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舒流道:“第一,我怀疑铁蛋遇见的这件事不简单,希望和你们一起查到底。”
鲁逢春道:“没问题。”
“第二,这个东西你见过没有?”季舒流悄悄拿出潘子云死前攥着的那半块玉佩。
“不认识,”鲁逢春道,“这个玉佩成色又不好,想查都没处查去。”
“第三,大概也不用问了。”季舒流泄气,“有关天罚派,还有没有什么别人不知道的传闻。”
鲁逢春一顿:“这事很要紧?”
季舒流吃惊地看着他,眼睛有些发红。
鲁逢春肃然看了他一眼:“天罚派失踪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上官判当年没死。儿子,你也听好了,这是你爹的秘密,其实,我和天罚派有仇。”
<二>
“江湖中人都知道,鹰眼老柳几十年不死心,最终抓住了一个灭门惨案的真凶……”
那真凶逃亡以后隐姓埋名,娶妻生子,在当地修桥铺路赈济灾民,俨然是个大善人,可惜当年的灭门惨案手段太过狠辣,罪无可恕,官府最终还是判了他斩首。
他后来娶的妻子在他斩首同日自杀身亡,死前依然坚信丈夫是个好人,认为这是官府构陷富商牟利而制造的冤案。他不满十岁的儿子悲痛欲绝,雇凶谋杀捕快老柳,将之重创。老柳得知前因后果之后,亦是喟叹不已,从此隐退,不再涉足江湖。
季舒流到永平府以来,已经听好几个人提起这个故事,疑惑地道:“此事好像真的发生在天罚派失踪前不久。”
“不是,跟天罚派失踪没啥关系,只不过,”鲁逢春指着自己残疾变形的右腿,“那个雇凶杀人的儿子就是我,我雇凶重伤老柳付出的代价,就是九岁那年,被上官判亲手废了一条腿。”
季舒流惊诧道:“你当年……”
“我当年当然相信我娘的话,认定我爹不是那种人,现在……唉,我爹还真是那种人,证据确凿得很。”
铁蛋的眼睛瞪得铜铃一般:“老柳不是没死吗,他凭什么打断你一条腿?”
“儿子,老柳要是死了,你爹我还活得到今天吗?”鲁逢春哂笑,“上官判没要我的命,只打废一条腿,已经是手下留情,他说我要是再大几岁,就把我两条腿都砍下来。当年天罚派仇家遍地,不就是因为很多被杀的人的亲朋好友觉得罪不至死。”
季舒流沉默片刻:“年纪尚幼,事出有因,心存误解,杀人未遂,上官判下手过重了。”他看着鲁逢春,“但一个九岁孩童,商人之子,如何能找到可以行刺鹰眼老柳这等成名人物的杀手?我只记得,苏门寻找雇主,都是看谁和人有仇,心存杀念,自行派人上门联络诱导。”
“聪明,”鲁逢春总是粗鲁浅显的目光突然变得很深远,“就是苏潜手下,那回去的杀手运气不好,上官判正好路过,横插一脚,直接把他们宰了。本来上官判也找不着我,但是我当年特地请苏门的人写了几十张给我父母鸣冤的大字,叫他们杀完人之后扔在街上,上官判一搜,他奶奶的正好找上门来。我以前也是蠢,总觉得欠苏门几条命,逢年过节还给他们送点礼,却不知他们暗中早就跟老南巷子打得火热。后来一想,苏门不就是看中我手上握着的那点家产,才勾引我下手的?我真他娘的被卖了还帮人数钱。”
——奚愿愿曾在苏门看见鲁逢春,潘子云因此怀疑鲁逢春也和苏门有勾结,却原来是这个缘故。
季舒流道:“看来你其实不姓鲁。”
“鲁是我姥姥的姓,现在我就姓鲁。”
季舒流沉默良久,又问:“可你为何知道上官判还活着?”
鲁逢春道:“我这个人,枪法上还是有点天赋的,但是直到十年前才武功大进,一举击溃老南巷子,当上英雄镇的头号人物,你就没奇怪我是怎么大进的?”
