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几年身为“魏尚”的人生,好像真的把那个杀伐决断的“判官上官判”洗得无影无踪,也把洗心岛上的洗心王洗得无影无踪,他坐在那里,头发好好长在脑袋上,依然给人一种大慈大悲的感觉,不愧是颇有名气的西北佛侠。
宋钢手下那个卧病在床、耳聋眼花的老人半卧在船舱内简陋的床上,咳嗽着道:“是我们的错,老掌门早就说你天性软弱,随波逐流,当不成这个掌门。可当年老掌门、老掌书和小杜——就是老掌门苦心培养的继任者——同时遇害,除了你,再也找不出一个能让所有人服气的掌门了。何况,当初本门资历老的这些家伙,包括我,实在舍不得你在剑法上的天赋,都觉得天罚派处在存亡关头,需要出一个你这样的高手。”
宋钢闻言,也长长叹了口气。
萧玖看着上官判道:“祖父觉得你天性软弱,我母亲也曾说你天性软弱,可是你当年四处杀人的时候,好像一点都不软弱。”
上官判沉默了一会:“软弱的意思,不是仁慈,而是是没有定性。我年幼的时候,你爷爷和同门的其他长辈都觉得我性格有问题,想尽办法要改变我的本性,每当我心慈手软的时候,就痛骂重责,所以我刚当上掌门的时候,的确觉得一切宽恕退让不过是自己本性懦弱导致的错误,需要克服……那时候我太年轻,只有十七岁。”
血气方刚的少年通常没什么头脑,何况最初,一直担心他个性软弱的那些长辈还曾因为他终于开始“杀伐决断”而欢欣鼓舞。
鲜逢敌手、名震江湖的剑法,靠身先士卒积累起的巨大威望,配合懵懂无知却自以为是的愚钝,终于把本已十分偏激的天罚派带上一条更加危险的路,酿成大祸。可怕的从来都不是彻头彻尾的无能,而是卓越的才华加上致命的破绽。
他明明可以做一个最好的剑客,却最终成了一个很坏的掌门。
上官判懊悔地闭上眼睛:“我第一次意识到以前的做法大错特错,不是看见鲁逢春的时候,也不是小清复仇的时候……在那很久以前,我就开始梦见我杀过的一些人痛哭流涕的脸。”
萧玖道:“那你为何不试图弥补一二?”
“杀人不眨眼的名号都是早年闯下的,二十五岁以后,我的杀性已经没那么重,反而是一路跟着我的兄弟们独自出手的时候更加不留情面,我想阻拦也阻拦不住。我思前想后,觉得天罚派的问题,可能在武功上,就因为天罚派武功有违天和,太过偏激,才影响了同门的心性。所以我苦思出一套新的剑法,想要教给每一个同门,让他们修身养性,平心静气,能够平平安安活到老。”
“那仇凤清知道吗?”
上官判的脸色忽然变得苍白,良久方道:“我没对别人说过……因为我自己也觉得这一招异想天开,太过可笑。”
如果已经对天罚派生出感情的仇凤清得知此事,即使依然决定复仇,是否愿意换个不那样酷烈的手段?
可已经发生过的事,无论是三十年前,还是三个时辰前,都再也无法改变。
<四>
直到大船换成小舟,众人登上陆地,上官判终于对蒋苇说:“我现在居无定所,以后准备找个安静的小镇,买套不起眼的院子住下,你回去之后,暂时跟着阿玖吧。”
几日以来,蒋苇整个人都苍老了不少,一双漆黑的眼睛黯淡无光,然而她的衣着依然整洁,脊背依然挺直,一眼望去,精气神尚在。
蒋苇对他施了一礼:“感谢上官掌门在岛上的照拂之恩,但我在岛上的积蓄,应该可以带走吧?回去以后,我打算自己购置一两个店面维持生计,然后还用以前的身份,联系我外祖父以前的弟子。有时候女人死了,被男人查验,家属总是不悦,我可以还像小时候一样,去帮个小忙。”
上官判屡次想插话,但听到最后反而说不出话来。
原来这个他以前不曾看在眼里的女子,也并不希望依附于他。
蒋苇平淡地道:“洗心岛上的事,便当是一场梦吧。我会跟别人说,我只是被人贩子卖到穷乡僻壤了,如今年岁渐长,看管日松,才得以逃出来。”
然后她释然地笑了,也许这是上官叁死后,她发出的第一个真心的笑容。
她失去了两个儿子,但如今她又有了自由,可以回去做一件她从十几岁开始就一直想做、外人都嫌弃的辛苦事。
这岂非正如上官判即使变成魏尚,也离不开江湖。
☆、钢铁
<一>
英雄镇还是那个英雄镇。
英雄镇最繁华的街道上,一家怪模怪样的酒楼新近开张,门面楼分两层,刷上了崭新的绿漆,门口挂着绿色的灯笼,连地上的鞭炮碎末也是绿纸。第一层对外一侧的窗户全部支起来,露出窗前木几上摆放的一些盆栽,并未开花,只有绿油油的叶子。门口高挂的牌匾四四方方,上面只写了一个“闻”字。
季舒流站在酒楼侧面将之仔细打量一番,忽然把秦颂风按到旁边的墙上,在他耳边小声道:“除了闻姑娘自己的积蓄,你也补贴了不少吧。说,你到底送了她多少钱?”
