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倪家庄的倪少侠,秦颂风虽然素未谋面,早有耳闻。传言他家境富裕,从小好武,现在使一对弯刀行走江湖,刀法不错,为人也还算正直,只是脾气暴躁异常,无论被谁挑拨了都不奇怪。
秦颂风从不管钱财往来之事,也不知道类似情形应该怎么处理,反问常青:“你准备怎么办?”
“我不带兵刃,孤身去镇外向他赔罪,请求宽限两天怎么样?他也不至于完全不讲道理……吧。”常青的语气有些忐忑,“二门主,你能否悄5 悄跟在我后面,万一我说得不对,你及时指出?万一他真的动手,也请二门主替我说说情。不然让季师叔也跟着来?”
秦颂风想起季舒流睡前开的玩笑,随口道:“我跟你去,你季师叔去卢龙玩了,我给他留个条就行。”
常青立刻用力点头称谢。
秦颂风一边像煞有介事地给“去了卢龙”的季舒流留条,一边想,常青所说也不过是一面之辞,趁此机会,他正好看看倪少侠这样的外人如何评价蚂蜂。
他愿意相信,十几年前的蚂蜂并不知道老南巷子和苏门之间的某些内情,毕竟鲁逢春说过,苏门一事连韦铁钩的四大护法都不知道,鲁逢春自己也是因为数年后去找韦铁钩的情妇报仇,才得知部分真相。
但如今的蚂蜂,在英雄镇的金钱和美色中沉浸多年,还能保持一个尺素门弟子应有的面目吗?
<二>
秦颂风和常青步行出镇数里,常青走在大路上,秦颂风不远不近地走在旁边没有路的地方。以他的轻功,纵然没有路,也如履平地。
五位鲜衣怒马、二十出头的少侠当当正正地乘马堵在镇南这条大路中央,一见常青,十条眉毛整齐地竖将起来。
带头的倪少侠位于正中,衣料最昂贵,神情最气派,马匹装饰最华丽;另外四人穿着一模一样的衣服,戴着一模一样的头巾,两个在倪少侠左,两个在倪少侠右,五匹马居然还摆出一道锥形阵,把道路封死。中间的倪少侠居高临下地盯着常青,威胁道:“蚂蜂怎么不来,莫非我不够资格让他亲自出面?”
常青苦着脸道:“倪少侠,不是我师父怠慢,是他今天出门了还没回来。能不能宽限几天?令尊的钱中秋以前一定结清!”
倪少侠脸色一变,张牙舞爪地厉声痛斥,秦颂风听在耳中,感觉这倪少侠说话中气十足,内容却缠夹不清,大概平时也不曾管账,脑子里一塌糊涂。他正自皱眉,忽听倪少侠跳下马来,对他藏身的位置低吼:“什么人鬼鬼祟祟藏头露尾?出来!”
秦颂风没想到他的耳力如此之好,走出来坦然抱拳:“别误会,我是常师兄的同门师弟,因为没有江湖阅历,跟过来学学他的高招,常师兄怕我误事,才没让我露面。”
秦颂风长得不大容易看出年纪,稍微收敛一下气势,再学学季舒流经常装出来的无辜神情,称常青为师兄也无人会觉得不对。
常青接话:“正是正是,郎中出诊要带着徒弟,木匠做工也要带个学徒,我们尺素门的人都是这么练出来的,见谅见谅。”
“哟,”倪少侠扫一眼秦颂风,眼神故意在他脸上多转了两圈,带上一丝鄙薄之意,“这位是专使美男计,给婆娘和断袖化解纠纷的吧?”
秦颂风到底是尺素门的二门主,再平易近人也有地位在,被人如此讽刺不大妥当。常青皱起了眉毛:“倪少侠你……你不要迁怒于人。”
倪少侠双手抓住一双弯刀的刀柄:“你们尺素门不都是和事老么,也有发脾气的时候?”
