说谁?”
“还能是谁!当然是……咳!谢将军他们啊!”
“呃,丹樨你莫不是健忘了?那两人……早就一同葬身京城的火海了啊!”
夏丹樨望着唐济波澜不兴的侧脸,默然翻了个白眼。
“过分了吧?!骗我那么多年的事我还没原谅你呢,你还跟我还玩上瘾了?我在你眼中就那么愚蠢可欺么?”
唐济不置可否,嘴角扬起一抹几乎不可见的弧度。
“虽然我是不知道你怎么做到的,但是你肯定找了什么厉害的法子,帮他们两个逃掉了!你那个时候一声不吭偷偷去了京城,别以为我不知道!”
唐济起身闲闲伸了个懒腰:“唐某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五品小官而已,何德何能啊?何况陛下若是知道了,我可吃不了兜着走啊!”
“所以还是陛下心善恻隐,对他们网开一面了?”
“丹樨你这人啊,最近编故事的本事扶摇直上,感觉都可以去写书卖了!”
“嗤。你不说也别当我不知道!成……咳,玉城君已经跟我说了,京城宁王府是前朝的太子东宫,水中小亭之下有条鲜有人知的密道!就连宁王殿下自己都未必知道,但是你肯定知道——毕竟你的消息总是天下第一灵通的!”
“嗯?别乱说,我可什么都不知道啊。”
“顶多也就是皇上心善,没追究你罢了!”
“哎?看来~陛下即位后,允许当年成王宁王部众将功折罪,还将你调来洛京做官,丹樨你……倒是知道感恩得很啊?”
“你什么意思?陛下调我来洛京做官,明明是因为洛水连年泛滥,而我治水有方!我可是凭真本事的!说起来时辰也不早看,我该回去了,不然又要被玉城君骂了!”
“玉城君他……近来可还好了?”
“嗯,脾气比过去好多了。最近整日跟我研究堤坝的巩固加筑,抽空还得看许多书,挺忙的。”
“看书?真难以想象,那个成王吗?”
“咳!”
“啊~错了错了,成王殿下死于天牢,您府上那位是玉城君,是……咳,皇太后的远房侄儿。这位远房侄儿说起来,过去不是……一向以不学无术著称的么?”
“别提了。一开始住在我那里,整日悲悲戚戚要死要活了好些日子,后来发觉无论如何撒泼打滚,也没有从前一样许多人前呼后拥的纵着他了,反倒消停了。这人啊,还是不能惯着!”
忽听空中扑棱棱几声划过,一只通红嘴的鸽子,安稳落在唐济扬起的手臂上。
“又有信啊?你整日也够忙的,京城来的?”
唐济摇了摇头:“是江南的朋友。”
“你还有江南的朋友?”
唐济不多言,展开鸽子脚上绑着的花宣纸,花宣之上,是压干的江南柳叶与碎花,可见一片明媚的春光。
“还挺风雅的朋友嘛,”夏丹樨笑道:“信上都写了什么?”
“说那边杏花开了,他们酿了杏花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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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虽然结局是贱律夫夫落跑啦咳咳,
但在江南隐居了几年,还是回去跟皇上一起建设四个现代化了。(不是被抓回去的)
如果有空写宴语凉的故事,咱们再继续说嘛~
其实这篇本来设定只是一个狗血狗血的恶趣味小故事,后期一不小心世界观有点开得大,最后差点没hold住真是苟买那撒,还是蟹蟹围观。比心?么么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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