他背后伤还没好,走路时上半身都很僵硬,所以虽然用力轻微,秦颂风只好乖乖任他按着,笑道:“不多,也就是你三年的束脩。”
季舒流瞥见四下无人,弹了一下秦颂风的脸,“信不信我吃个醋给你瞧瞧?”
秦颂风道:“行,今天我请客,叫小二上一壶醋给随便你吃。”
二人携手走进店内。迎来的小二是个年过五旬的大娘,她热情地笑着问:“一楼二楼?”
季舒流道:“多谢大姐,我们不急,先在楼下转转如何?”
“俊后生们,第一次来吧!”大娘甚是得意,“随便走走,咱们闻家楼风景没的说!”
季舒流从大厅穿过,走到后院。狭窄的后院里,西边是杂物间,东边是厨房,厨房内锅碗擦得亮堂堂,两个健壮的中年女子在忙着下厨,换回普通少女装束的小杏和小莲忙着打杂,还有个衣衫翠绿、身材窈窕的女子侧坐在外头的石凳上剥豌豆。
她剥得并不快,应该不是在干活儿,而是闲得无聊,稀奇的是,她身边坐着一条高大威猛的壮汉,胳膊夹着一根铁枪,也在跟她一起剥豌豆。
闻晨和鲁逢春?
后门走进来一个歪戴小帽、衣襟不整的年轻英雄,鲁逢春抬头瞪了他一眼,他吓得立刻把帽子衣襟拢正了,道:“何家茶馆有个疯子闹事,抓着铁蛋说铁蛋长得像他死了的老婆,铁蛋都叫他给吓懵了,你快去看看!”
鲁逢春一拄铁枪,猛地站起,闻晨也扔下豌豆站起身。季秦二人对视一眼,好像预感到有什么事情发生,上前打了个招呼便跟随其后。鲁逢春没多说什么,匆匆赶往何家茶馆。
一刻钟之后,鲁逢春带着宋钢走进附近一个清净无人的小院。
——洗心岛上居民分批伪装成渔民上岸,按照脾性和彼此的情分,被划为多组,安排到几个不同的隐蔽之处,上官判忙着安置他们;萧玖、孙呈秀带着蒋苇去拜会旧友了,准备之后再悄悄去探望萧绮月;宋钢要回家乡去找母亲,就在进入英雄镇之前才刚刚和秦颂风一行分开。
没想到他还是到了镇上,更没想到的是,他居然恰好碰见铁蛋,铁蛋又和他死去的妻子十分神似。
“……你说你一开始是身受重伤武功大减才躲起来了?”鲁逢春眯眼看着宋钢,“然后你老婆没了,你万念俱灰,老娘也不要了,把你儿子塞给你老娘补偿?你那个儿子就是柏直?听着咋这么像瞎扯淡呢。”
宋钢苦笑:“自然还有些隐情,现在还不行,再过几个月我会说清楚。”
他又想去拉铁蛋,鲁逢春搂住铁蛋的肩膀把儿子拽到自己这边。
铁蛋瞪着一双圆溜溜的黑眼睛,困惑地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小声道:“这个老爷爷怪可怜的,是不是想他老婆想疯了……”
宋钢双眼发直:“不对,你就出生在我儿子被杀次年,生在我儿子被杀的地方,长得和我妻子七分相似,天下不可能有这么巧的事,你肯定就是我的孙子!你跟我走,就当我求你了,我要告诉你年近九十的太奶奶,你爹还有个后人。”
铁蛋好像想骂人,看着宋钢稀疏的白头发才勉强憋回去。
鲁逢春忽然叹了口气:“铁蛋,你知道你大名为啥叫鲁铁吗?”
