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初年静静地坐在那里,也不知将她的话听了进去没有。
许久后,终于站起身来郑重其事地两人行了一礼:“多谢二位这些时日的恩情了,还望后会有期。”
温云岫点头一笑,回了她一礼权当作别。
柳初年说不清深夜造访二人究竟领会了什么,但心中的那丝躁动却在那一卦中烟消云散,那些惶然易怒也都被压了下去。
虽说如此,但她仍是将定魂玉珍而重之地带在了身上,以防自己再次失控。
次日一大早,便有侍女来回禀说温云岫与摇光已经不辞而别,人去楼空。
柳初年昨晚便已猜到两人不会再特地来辞别,故而也没什么惊讶,只吩咐侍女将齐竹唤来,想要问问昨日之事。
可还没等侍女离开房间,便有急匆匆的脚步声从门外传来,而后便是极力克制的敲门声。
“进来。”
柳初年话音刚落,便看到齐竹行色匆匆地推门而入,似是有些迫不及待,仿佛发生了什么大事一般。
齐竹原本心中已是十分震惊,但在看到柳初年淡淡的神情时,心上仿佛被浇上了一桶雪水,强迫着他镇定了下来:“晋国传来消息,说是晋帝昭告天下,元熙帝姬叛国。”
“若只是如此,还不至于让你如此失态吧。”柳初年轻轻地拂过自己的衣袖,“还有什么,一并说了吧。”
齐竹掐了一把自己的手心:“昨夜我奉命审问元敏帝姬,从她口中得知,当初白姑娘离开晋国时曾遭到晋帝的阻拦。而晋帝能成功伤到白姑娘,是因为有一位神秘人在为晋帝出谋划策。”
“今日晋国传来消息,晋帝任命了一位神秘女子为宰相,彻底接管了白姑娘当年的职位,甚至将军权一并教到了她手中。”齐竹咬了咬牙,将心中的那个猜测说了出来,“此外,我怀疑凤君将‘易水寒’也交到了她手里。”
易水寒,是凤钺手中另一把锋利的“剑”——刺客之剑。
若柳初年是在明面为晋国斩断来敌的剑,易水寒则是背地里那把淬满毒|药的暗杀之剑。它笼络了无数神秘莫测的杀手,无所不用其极地达成目标。
这些年,凤钺几乎将所有势力都交给了柳初年,但却牢牢地将‘易水寒’握在了自己手中,没想到如今居然肯将它交与别人。
柳初年饶有兴趣地摩挲着自己的衣袖,那位神秘女子想来便是凤钺口中用来约束她的剑鞘了。
她身上的那股懒散终于褪去:“她叫什么?”
“烟景。”
第38章 3.06in.iang.du.fa
“烟景……”
柳初年将这个名字翻来覆去品了几遍,牢牢地刻在了心里:“凤钺曾告诉我,他挑中了另一个人与我来分庭抗礼,看来就是她了。”
齐竹没想到烟景居然还有这么一层身份,当即吃了一惊。
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有些担忧,在这场较量之中柳初年究竟能不能赢,毕竟能被凤钺看重的人绝非寻常,更何况烟景手中还掌握着那么大的权势。
以柳初年当年的盛势,尚且要对‘易水寒’避让三分,更何况现下她早无异是龙困浅滩虎落平阳。
“你不用太过担忧。”柳初年像是看出了齐竹心中的担忧,不以为意地笑道,“就如同我无法现在就回晋国一般,烟景也不可能现在就完全腾出手对付我。想想我以前的境况吧,晋国那乱摊子就足够拖她一段时日了,若想对我下手,只怕她还得等些时日。”
说完,她略微皱了皱眉,像是在犹豫什么一般。
“您可是还有旁的吩咐?”齐竹觑着她的脸色,小心翼翼地开口道,“若是无事,我便先告退了。”
柳初年想了片刻,摇头道:“你去处理自己的事情吧。”
没了白卿在身旁,平时倒还不大显出来,但如今一旦遇上重大的事情,柳初年便觉得有些不大方便了。虽说她向来独断专行的很,然而有些时候还是需要有人在一旁商议斟酌,可齐竹明显担当不起这个任务。
但这也无可奈何,柳初年只得自己将乱成一团的思绪理上一理。
昨日南乔离去之时十分果决,说是有要事处理。谁知她今日竟又登门造访了,还一并带上了雁瑜郡主。
柳初年听闻雁瑜也一起来了,便知道此事另有隐情。她也没多加犹豫,立即随侍女前往后园。
昨夜倾盆大雨,以至于今日已经午后,却仍阴雨霏霏,看起来没有丝毫要停下来的架势。
柳初年自己撑着一把三十六骨的油纸伞,伞上是她闲来无聊时自己绘的踏雪寻梅图,嫣红的梅花在晦暗的天气中显得分外显眼,让人隔着老远便能看到。
南乔站在湖心亭下远远地看着她,只见她一手执伞,一手微微提起裙摆,行走间像是在躲避着地上的积水。
她走得极快,若是旁人如此,难免会有几分狼狈,但她看起来却颇为从容,姿态优美得近乎赏心悦目。
雁瑜站在南乔身旁,看着柳初年渐行渐近:“怪不得八荒诸国都夸元熙帝姬风华绝代,礼仪周全的很,如今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南乔笑了笑,却没有接她这话。
片刻后,柳初年便已经到了湖心亭。
她先是站在檐牙之下,回身收起了纸伞,顺手将放在一旁,遣退了侍女,而后才看向南乔:“你冒雨前来,是有什么要事吗?”