常青的五官几乎皱成一团,转过身茫然看着秦颂风,似乎拿不准该说什么。秦颂风极轻微地摇了一下头示意他无所谓,集中精力防备倪少侠一时冲动暴起伤人。
常青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一矮身,右手长剑来不及抽出,连鞘横扫,正中对他毫不设防的秦颂风双膝。
近日常青不时向秦颂风请教剑法,已经把秦颂风出手的路子摸熟了,至此终于派上用场。
这一招非常阴损,秦颂风轻功极高,身法灵活,膝上却有旧伤,受伤经过很多江湖人都亲眼目睹,因此并非秘密。
秦颂风一时竟然呼吸一窒,脸色发白,向后仰倒。常青立刻抽剑送出后招,与此同时,倪少侠双刀出鞘,劈向秦颂风胸腹间,其余四个跟班少侠整齐地从马背上飞跃而起,落到秦颂风身后,前滚一圈,各自拔出单刀,截断了秦颂风的退路。
此地杀气太重,五匹马惊惶四散,嘶声渐远。
秦颂风背后一触地,马上从剧痛中缓过来,就地侧滚,从刀尖的缝隙中穿梭而过,流畅地半跪起身,随着起身的动作,软剑已经在手,向“倪少侠”的膝盖虚晃一招,趁他退避,立刻转身去突破那四个跟班匆忙结成的包围。
忽然,他模糊地意识到什么危险,全力收势,向右错动。
一把飞刀从其中一个“跟班”手中发出,正面射来,擦着他的腰侧飞过,他背后的常青正施展轻功往这边追来,躲避不及,直接被插中胃部,惨嚎一声,重重地仰面栽倒。
射飞刀的“跟班”根本不为误伤盟友而愧疚,手中长刀以莫测之速削向秦颂风下身最要命的位置,下流已极。秦颂风膝伤不便,实在躲闪不开,软剑一抖,磕在那人的刀锷上,刀尖一歪,险险错过了男人的要害所在,余力不衰,在秦颂风右腿腹股交接之处划出一道深深的口子,皮肉翻开,露出了里面的筋脉。
飞刀手被软剑上传来的力道狠狠震了一下,不得已后退一步调整姿势。
常青的胃已经被那把飞刀捅穿了,大声的哀嚎转瞬间就变成闷在嗓子眼里的呻-吟,鲜血一口口冒出来,他勉力侧过头,避免被自己的血呛死,呼吸却越来越弱。然而五个假冒的“少侠”没有多看他一眼,都在全神贯注地和秦颂风对峙。
替人偷袭本门二门主,分明立了“首功”,却落得如此下场,实在可悲。
秦颂风无视迅速流满了自己上半截裤管的鲜血,侧身蓄势而立,自然给人一种稳如泰山的感觉。他头也不回地沉声道:“常青,想活就给我个救你的理由。他们是谁?”
“救……救……救我……他们是……嘶……”
飞刀手左手上银光一闪,又一把飞刀疾射而出,转眼就射中了常青的咽喉,他再也说不出一个字,突出的眼睛无神地瞪着青天白云,死不瞑目。
<三>
那把飞刀脱手之时,飞刀手的眼光自然不可能锁在秦颂风身上。
秦颂风抓住这片刻的机会,剑锋毫无征兆地抹过离他最近的另一个“跟班”咽喉,那人还没来得及倒下,就被秦颂风以左手抓住挡在身前,接住了飞刀手连珠射出的三把刀,秦颂风手中软剑却拐了个弯,绕过面前的人盾,轻轻刺进另一个人心脏,抽出时剑的前端已经被染成红色。
他把手中还在冒血的尸体抡起来甩向飞刀手,趁此机会,第三个人悄无声息地绕到秦颂风背后,狠狠刺下去。秦颂风原地扑倒,手一撑地重新跃起,连环两脚,一脚踢掉那人兵刃,下一脚直接踢中心口。
不过转眼之间,他已经要了三个人的命。
秦颂风虽然惯于退让,却绝非迂腐不知变通的人。飞刀射向他的一瞬间,他已经看清了这个埋伏。
附近的确有位刀法出色、脾气暴躁的倪少侠,与秦颂风素不相识,至于面前这“倪少侠”,绝非本人,因为他的刀法一看便是从剑法中化来的,原本的兵器必定和倪少侠不同。
这些人勾结了常青,假借倪少侠的名头“追债”,把秦颂风诱至此处,先利用他对同门师侄常青的信任安排偷袭,然后一拥而上。
这次袭击的精巧之处,在于让五人之中身手第二好的人站在中间,服色、武器均与他人不同,自然而然地引开秦颂风的注意;而真正身手最好的那名飞刀手,却混在跟班之中,刻意与其余三个跟班穿着相同服色一致行动,迷惑秦颂风,伺机发出真正的杀招。
其余三个跟班确实是凑数的,比不上假倪少侠和常青,更远远不及飞刀手。至于常青,显然只是个无足轻重的阵前小卒,背后一定有人指使。