铁蛋摇头。
“是你娘取的,她觉得爷爷叫钢、孙子叫铁,这样有意思。”
铁蛋大骇,从他怀里跳出来:“你说啥?”
“别一惊一乍的,这事谁也说不准!”鲁逢春道,“当年你娘跟柏直相好,差点就要私奔,柏直连他爹叫钢都说出来了,但是没敢说叫宋钢,只说叫柏钢。后来柏直死了,你娘大着肚子被韦铁钩的老情妇打得死去活来,逃到我这里,跟我说的就是,怀上你前后,她和我睡过一次,和柏直睡了九次,所以你一成是我的种,九成是柏直的种,问我想不想养大你赌个运气。”
铁蛋张大了嘴:“那我……那他……”
鲁逢春用力拿铁枪敲地:“谁的种无所谓,老子把你养这么大了,你就是你老子的儿子,听没听见!”
铁蛋的表情依然呆呆的,双手使劲抓住鲁逢春的手腕不放。
宋钢拍案而起:“我感谢你把我孙子养到这么大,姓宋的全家感激你的恩德,但我只有这一个孙子!”
“我也只有这一个儿子!”鲁逢春瞪眼。
宋钢的眼睛瞪得比鲁逢春还大,眼中一片血红:“你要是记恨老掌门打断了你的腿,我打断我自己的腿还给你!你把孙子还给我!”
鲁逢春盯着他,盯了好一会,才勉强放软语气道:“儿子,虽说你是我的儿子,到底也……也他娘的得感激柏直那小子下种的功劳行了吧!人不是东西,没有还给谁的说法,但是等你长大有儿子了,分一个姓宋也罢。另外,这老头子要是带着他老娘来认亲,你看在他们年纪老的份儿上,叫声太奶奶也行。这事儿你说了算,你愿意叫就叫,不愿意拉倒。”
铁蛋瞥瞥宋钢血红的眼睛,犹豫良久,终于说:“就是以前那个抓着我问匕首来历的老奶奶吗?行吧……她也怪可怜的。”
宋钢的疯狂终于被这句话安抚下去。他轻咳一声,挺腰坐直,转瞬之间,好像又恢复了他本来那僵硬冷淡的样子,表情有如雕塑,岿然不动。
鲁逢春从铁蛋怀里取出那把匕首:“柏直当年,的确当过不少东西赈济穷人,但这匕首不是当的,是他送给你娘的定情信物。”
铁蛋困惑道:“那你和我娘……”
“以前根本不熟。我恰好在那几天里去‘光顾’她的生意,又恰好敢和老南巷子对着干,她才逃到我这里。”鲁逢春道,“其实最开始,我收留她,是念在柏直当年敢找老南巷子的麻烦,是条汉子,后来慢慢把你养大,渐渐地就把你当成亲儿子了。这匕首她死前嘱咐我送给你,我本来不想给,但是你长大了自己看中管我要——可见你跟宋家还是有点缘分。”
铁蛋把匕首从鞘中抽出一半,盯着里面雪亮的铁片微微出神。
鲁逢春肃然道:“鲁铁,记住了,不管是你爹我,还是柏直,都是英雄好汉,就连你亲娘,也是条重情重义的好……好女人。”
<二>
也许因为父子感情向来亲密无间,铁蛋只迷茫纠结了一天,就恢复了原本的活泼。他跑来找季舒流玩,闲谈中悄悄地道:“我爹好像喜欢上闻姐姐……不对,闻阿姨了。”
季舒流问:“那你觉得她怎么样?”
“我感觉不太习惯,”铁蛋挠头,“但闻阿姨很厉害,上次我被疯子掳到黑水湖就是她推测出来的,既然我爹这辈子都没娶过老婆,也该娶一个,就娶她挺好。”
季舒流微微一笑。
闲话片刻,铁蛋又道:“何先生一直都没有新作,等他有了新作,我一定通知你。还有,最近半年我都没见过潘大哥,英雄镇、桃花镇都找不见人,他是不是和你们在一起?”
这个问题季舒流曾和秦颂风争论过,秦颂风觉得这次得知自己不是亲生对铁蛋来说冲击已经不小,不妨过几年再告诉他潘子云的事,但季舒流觉得,也许现在告诉他更好一些。最后他们折中约定,如果铁蛋问起潘子云的下落,就先把能说的那一部分告诉他。
季舒流叫上秦颂风,把铁蛋带到了奚愿愿和潘子云的坟前。
铁蛋震惊:“潘大哥没了?……他那么瘦,其实是因为生病吗?费神医都救不了吗?”
