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算我错怪你了。”陆子淳平和地一把拉过福林,“真想知道我为什么洗这么多次澡么?”
福林规规矩矩地点头。
“过来!”陆子淳转身,朝跪坐在背后的福林倾了倾手,“我悄悄告诉你。”
福林果然听话地把脸移过去,在还没近到陆子淳身旁,就见得浴池里这男人,一捧水花,自头顶漫洒而下。
片刻,那小厮成了狼狈的落汤鸡。
做奴才的,果真是不该问的就要闭嘴啊!
“大人,最近户部尚书上奏的这事儿你真的不管么?”福林挠挠头,“要知道,你可是兵部尚书,那些涌进京城的灾民,你再怎么也得看着管管的。”
“我说你,训斥主子呢。一天到晚就在我耳边念念叨叨的。”听着福林叽叽咕咕的话,陆子淳有些心烦地说。
福林低下头去,有些不好意思:“主子,您别怪奴才。奴才都是为了您好。好歹……好歹您还在这兵部尚书位置坐着呢。”被陆子淳这么一嚷,一向胆大放肆的福林可怜兮兮地哭了起来。
“都还没打你呢,就开始哭鼻子了。”陆子淳瞠了他一眼,“好意思啊,你可是个男人呢。”
“不好意思……”福林怯懦地回答,“可这还是大人您第一次对奴才凶呢。以前您对奴才都挺温柔,可现在突然就凶了。”
“这么说来……”陆子淳故意地咧着嘴说,“那我以后可得好好地对待你才是了。”
福林一噎,垂头不语。
“好啦,这不还没对你动粗呢,就不高兴啦。”待戏弄到自己这个小跟班后,陆子淳一刻竟有些失望,不觉平缓了语气,笑眯眯地安慰他,“我对你说笑呢,你还真当真了。”他实心实意地拍了拍福林的肩,“你说的这点儿大人我心里明白着呢,放心吧,上边不会怪罪我的。不仅不会怪罪,还不会来招惹我呢。”
福林不以为然地扫了他一眼。
天子的心思,谁能猜得准儿呢?反正他可是不相信。
“大人我说真的?”陆子淳看他的眼神,就仿佛以为自己在吹牛。他有些不甘心,继而只能更加好脾气地解释给福林听,“我且问你,这次京城来的都是些什么人?”
福林心里甩了这陆子淳一个白眼:“主子,灾民。”
“哦,对,灾民。”陆子淳顺藤摸瓜的语气再次问道,“那……是哪里的灾民?”
“不是您说的遭水害的灾民么?”
陆子淳拔高了声儿:“说具体点儿,哪里的灾民。”
福林哆嗦地回答:“余……余杭一带的灾民。”
“嗯。说地不错。”陆子淳无厘头地夸了他一句,“这余杭一带的灾民不在余杭好好呆着,却跑到偌大的京城里来,说明了什么?”
福林心里有些鄙视自己这大人。这发大水不跑,还在灾区里等死呢?提的都什么问题?
陆子淳见福林不答,便只能自问自答:“算了,本大人告诉你。这灾民房子被水淹了,庄稼也被水淹……淹了。没有吃的,没有喝的,又没有住的,所以他们只能从余杭一带的灾区迁移到这没有发生水灾的京城里来。”
福林兴致高昂地哦了一声,等待着下文。
“但是有一点……”陆子淳举起食指,“他们为什么不好好地呆在自己的家乡呢,明明这英明的陛下已经派人送了救济物品和救济金到得灾区。福林,你说说,为什么?”
福林想了很久,却仍摇了摇头。
陆子淳拿食指地戳了一下他这小厮的额头:“你啊你,该开窍的时候不开。”
“这说明陛下派送的那些救济物品和救济金根本没有到得老百姓的手中,对不对?”陆子淳点明其中重点。
“对啊。”福林啊地一声拍了拍手。
“想明白了?”陆子淳反问。
福林仍旧摇头。
陆子淳气恼地骂了句:“朽木不可雕也!”然后又平易近人地说,“如果这些救灾物资没有到得灾民手中,那么它们会去哪里了呢?”
福林这下毫不犹豫地举起手来:“肯定是当地地方官员给贪了。”
“贪了救灾物资,可是杀头的大罪。你觉得那些地方官会这么愚昧?”陆子淳恨恨地说,“他们是百姓官。自己和家人能不活都是一个问题他们还有心情去贪钱。我说你小子,要换作了你,你会贪么?”