刚才秦颂风并不是真的要给常青一个机会,其实就算当时快马把常青运到县城里最好的郎中家门口,也来不及了。
秦颂风只是看准了这五个“少侠”藏头露尾必有缘故,又对常青冷血无情。果然,他随便说两句,已经触动飞刀手心里的那根警戒之弦,趁飞刀手杀人灭口的工夫,他正好把三个碍手碍脚的凑数之人全都料理干净。
秦颂风心中有点发苦,无论如何,尺素门向来重视同门之谊,他出道以来第一次遭遇同门背叛,又亲口诱导飞刀手杀人灭口,这无论如何也不是什么愉快的事。
对手已经只剩两个,却是武功最高强的两个,下面注定是一场硬仗。他双膝已经高肿,就算直身站立不动也会微微发颤,只能后退几步,靠在一棵大树上。
☆、狡计
<一>
现在正是中午太阳最毒的时候,秦颂风的冷汗和热汗合流,渗进伤口里。
他并不担心自己会丧命于此,他要考虑的,不过是如何取胜能够减少自己的伤损。因为这五个人绝不是唯一一道埋伏。
刚才被他杀死的那三个杂兵武功根本不入流,面前的两个虽然比较入流,也还不足以置他于死地。常青数日来一直向他请教剑法,非常了解他的真正实力,在这群人后面,一定还有更凶险的埋伏等着。
而且,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这几个“少侠”一环扣一环的精巧埋伏手段很有苏门之风。
如果他的感觉没错,是有人重金雇佣苏骖龙杀他,还是他寻找柏直下落一事引发了苏骖龙的忌惮?
英雄镇上的一切,好像越查就越复杂,叫人理不清头绪。
近日见过的无数面孔在秦颂风脑中滑过,不屈帮帮主鲁逢春也不例外。巧的是,不过数招之后,忽然有一个焦躁的声音伴着枪杆拄地的动静由远及近:“谁他娘的暗算老子,出来!有种你出来!”
鲁逢春不知此前喊了多久,声音沙哑得好像要冒烟。到得近前,喊声终于停止,他一步步走过来,低头看了一眼常青的尸体,又看了一眼秦颂风和他对面的两个“少侠”:“秦二门主,这俩是谁?”
秦颂风一边出剑一边回答:“不知道,常青勾结他们反水了,把我诓到这里设埋伏,可能是马锋的意思,也可能是常青自己的意思。”
鲁逢春一边眉毛挑起来跳了两下:“有意思,有意思得很!”然后他提着枪冲入战团,对准假倪少侠刺去。
得此强援,秦颂风以一敌一面对那名飞刀手,自然没费一点工夫就轻易取胜,与此同时,鲁逢春的枪尖也刺进了假倪少侠的胸口。
但鲁逢春究竟是天降的救星,还是另一场阴谋的一环?潘子云说过,当年鲁逢春也曾给苏门送礼,原因至今成迷。
鲁逢春自然不知道秦颂风在想些什么。他盯着秦颂风,脸上那股天生的愤怒浓烈到十分,眼中却闪烁着掩饰不掉的忧虑,嗓音干涩欲裂:“昨天晚上,有人假传我的意思,叫我兄弟老罗带着铁蛋去找我,然后他们全都没影了。我刚才才得到消息。听说他们往南来了。”
秦颂风看着鲁逢春的眼睛。
秦颂风没有儿子,以后也不可能有,但他听见,鲁逢春一路大喊,沙哑到走调也不肯停止。直觉告诉秦颂风,鲁逢春即使设伏害人,也不会拿铁蛋的安危扯谎。
直觉可能是对的,也可能是错的,但秦颂风决定相信自己的直觉。
他指着地上的死人对鲁逢春道:“这些人刺杀的风格,有点当初苏门的意思。”
鲁逢春脸色微变,咬牙道:“为啥有人同时把你和我诓出英雄镇,是不是应该回去看看?”
秦颂风想到在屋里安睡的季舒流,低声道:“你稍等,一起回去,有个照应。”
此时秦颂风全身溅满了敌人的血,膝盖上的伤令他双腿止不住地微微颤抖,右腿和腹部相连之处横着的一条匕首伤皮肉翻卷。他从怀里摸出两个瓷瓶,背靠树干,先把一瓶药水倒了些在匕首伤上,撕出一条里衣扎住伤口,然后又卷起裤管露出膝盖,往那紫红渗血的膝盖处胡乱涂了些消肿的药膏,用力揉按两下,同样用布条扎住。然后他随便踢了两下腿,感觉身法已经恢复十之七八,撂下裤腿道:“走。”
<二>
二人沉闷地快步往英雄镇的方向走,走出不足一里地,就看见路边倒着一个面目黝黑、满脸乱须的人,那人身上有不少血迹,痛苦地仰卧着喘息。秦颂风认得那人姓罗,在不屈帮身居高位。
鲁逢春双眼圆瞪,一瘸一拐地扑过去扶起他:“老罗!铁蛋呢?你怎么样?”