“被人杀害的。”季舒流轻声道。
铁蛋抽一口气,仰头看着季舒流:“谁!你告诉我,我保证长大了再去找他!”
季舒流道:“是一个流窜海外的逃犯。我们这半年不见,正是去抓凶手。”
“凶手呢?”
“死了。”
“那凶手的尸体呢!”
“埋在海岛上了。”
“好吧。”铁蛋泄了气,“你们也是潘大哥的朋友,不用我长大再去报仇。可是凶手为什么要杀潘大哥!”
“……子云前来给妻子上坟,路见无辜之人被害,意欲相助,却被恶人灭口。现在此事不便多说,等明年平淡下去,我们再告诉你完整的真相。”
铁蛋是宋钢的孙子,天罚派的一切,他自然也会慢慢得知。
季舒流四顾周围地势,想象着当时的情形。
那天清晨,上官伍追着上官叁,从英雄镇往这边来。
那天上午,彭孤儒发现上官肆可能派出护卫来杀上官叁,从桃花镇往这边赶。
上坟的潘子云正巧撞见重伤垂危四处躲避的上官叁。上官叁临终前求他去找萧玖说出真凶,潘子云答应了他。
上官伍远远看见这一幕,想灭口却有心无力,谁知隐藏在暗处的彭孤儒为一己私心,悄悄跟上潘子云,替上官伍杀人灭口。
潘子云凭借他半年来的武功进境,从那一流高手手下逃脱,可惜后来被困死在万松谷内。
他临死前用短刀刻下的,并不是杀害他自己的人,而是上官叁的遗言——天罚派上官伍弑兄。
铁蛋迷茫地看着墓碑,良久,眼圈开始发红:“总觉得……难以置信。潘大哥对人总是冷冷淡淡,但也经常悄悄帮人的忙,而且他心里其实很老派,总是叫我不要在江湖上瞎混,趁着年纪小多读点书,那神态,就像卢龙城里的老秀才一般。听说他父母都是读书人,只不过过世太早,否则也许他早就搬到别处去念书了吧……”
铁蛋揉揉眼睛,终于注意到墓碑上潘子云旁边的另一个名字:“奚愿愿就是潘大哥的妻子?她已经过世很多年了吗?”
墓碑之上,奚愿愿的名字经过风霜侵袭,已经圆润模糊了些许,新刻的潘子云三字却还锐利而清晰。
季舒流将铁蛋推上马,转身爬上一言不发的秦颂风的马:“走,我带你看一样东西。”
三人转马向北,进入英雄镇附近的槐树村,悄悄从后门跳进苏宅。
苏宅后院里还有当初季秦二人与扮成奚愿愿的潘子云动手留下的痕迹,而今物是人非。
“我认识这里。”铁蛋道,“这是《逆仆传》里说的苏宅,听说一直闹鬼,我早就想来看看了,但我爹怀疑里面的‘鬼’身负轻功,是江湖中人,不许我前来打扰。”
季舒流道:“《逆仆传》里,有一个仆从姓原名西,他的故事,应该就源自奚愿愿。”
“啥?”铁蛋瞪眼,“潘大哥的妻子是原西?是男人?”
季舒流道:“奚愿愿自然是姑娘,但写成故事的时候,总有改动之处。”
铁蛋挠头片刻,忽道:“难道潘大哥也是《逆仆传》里的人物?他是哪个?”
季舒流打开潘子云放置苏门余孽骷髅的那间书房,厚重的尘埃扬起,铁蛋打了个喷嚏,季舒流却已屏住呼吸,打开墙上的暗门,抽出潘子云的草稿。
“这就是你潘大哥的遗物。”
铁蛋是认识字的,只不过认得不多,而且不大认识手写的潦草字迹,他费了好大的力气,眼神一点点从迷茫转为震惊,最终小心地用衣袖擦掉桌上的尘埃,将草稿放在桌面,蹲下去嚎啕大哭。
他那么想结识的人原来一直都在他身边,还悄悄地关心着他,但当他知道这一切,却已阴阳永隔。
季舒流等他哭声渐低,开始给他讲潘子云、奚愿愿和苏门那些尘封的往事。这些事,他也是在这间屋子里听来的,那不过是数月之前,那时候潘子云还活着,还很想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