福林畏惧地摇头。
“你敢贪么?”
福林继续摇头。
“你能贪么?”
福林这下嘀咕了:“那可说不准儿。”
当下,陆子淳用无可救药地眼神斜了他一眼:“没人性的畜牲。”
“主子,那不是他们贪的,还会是谁贪了啊?”福林好奇,“难不成那些东西还能自己自己长脚跑了?”
陆子淳逗他:“嘿,还真是他们自己长了脚跑了。”
“不会吧?”福林睁大瞳孔。
陆子淳得意:“不过啊,它们的脚是假的,是被背后藏着的人动了手脚。福林,如果是朝廷里的人利用权势将那些救济金和救灾物品在送往灾区的途中,就将它们劫了,或者掉包了。你说百姓们还能得到救助么?”
“不能。”福林坚决地回答后,忽然面露难色,“那么皇上一定会派官员去查是不是?”
“不错,余杭一带的灾民都跑到京城里来了,这皇上再怎么装疯卖傻也要给百姓一个交代,不能让他们寒心啊。”陆子淳感叹地念着,“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连百姓的意愿都不管不顾了,皇上只怕就笨到家了。”
福林咦了一声。
陆子淳指指后背:“快,继续搓。”
福林又加大了力气。
“哎,只可惜了我那阿璃的媳妇儿要遭殃了!”陆子淳沮丧地把脑袋往后靠着,心神不定地念着。
福林越听越糊涂:“这事儿怎么又牵扯到卿将军那里去了?”
“只怪现下朝局动荡,没人能够明哲保身,置身事外啊!”
渐渐地,陆子淳把头缩下去。又开始了漫长的泡澡之旅。
……
夜色笼罩当头,忠勇候披衣坐在窗户下,看头顶那轮明亮的圆月。
不多久,李诗语就端着汤药推门而入。她及时地去闭了窗:“爷爷,你身体还没好,就别在窗户旁吹冷风了。而且夜晚的风最冷,稍不注意,就又容易腿疼。”
“爷爷没那么严重。”侯爷笑道,“羽儿啊,快把窗户打开,爷爷还想再看看月亮。”
“不行。”李诗语嘟囔着嘴道,“喝了药再说。你这迟迟不好,孙女儿心里闷得慌。”双手将药碗递上,“传大夫说的,要安心,少想一些有的没的。这样病才好得快。月亮有得是,哪一天看不是看?”
“什么传大夫。”忠勇候小声责备道,“那是你传伯,可别没大没小的。在这候府里,除了你爷爷,你最该听的,就是你传伯的话。”
李诗语不耐烦:“知道啦知道啦,爷爷,羽儿求你快把碗里的药给喝了吧!”
“好好好,爷爷喝,爷爷喝!”忠勇候拿着茶碗,一口饮尽。
随之李诗语提着曳地的长裙,坐在了忠勇候的身旁,沉默不言地望着老侯爷。
老侯爷摸了摸李诗语的脑袋,看着她欲言又止的表情问:“爷爷的好羽儿,你怎么啦,怎么哭啦?”抬袖去抹李诗语的眼泪,却被李诗语急急避开。
“羽儿啊。”两人的手握了许久,那老侯爷突然泪盈眼眶,“爷爷的好羽儿啊,如果……如果哪一天爷爷不在了,你该怎么办呢?”
“我不会有事的。”李诗语安慰他,“因为我相信爷爷不会舍得羽儿的。”
忠勇候听了这话便笑:“傻孩子,人生在世,谁又能躲地过一死?爷爷就算现在不会死,将来也会死。到那个时候……”他紧紧地拽住李诗语的手,“如果那样,你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千万不要让自己处于危险之中。”
李诗语含泪点点头。
“羽儿,爷爷有件事儿从来也没对别人说过,一直搁在这心里头。”忠勇候泪眼如月光,“但是爷爷不想把这些话带到棺材里头。所以今晚想告诉你!”