南乔向亭内走了几步,示意她往里站站,免得沾上飞溅的雨水:“你让侍女引我们到湖心亭谈话,还遣退了她们,是绿猗阁中有什么不妥吗?”
没想到南乔居然能从这么小的细节中解读出这么多,甚至猜透了她的顾虑,柳初年先是微微一愣,而后点头笑道:“你如今真是伶俐的很,倒是让我有些刮目相看了。那容我猜上一猜吧,你们今日而来,是不是因为雁瑜郡主出了什么事情?”
还没等到她二人回答,柳初年便又沉吟道:“让我再想想,近日的许多事情雁瑜郡主都参与到了其中,帮了不少你的忙……自她回京之后,仁佳长公主便再不能像以前那样对你为所欲为,毕竟她再怎么猖狂,都要畏惧雁瑜郡主手中的兵权。所以,她们是不是在近日朝会之中进言,请陛下下令让雁瑜郡主返回边关。”
雁瑜的眼睛微微睁大,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柳初年:“你竟猜得分毫不差……若是换了旁人,我必定要以为她是早就知晓了此事。”
“此事本就不难猜。”柳初年淡淡一笑,“如今仁佳与南乔皆是不敢轻举妄动,不能做什么大动作,只能从各自身旁的人下手了。而南乔这边,自然是你最惹眼,她们对你下手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看如今这样子,梁帝只怕是没当庭同意她们的进言?”
“父皇自然不可能如此轻易地同意,毕竟我身边的确无人可用。纵然他把自己的亲信都移交给了我,但是肯真心实意为我好的,也就雁瑜姐姐了。”南乔自嘲地笑了笑,倒也坦然,“我早些年实在是一事无成,现下这四面楚歌的状况也是正常。”
看了她这态度,柳初年才算真正放下心来:“你早些年是太混了一些,不过也不是无可弥补。毕竟易储可是实打实的大事,不是她们三言两语就能解决的。如今朝中明面上支持你为储君的人虽不多,但真正肯站出来提出更换储君的只会更少。说白了这朝廷之中大多都是墙头草,风往哪吹往哪倒,如今你没什么建树,她们就会偏向仁佳长公主多一些。可一旦你做出些实打实的事情,她们就会偏回来,毕竟你占了个‘名正言顺’。”
南乔也是明白这番道理的,点了点头后又道:“可如今她们铁了心想将雁瑜姐姐逼回边关,又该如何?”
柳初年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雁瑜:“郡主意下如何?”
“我能如何?只看陛下如何吩咐罢了。”雁瑜的笑容里带了些嘲讽的意味,“归根结底她们不把我调回边关是不肯罢休的,陛下就算一时不肯,却也难保她们会闹出什么事情。到时候陛下听信了她们的话,难道我能强留在京城不成?”