老罗张嘴吐出一口血,呛咳了片刻,努力压下咳嗽道:“还在敌人手上,我逃出来报信。镇里突然来了一群来路不明的人,二话不说专门攻打咱们的地盘!”
秦颂风心中一凛,感觉一切都脱出了掌控。有人把他和鲁逢春同时诱出英雄镇,方便在英雄镇夺-权么?那人利用了鲁逢春对儿子的紧张,也利用了马锋对尺素门的异心。可如果要夺英雄镇的权,为何不等秦颂风离开后再行动,那样只要对付鲁逢春一个,岂不是更方便?
难不成夺取英雄镇的不是别人,而是苏门,他们要报英雄镇居民追捧《逆仆传》之仇?
但此刻多想也是无用,鲁逢春扶着老罗,深一脚浅一脚地赶路。中午之后,是去桃花镇寻芳的好时候,这条路上不断有行人路过,行人面对一身是血的三个男人倒不紧张,只是礼貌地让开几步,大概是在英雄镇见多了英雄火并,早已司空见惯。
秦颂风对每一个行人都得保持警惕,不断路过的行人分去他不少精神。
再过一阵子,到了该午睡的时候,行人渐渐变得稀少,但也一直没断。此时,又有一个细麻杆似的年轻男人经过,他貌不惊人,步伐摇摇摆摆,有点扭屁股。
秦颂风心知杀手的伪装往往千奇百怪,不敢怠慢,依然戒备地留意他的动向。
但是他才过去十多步远,鲁逢春突然闷哼一声,双腿一软就往前跪倒。刚刚还虚弱得站不直的老罗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发动,右手扳着鲁逢春的肩,膝盖一顶,就把鲁逢春倒转过来,面对着秦颂风。老罗左手一把锋利的短刀紧紧贴在鲁逢春颈部最大的血管旁边,压制着鲁逢春半跪在地上。秦颂风看见,鲁逢春胸前插着一把短刀,血迹像一朵丑陋的红花,渐渐在衣服上绽开。这一刀虽然深,应该没有伤及脏腑,但如果不及时救治,他一定会死。
那自然是老罗亲手插上去的。
身后传来噗通一声,那个扭屁股的细麻杆小声惊呼着倒地;然后又传来衣物摩擦地面的声音,能听出是他在向远处爬行。
秦颂风知道自己还是大意了,他刚才认为,如果老罗也是敌人,那他要么在刚见面的时候发动,要么把他们带进埋伏,万没想到老罗会在这条时常有人经过的路上,借一个凑巧有点古怪的路人分去秦颂风的心神,猝然发动。
鲁逢春眼神涣散,脸上肌肉扭曲,空茫地望着秦颂风,颤抖着干裂出血的嘴唇道:“我……有眼无珠……”
秦颂风问老罗:“鲁帮主不是你的兄弟么,他和我只有几面之缘,你冲着我挟持自己兄弟是什么意思?”
老罗十分厚颜无耻,堂而皇之地道:“没错,他是我的兄弟,我也不想杀他,所以用他的命求你两件事。”
“快说。”
“我有两个要求,”老罗眼中闪烁着惯于尔虞我诈的油滑老练,“第二个是你在此立誓,三天之内暂不进入英雄镇,并且放我全须全尾地离开,事后也不报复。”
秦颂风不置可否:“哦,那你说说第一个。”
“第一个,呵呵,答应不答应在你,鲁逢春的性命,也就在你一句话。”
这时,细麻杆已经渐渐爬到很远之外,秦颂风抽回刚才留在他身上的一线警惕,不露痕迹地调整了一下姿势,犹豫现在是先稳住老罗,还是出其不意冒险救人。
老罗的武功很平庸,但他的匕首恰恰卡在鲁逢春最要命的位置,毫不放松。
秦颂风叹了口气,还是决定先稳住老罗:“你快……”
才说出这两个字,他就感到了身后隐蔽而森冷的杀意,利器破空而来,带起的微风已经吹到他的后背。他的软剑出鞘,猛然旋转半圈,剑身在空中斜斜画出一条曲折的弧线,依次格开三把分别射向后颈、后心、后腰的飞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