“爷爷,你再胡说,我就不理你了?”李诗语不喜欢这个和蔼可亲的老人说出如此不吉利的话。
“羽儿啊,你先听爷爷说完。”这个话题是扎在心里的,即便李诗语再如何转移话题也百无一用。所以她只能认真地听。
“爷爷,你说,语儿听着便是了。”李诗语抬袖抹了抹眼泪。
昏暗的烛光下,忠勇候那双璀璨的眼睛带着无法直视的光芒。
“羽儿,你在这世上不只有一个亲姐姐还有一个亲姑姑?”忠勇候开是说起自己曾经万分后悔万分自责的一件事儿,“你的姐姐嫁给了游离芝游大人,就在现在的游府。我听莫璃大将军说,羽儿已经去过了。想必见过你姐姐了吧?”
李诗语点头:“是,姐姐我见过。她过地不是很好。”
“是么?”
“对,爷爷也知道,嫁给一个有正妻的男人,地位并不是多么地高贵!”看来,李诗语并不打算隐瞒他。
“唉。你姐姐也是一个执拗的孩子。”忠勇候叹气道,“当初爷爷跟她分析了那么多,她却还是执意为了她那虚渺的爱情嫁过去。真是……真是作孽啊!”
李诗语轻声笑笑,劝说道:“爷爷倒是不用这么难过。至少我姐姐选的这个男人是真心喜欢姐姐的。两情相悦总好过整日彼此厌恶。再说,现下姐姐腹中又有了姐夫的孩子,就算她地位低。那想抱孙子的易老夫人不还得一个劲儿对姐姐好么?”
忠勇候点点头:“您说地这点倒也对。”
“是啊,爷爷。现下我也回来了。如果三天两头地去那边看看姐姐,我还不信他们敢在我眼皮子底下对我姐姐动粗?”李诗语傲娇地抬起头。忽然顿住,继续询问道:“姐姐的事儿我倒是知了一些,但我的姑姑她……又是怎么一回事儿。爷爷还未对我提过一丁点儿关于姑姑的事儿,她还活着么,怎么没在府里,是去哪里了么?”
忠勇候被李诗语一连串的问题逼地黯然神伤。
他念及至此,又捂住胸口剧烈地咳嗽了几声。
李诗语上前轻轻地抚着忠勇候的背:“爷爷,要是不想说,爷爷便不问了。”
“不不,爷爷要说,爷爷要……说!”忠勇候泪珠盈然的脸庞在烛光下熠熠生辉,“你姑姑……她尚在人世,之所以没有回府,都怪爷爷心狠手辣……”他心碎地捶打着自己的胸膛,“这一切的一切都怪爷爷啊。要不是爷爷逼迫她,想她也不会不顾念我们父女之情毅然决然地同那魔教中人成婚啊。”
“魔教?”
天哪,连江湖都扯上了。
“对。你姑姑嫁给的男人就是魔教教主白刹的徒儿剑平!”忠勇候愧疚不堪地说,“爷爷因为他的身份,始终不同意你姑姑和他的婚事。也怪我,因为这个,还无数次去挑拨离间。”
“那后来呢?”
“后来。”忠勇候陷入了深深的回忆,“你姑姑自作主张和那男人成了婚以后,她总想得到我的祝福。所以一而再而三地让人请我到府中相聚。起初爷爷心里是不乐意的,可后来一想,她毕竟长大了,该自己做主了。所以……”
李诗语惊道:“爷爷是不是最后不忍心还是去了?”
忠勇候点头:“去是去了,可没想到……没想到啊……”
李诗语着急:“没想到什么?”
“没想到会发生后来那些事儿?”忠勇候油然而生的是一种无法用言语表达的痛苦。至少在李诗语眼里,那应该是无法企及的地步。
“到底……怎么了?”李诗语小心翼翼地问。她没有笑,她甚至害怕因为自己一个不经意的举动让眼前的老人心碎。
“我从来没想过他会恨我到那种地步?”忠勇候说,“你姑父想要杀了我,你姑姑她……她救了我。”
“那姑姑她……受伤了么?”