“此事也不是我三言两语能解决的了事情,需得从长计议。”柳初年抬手按了按额头,似是有些疲倦,“南乔,你先告诉我……”
南乔注意到她的神色不大对,有些担忧地开口问道:“师傅你昨夜没休息好吗,你身体只怕还没完全好,不宜劳累,此事容后再议好了。”
柳初年无奈地摇了摇头,虽有心继续,但到底是有心无力,只觉得后脑隐隐作痛。
“我一时半会儿也无计可施,不如这样吧……”柳初年勉强笑了笑,“雁瑜郡主先回府吧,南乔你留下,将此事慢慢说与我听。”
雁瑜见她的确是面带倦色,也不便多加打扰,便依她所说留南乔在这里详谈,径自告辞了。
柳初年有些漠然看着雁瑜的远去的背影,脸上的疲倦之色稍稍褪去:“我状态不大好的时候不喜欢和不熟悉的人共处,所以打发了雁瑜郡主,你别介意。”
柳初年坦然地说出了自己这奇怪的癖好,这是她一直以来的习惯——不喜欢把自己不大好的样子暴露在旁人面前。这也算是天性使然,掌权者是不能把自己柔弱的一面暴露出来的,这样就会在下属面前丧失威信。
也正因此,她心中虽对烟景以及易水寒有颇多顾虑,但却决计不肯在齐竹面前表露出来。事到如今她便是主心骨,若她乱了,那下面的人就更加不知如何自处了。
她这话中有将南乔当自己人的意思,南乔心中喜悦还来不及,又怎么会介意。
于是在雁瑜与柳初年之间,南乔帝姬毫不犹豫地向美色屈服了,多年姐妹情谊被她毅然而然地抛之脑后。
然而还没等柳初年开口询问朝会上的事情,她便先开口问道:“晋国那件事,你应当是知晓了吧,可还好?”
“我有分寸的,无须担心。”柳初年知晓她指的是什么,十分果断地答道,“晋帝那些手段我还不放在眼里,算不得什么的。”
她并不想南乔在此事上费心,因此决口不提烟景与易水寒的存在,转而问道:“关于雁瑜郡主之事,我少不得得先问一句——你对雁瑜信任到何种地步?梁帝是否如你一般信任雁瑜?”
南乔成功被她糊弄了过去,注意力随之转移到雁瑜身上。
她自小便与雁瑜郡主关系甚好,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从没人这么郑重其事地问过她,她有多么信任雁瑜?
南乔下意识地想说全然信任,可如今的她也知晓“信任”二字是何等沉重,思索了片刻之后,她方才认真地答道:“雁瑜姐姐自幼父母双亡,幼时一直是养在宫中,由我母亲与凤君一同教养。自我懂事开始,她对我一直都是极好的,事事以我为先。后来她毅然从军,为南梁镇守边关,虽不常在京中,但时不时的便会托人捎带些边关的小玩意给我。这几个月她是如何待我的,你应该也看到了,我确实是十分信任她的。”
“至于陛下,应当也是同我一样。”南乔笑了笑,摊手道,“就算不论情谊,她与我没什么利益冲突,也犯不上与我为难。而且这些年她站在我这一方,将仁佳长公主得罪了个彻底,就算想投诚只怕都无路可走。”
柳初年听了她后半段的分析,了然地点了点头:“我倒也不是怀疑她,只是下意识地问上一问罢了,也好安心筹谋。”
“雁瑜郡主驻守南梁边境多年,算得上军功赫赫,她手中所掌的兵权几乎算得上半个南梁了。也难怪仁佳看不下去,要将她折腾回边关。”柳初年回想了一下当初自己门客对南梁朝局的分析,微微低垂了眼,“所以说,仁佳这次用了什么借口?”