之前为了宋老夫人的事,尺素门详细调查过鲁逢春的来历,虽然没查出他刻意隐藏的身世,也知道他无亲无故,十几岁就混迹街头。最早他只学过一点不入流的拳脚,借着拐杖之力笨拙地出招,但为人仗义,多次替弱者出头,名声很好。随着出手渐多,他武功也磨练得越来越好,后来又把拐杖换成了铁枪,苦练多年,终于融会贯通,悟出用枪法弥补残疾的方式,一举击溃老南巷子,号称永平府第一高手。
鲁逢春道:“十多年前,我枪法遇见一个‘坎儿’,当不当正不正地停在那儿了,再也没有寸进。我还以为这辈子就止步在那里了,结果十年前一天半夜,突然有个黑衣蒙面人鬼鬼祟祟地混进不屈帮里,做贼似的把我带到镇外,捏着嗓子让我用了一遍枪法给他看。三天以后,他又来了,拿着我的枪重新使了一遍……我这辈子没服过谁,但也必须得承认,他改出来的那套枪法,真是点铁成金。”
“他是……上官判?”
“人走路的姿势,习惯的动作,二十年也改不了。他以为我不认识,但是化成灰我也忘不了,那就是上官判本人。再说除了他,谁能三天改出一套上好的枪法?”
可如果上官判没死,而且武功无碍,为何不肯站出来,为何不说出天罚派失踪的真相,为何让他的好友、燕山派元掌门找了他一辈子,至死含恨?但这一切,鲁逢春自然不知。
季舒流想起回家时看的那《洗罪愆》,心中一动,问道:“这个人蒙面蒙得严实吗,脸上、手上有没有疤痕?”
鲁逢春道:“手上没疤,脸上至少露出来的地方没有。你问这个干啥?”
季舒流摇头:“没事,是我想多了。”西北佛侠魏尚十多年前已经出道,出道时就带着遍布上半身的可怖烧伤,自然不是他。
铁蛋迷糊了半天,终于回过神来问:“爹,你的腿是上官判打断的,但你枪法也是上官判教的,那咱们不屈帮和天罚派算是恩仇两清了没?”
马跑得甚快,远处,英雄镇已经在望。鲁逢春低头凝视了儿子片刻,道:“我早就不记恨他了,在他替我改枪法之前。”
“为什么?”
“可能因为你吧。”鲁逢春低头一揉儿子的脑袋,“那个灭门案,灭的是一对兄弟满门,俩人都有老婆有孩子,只有弟弟不在家逃过一劫,他一回家当场就疯了,再也没清醒过。上官判当年不是单单打断我的腿而已,他还带我去看了那个疯子,流落街头,靠街坊邻居施舍过活。我小的时候也没觉得啥,有你之后才觉得他家实在是惨,我爹害死那么多人,我还非要给他报仇不可,废一条腿不冤。而且我这不是活得好好的?”
☆、死别
<一>
季舒流没有跟随鲁逢春去不屈帮,他借口有事,悄悄溜进了潘子云的旧居。
掳走铁蛋的究竟是些什么人?既然上官判未死,以前的很多事,是否都要重新审视一番?季舒流满腹疑问,却懒得细想,只是默默看着潘子云生前这简陋的住所。空旷的卧室之内,几乎与室外一样冰冷,床上的旧被又冷又硬,床边的书桌剥落大片的漆。
潘子云究竟自己折磨了自己多少年,才变成那副带皮枯骨般的样子?
直到现在,季舒流还很难接受潘子云已经死去。潘子云一直不怎么顾惜性命,他在苏宅装神弄鬼多年,用那尚不成熟的刀法杀死苏门数人,后来差一点就自掘墓穴殉情自尽,还曾被苏骖龙用短刀抵住脖子,最后都命大活了下来,为什么却偏偏死在他终于准备好好活下去的时候!
他身上好不容易才多出几两肉,脸上好不容易才多出一点血色,眼中好不容易才焕发出一点生机,身边好不容易才多了几个朋友……可什么都没了,最后的时刻,他僵卧在空谷之内、冰雪之中,欲求生而不能,欲留言而未尽。
他死的时候一定很冷。季舒流也觉得很冷,黑水湖冰面之下的寒冷,好像直到此刻才发作出来,再也不可忽视。
季舒流无力地躺倒在地上,他毕竟从小过得太好,耐力总是差些。
小时候,大哥给他的东西都是最好的,冬天里,暖炉永远把屋子烤得温暖如春,被子永远松软,睡前还要熏得热乎乎的,他那时候好像并不真正明白什么叫炎热,什么叫寒冷,什么叫疼痛,什么叫辛苦……
但他的家已经没了。
他经历过许多生离死别。恩与仇纠缠在一起,无论对亲生父母,还是对醉日堡眠星院那些故人,他既无法报恩,也无法报仇,直到所有人都不在了,他最终什么都没做成。
可潘子云和这一切无关。为何连潘子云他也无法保护,甚至不知去找谁报仇?