忠勇候抚着脸颊痛哭不已:“你姑姑她……”她至始至终都没有坦然地说出卿湄毁容一事儿,这也许是因为伤心过度。又或者是一个父亲对自己女儿的爱。他似乎无法镇定自若地去面对一个已然发生过的事实。
李诗语或许是注意到了这一点儿,所以也不多问,只是用自己的怀抱去安慰这个男人,这在另一个世界里,同自己有最亲的人。
毋庸置疑,她占了卿羽将军的躯壳。那么便占有了卿羽将军唯一的亲人。所以,对于这从别人手中得到的亲人,她没有理由不去维护。于是,李诗语这样安慰忠勇候:“爷爷,一切都会好的。”
忠勇候此时哭地像个孩子,哽咽不能语。后来,老侯爷累了,李诗语便搀扶着他睡了,掖了被子,就走出去。
走到回廊,正好看见一个背影。梁柱边缘照着的暗影可以很清晰地认出此人的轮廓。
李诗语快速地近前两步:“传伯?”
神医传亦回过头来,抚了抚胡须,自得其乐地说:“二姑娘,给在下换称呼了。”
李诗语抖了抖衣裙,豪放地往廊柱一靠:“是啊,再不换过来,只怕爷爷又要说我没大没小的了。不过……”她轻轻侧头,“这样称呼传大夫,却也不错,感觉还挺亲切的。”忽而又抬了抬眸,“我知道传伯站在这儿不是偶然,对吧?”
“是,二姑娘。”神医传亦作揖,“明日之事……”
“你别担心,细细想来,也不过是一个任务。”李诗语说地淡然,“那皇上既然要指给我们,那必然没有退路。可是没有退路的路也不一定是绝路。”
“二姑娘想绝处逢生?”神医传亦愕然。
“不可以么?”李诗语反问。
神医传亦突然提了一个李诗语从来就没有反应过来的问题:“这么看来,二姑娘是揣摩到圣意了。”
李诗语否决:“不,我什么都不知道。但是我知道现在我变成了这个样子,已经无路可退了。”
神医传亦有些虚。
什么叫变成了这个样子?二姑娘以前不就是这个样子么?
李诗语其实只是想着自己已经成了卿羽将军,而非原来的农女方翎。一时有些忧愁。
“传伯,你说,对于一条必须前进的路,还有资格说后退二字么?”相对神医传亦,她表现地十分轻松,“我其实想在这里活地更好。”
神医传亦不再继续他的说教了。
听着这句富有深意的话,他突然有些理解二姑娘的心思了。
于是他起手行礼:“二姑娘,不管如何,传伯一定会助你一臂之力的!”
李诗语情绪突然间激动起来,她大笑一声,一拳用力地打在神医传亦的肩上:“放心,传伯,人都是被逼出来的。再难,也会有解决的办法。其实我觉得自从遇到那个大救星之后,什么都不值得一提了。”
神医传亦含蓄地问:“二姑娘是指莫璃大将军?”
“除了他还能有谁?”李诗语的脸庞上露出久违的幸福,“传伯,你说……大将军他……为人如何?”
神医传亦微微呆了下:“莫璃大将军文武双全,有勇有猛,是个不错的人。”
“呵呵,这话我爱听。”李诗语乐呵呵地回答,“我现在越来越发现他不错了。如果像我这样的人,还能够在这阴诡地域里活下去,一定要记住他的指点。”
神医传亦也笑了:“莫非今日莫璃大将军给二姑娘出了一个什么好的策略?”
“嗯。你猜得也不错。”李诗语竖起大拇指,“其实他刚刚还给我出了个主意。”
“什么主意?”
“四个字。”李诗语卖关子,“哪,传伯好好猜一猜,莫璃大将军会怎么说?”
神医传亦俯首:“二姑娘,传伯猜不出来。”
“他说……顺其自然。”李诗语利用自己的头脑附上一个合理的解释,“他的意思就是希望我什么都不要瞎琢磨,按部就班来。能查则查,不查就拖着。最好往十天半个月方向拖着。”
“拖?”
“对,拖。”李诗语道,“传伯,你想,这皇上给我的任务是根本不可能完成也是不能完成的,既然这样,我又何必煞费苦心地去完成它呢?还不如装疯卖傻,一本正经地接了任务,却不一本正经地查。拖地差不多的时候,我再去跟皇上说,能力有限,查不出来。我还不信他对这件事儿就不放手了。若是这牵连到皇子们,那就更好办了。因为那些皇子自然也希望此事能够尽快平息。只要我动用人脉,查清罪魁祸首。那么就可以利用这点,让他们心甘情愿地凑足救济金,心甘情愿地主动掏钱去摆平这事儿!”一股脑说了很多。李诗语隐隐约约觉得,自己真的是太聪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