第39章 3.06in.iang.du.fa
“说起来,这事你应当也是知道的。”南乔回想了一下清早一片混乱的朝会,言简意赅地提炼出了她们争吵的主旨,“南梁北境与魏国接壤与刺勒川,那里是广袤无边的刺勒大草原。如今冬季将至,天寒地冻的,牧民之间难免会有争斗。按理说这也算不得什么大事,可魏国近些年非但不约束自己境内的牧民,反而纵着他们欺压南梁的牧民,甚至暗地中派出士兵帮着抢占地盘。”
“你这么说,我倒是想起来了。”柳初年在她停顿的时候突然插了句嘴,“当初我还在晋国之时,有门客将此事禀告与我,她们还琢磨了半日魏国究竟有没有兴兵的意图。”
南乔轻轻摇了摇头,神色中带了些无奈:“前些年她们也就是心照不宣地小打小闹,都把握着分寸,若说挑起大型的战事,那还犯不着。只是今年有所不同,当初开春调防之时,将言黎将军调去了北境……”
最初看着南乔那一脸欲言又止的模样,柳初年还有些不解,但当她说到如今镇守北境的是言黎之时,柳初年当即便明白了她的顾虑,有些忍俊不禁。
晋国与南梁相隔甚远,一向又没有什么争端,所以柳初年并未花费太多心思在南梁的庶务之上,对南梁的文臣武将也不过是粗略了解,认认真真琢磨过的只有雁瑜郡主在内的几个颇负盛名的罢了。但她对这位言黎却也是十分了解,不是因为她军功如何了得,而是因为她骂人的功力实在“享誉”八荒。
数年前,南梁那位任性的女帝挂印隐去,南梁朝局一片动荡,称得上是内忧外患。而南梁以南的燕国看着南梁处于风雨飘摇之中,便动了心思,想要借机分一杯羹。
那时雁瑜郡主年纪尚小,没什么历练,况且她身为皇室宗亲,并不便离京远征。诸位将军皆驻守四方,更不敢妄加调动,梁帝在无奈之下只得任命了初出茅庐的言黎率军前往南境支援。
燕国派出的是征战沙场多年的老将羽毅,他虽为男子,但却凭借着数年积攒的军功,成为了燕国职位最高的武将。而言黎彼时正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在众人皆不看好的情况下主动请旨带兵前去迎战。
传闻梁帝当时早就做好了兵败如山的准备,却没想到言黎竟硬生生地抗住了燕国猛烈的进攻,将来敌阻拦在回凤关前。
而后便是令言黎名声大振的一战,据闻言黎在燕国阵前,将燕国的诸多罪状一一数来,其中夹杂着不少私货,对羽毅其人的生平多有讥讽。也不知道是她言辞太过犀利,还是羽毅年老体衰大为不济,竟活生生被她骂得在两军对阵之时口吐鲜血,晕了过去。
两军尚未开展,主帅便落得如此,燕国的军队当即便慌成一团。言黎早有准备,乘胜追击百里,将燕国大军赶回了国境之外。
此事很快便传遍了八荒诸国,柳初年自然也是有所耳闻的。虽说众人皆称言黎口齿伶俐,言辞不留情面,但明眼人差不多都能看出这其中另有隐情。
羽毅率军四处征战多年,若是能被人几句闲言碎语就驳倒,那他可就实在配不上自己的军功了。纵然言黎再能说会道,要想达到这种效果,背地里只怕也动了不少手脚才对。
也正因此,柳初年才对她另眼相看,颇有留意。
在当时那样的境况之下,南梁内部一团乱麻,若是不能快速处置掉燕国来犯的军队,那么梁帝的地位便会愈加岌岌可危。言黎年纪尚轻,但却已经颇有决断,也很有手腕。
她知道单凭实力不可能在短期内战胜燕国,所以就使了点小手段。先是派内应投了毒,而后在两军对阵之时以言语刺激羽毅,让他牵动了体内的毒|药,毒|药侵入心脉当场昏厥,她便趁机杀了燕国一个措手不及。
若羽毅是在营帐内毒发,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引起这么大的恐慌的。言黎正是知晓这个道理,所以才费尽心思制造了那么有冲击力的一幕,逼迫燕国退了兵。
“当年回凤关前一战,我便注意到了这位言将军,后来一直吩咐人留意着她的事情。”柳初年意味深长地抚了抚自己的衣袖,“我发现言将军是真的能言善辩,也是真的统兵有道,却也是真的嗜杀成性……”
南乔原本还犹豫着怎么跟她挑明这件事,如今见她自己说了出来,当即便松了口气:“你居然知道,这事也是我们南梁极力隐瞒的事情了。”
柳初年的指尖触及到衣袖中的剑刃,停顿在了那里:“我曾经研究过她这些年来曾打过的大大小小战争,发现在南梁动荡之时,梁帝将她派出去的次数最多,而每次她带回来的都是捷报,不过却是沾满鲜血的捷报,手段皆是十分残忍。而当南梁安稳之时,梁帝便会极力避免将她外派,就算万不得已不得不支使她率兵出征,也是一些极小型的战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