季舒流这辈子无法宣泄的悲愤之心,借题发挥一般决堤而出。
寒冷直入骨髓,他觉得应该想一些让他热血沸腾的事,然而耳边忽然响起他初到英雄镇时听见的那凄厉的一声:“小妹,你死得好苦也!”
为何幼时与父母情感深厚的潘子云听见商凤娴虐女致死的传说,竟写出一段复仇弑母的故事,为何深受宠爱不知虐待为何物的季舒流因这样一个故事而泪流满面?为何心狠手辣癫狂悖逆的苏骖龙最终为这《逆子传》放过了潘子云,为何传说中正直无私的天罚派很可能与杀死潘子云的凶手脱不开干系?
世间种种缘起缘灭,凡夫俗子终究摸不出规律,只能随波浮沉。
季舒流想抬手擦一擦眼泪的时候才发现,严寒已经将他里面的衣服冻出冰碴,衣袖和裤脚甚至已经冻硬了。
他赶紧爬起身,想点燃暖炉,发现暖炉里根本没有炭,双腿一软,再次跌倒在地。
潘子云入冬之后就没回来过,这屋子里不曾生火取暖,除了没有风,几乎和外面一样冷。季舒流不知不觉在地上蜷缩起来,四肢依然觉得冰凉,脏腑间却仿佛有一团火在燃烧,过了半天,他才意识到自己是发烧了。他心知不好,爬起来准备去找家医馆,可是才一坐起,浓浓的疲倦骤然袭来,他似乎失去了一阵意识,再醒来时已经重新躺倒。
要不要挣扎着出去看病?
他努力下了几次决心,都没下成,全身的虚汗令他分外不想经历开门出去、冬风扑面而来的那一瞬间。
最后他对自己说:“反正我内功不错,就算睡着了也不至于冻死在这里。”然后就彻底昏睡过去。
<二>
秦颂风找到潘子云住处的时候,就看见季舒流脸色青白,躺在地上不动。
他的脸色顿时变得比季舒流还差,一个箭步蹿上去蹲在季舒流身边,弯腰去探鼻息……然后,在外面冻得冰凉的指尖被一股热风烫了一下。
秦颂风长舒一口气,身体晃了晃,直接坐倒。他脑中有些发空,只觉得有生以来从未恐惧到刚才那个地步。
镇定片刻,他右手去把季舒流的脉,左手抱起季舒流的肩摇了几下。季舒流把眼睛睁开一条缝,目光起初有些呆滞,很快凝在他脸上,抬起手抓住他的肩,手指微微发颤。
秦颂风问:“你怎么回事?”
季舒流用冰凉的手指按着秦颂风的脖子把他的耳朵压到自己嘴边,哑声道:“鲁逢春说,他的枪法,十年前得过上官判的指点。……鲁逢春,就是当年那个向鹰眼老柳复仇的灭门案犯之子,他的右腿正是九岁时被上官判打断的。”
每句话都是令人震惊的消息,秦颂风原地发呆半晌,才渐渐理清前因后果,看着季舒流问:“你怎么不去不屈帮换衣服,反而跑到这里?”
季舒流发怔道:“不知道……我犯傻。”
秦颂风瞪他一眼,见他虚弱得眼睛都有点睁不开,发作不得,只好叹了口气道:“我领你换个地方。”
好在英雄镇常有江湖人物来来去去,客店甚是繁荣,秦颂风抱着季舒流出门,顾不得省钱,找了一家传说中最舒适的客店,住进一间上房,让伙计准备一大桶热水和稀粥、姜汤。
稀粥最先端来,热水却还没烧好。季舒流靠在屋里的躺椅上,左手垫着手巾捧着粥,右手用勺子舀起米汤,一边吹一边小口地喝,刚才白得发青的脸色终于恢复了一丝红润。秦颂风皱眉看着他,他便隔着热粥腾起的白雾眨眨眼睛,一副无辜模样。
秦颂风很想骂他两句,但想起潘子云尸身的惨状,心里一痛,顿觉骂不出口,走过去按着他的肩膀道:“你知不知道,你身体底子比我们都好很多。”
季舒流低下头,小声道:“知道。”
习武自然可以强身健体,但想要混迹江湖、在刀锋上讨生活,却意味着无数辛苦锤炼,总难免留些暗伤隐患。季舒流则不同,从他开始习武那天起,向来至少两名长辈一起看着他,严防摔着磕着,连对练的时候都没人敢下重手,而且全凭兴趣而练,真正做到了循序渐进。所以他看上去虽然不算强壮威猛,实际比大多数从少年起就旧伤缠身的人健康得多。
但身体再好也经不住他这样找死。
养大一个季舒流要付出的心血,恐怕是养大其他孩子的十倍百倍,虽然花的不是秦颂风的心血,他也难免有点心疼,不轻不重地踹了一下躺椅的腿:“底子好是活命的本钱,不是给你瞎折腾用的。”
季舒流轻轻闭上眼睛:“我明白,我……只是心情不好,忘了衣服上有水。”
伙计在外面叫了声门,抬着烧好的热水进来。秦颂风低声道谢,待他们走后,把水桶拖到躺椅边,扒开季舒流胡乱穿着的一堆衣服,正要擦洗,就看见了他后肩一条长而深的伤口,正是他身在水下时,被疯子用匕首划出来的。
秦颂风脸色微变,好不容易憋住的怒气终于发作,狠狠一拳砸在旁边的桌面上:“伤口这么深,回来还不赶紧换衣服,就泡着?你不想活了!”
季舒流被震得一缩脖子,有点害怕地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秦颂风匆匆用浸了热水的手巾擦遍他身上完好的地方,边擦边道:“你知不知道那个黑水湖夏天的时候直往外冒臭气,我当时去附近打探消息,还看见水里漂着死猫死狗死耗子,涨得像个球似的。你也不嫌恶心。”
季舒流果然露出恶心的表情,但他身体回暖之后,伤口疼得越来越厉害,皱着眉瘫在躺椅上说不出话。
秦颂风丢下他出门,向人要来一撮盐,洗净了手,揉进伤口里驱毒。
季舒流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忍不住低哼出声。
秦颂风用力按住他已经浮出冷汗的背:“别动!爱逞英雄就逞到底,别逞到一半装可怜。”
季舒流不出声了,然而因为实在虚弱,一不小心就疼晕过去片刻。
秦颂风赶紧停下来查看他的脸色,感觉还不算特别差。果然他很快就睁开眼睛,正好和秦颂风对视。
秦颂风余怒未消,低声道:“活该。”
季舒流忍无可忍地板起脸:“秦颂风,你不会说话就闭嘴。”
从不发火的人发起火来最有威力,秦颂风吓得立刻垂下眼睛,不但不敢再和他对视,连大气都不敢出。
伤口处理完以后,外面的天已经全黑。秦颂风把季舒流抱到床上,季舒流便盖着被侧躺在那里,呼吸渐渐变得平稳绵长,显然是睡着了。
秦颂风也是两昼一夜没睡,而且同样没怎么吃东西,困倦渐渐袭来,但刚才季舒流的气似乎还没消,他不太敢上床,干脆喝了剩下的半碗冷粥,趴在桌上睡了一觉。
<三>
秦颂风做了一个梦。
秦颂风的梦不像一般人那么丰富。心境平稳不做噩梦的时候,他十次做梦,至少八次都身处一个奇异的所在,与世隔绝、寸草不生,只有一望无际的平整地面。他在里面尽情地独自练剑,或者与一个面目模糊的人对招,有时候他熟悉的高手也会出现在那里与他对招,曲泽、方横都是常客,不过这几年最常出现的还是季舒流,季舒流一来,那里的天仿佛都会亮上几分。
这一次却不是季舒流,这一次是潘子云。
梦中的潘子云刀法比平时强了许多,仿佛已经将他苦练多年的“野路子”和武林中的正统路数融会贯通,进入了秦颂风一直期待他能进入的新境界。秦颂风与他对练的时候,必需分外小心,因为他已经成为一名真正的高手。
他们似乎对打了很久,直到最后也没分出胜负,实际上也并不想分出胜负。
当双方都已经使不出新的招式,他们自然而然地停了手。潘子云忽然露出一个笑容,出事的前一阵子,他脸上的笑容不再罕见,这个笑也和他平时的笑没什么两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