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秋禾问,“那只灰熊很厉害吗?”
“是啊,那可是灰熊!”李老头神秘地强调:“那可是右耳朵灰熊!”
看秋禾一副懵懂的样子,旁边一个卖葛根的老头也加入进来,“你外公没跟你讲右耳朵的事?也对,他肯定是怕吓坏你小娃娃家!”
两个老头你一句我一句,迫不及待地给秋禾讲了右耳朵灰熊的故事。据说以前山上的一头灰熊被盗猎的人埋设的电网击中,整个头部被电击得焦黑一片,只剩一只完好的右耳朵。但这头灰熊命大,居然活了下来。伤好后灰熊的性情却变得异常凶残暴戾,只要是遇到它的人,不是死就是重伤。
侥幸存活的人里,曾有人心有余悸地描述过那头右耳灰熊的长相,说到后来都是满脸惊恐,——那已经不象是头熊,简直是个怪物。
“熊都变成怪物了,可不是山神爷怪罪下来了?那些偷猎的,架了电网放到林子里,管他公的母的老的小的,撞上去就是个死!连怀了娃儿的野物也走不脱,作孽啊!”卖葛根的老头感叹。
“这都是报应!”李老头也说,又给秋禾装了一小袋地脸皮,嘱咐道:“有沙子,回去拿水泡一泡,和辣椒炒,保证你吃了还想吃!”
秋禾提了袋子,站起身来。只觉得心里乱糟糟的,十分怪异。
他没心思继续逛了,神思不定地回了家,沈宝成却还没有回来。秋禾便把地脸皮泡在盆子里,托着腮坐在院子里发呆。
那两个人到底是被熊咬伤,还是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那只灰熊又是怎么回事?
这一切,跟那条龙有没有什么关系?
秋禾正想得出神,忽然传来乓的一声响,似乎是隔壁房里有瓷盆掉在了地上。
这响声提醒了秋禾。刚才他回来时,看见邻家院门紧闭,还以为白川跟外公出门了,原来他居然在家。秋禾立刻决定去找白川,五年前灰熊伤人时,他应该已经到了这里,秋禾想问问他对那件事到底了解多少。
他站起身来,往院门走了几步,又折回来,直接从西厢房的窗子悄悄翻进了林家。白川正站在院子里,没穿上衣,一身皮肤白得发亮,但当秋禾看清他的后背时,骇得差点大叫,浑身的血液都麻了。
白川后背上,一道长长的伤口触目惊心,从肩膀一直贯到腰上,伤口周边焦黑,皮肉翻卷,露出内里红色的血肉,看起来非常、非常地可怖。
秋禾冲过去喊:“这是怎么了?”
白川猛一回头,看到是秋禾,转身拿了件衣服披在身上,对他低声喊道:“你快出去!”
秋禾没功夫理他,拉着白川要看他的伤,说:“这是怎么弄的?天!怎么伤得这么重?这该多疼!走,我带你去医院!”
没想到白川瞬间变了脸色,他一把挥开秋禾的手,厉声说:“我叫你出去!听到没有?出去!”
秋禾怔怔站在当地,完全不明白他为什么发脾气。过了片刻,才低声下气说:“到底怎么回事?你怎么了?有什么事不能好好告诉我吗?”
白川干脆不答话了。他转身进了堂屋,呯地一声,把两扇木门关得死紧。
秋禾默然站了片刻,上前轻轻敲了敲门,小声说:“白川……”
门里传来一声怒喝:“走开!”
秋禾憋屈得眼泪都快下来了,觉得白川又发神经了。
这家伙到底怎么了?明明前两天还一起去过天溪,明明两人还有说有笑,现在居然说翻脸就翻脸!这他娘的到底是怎么回事?
秋禾一转身,愤然翻窗户回了家,坐在院子里越想越气,本想不管那个衰人,可那道恐怖的伤却总在眼前晃荡,最后秋禾憋不住了,心想,算了算了,这家伙脾气古怪又不是第一天,跟他置什么气!
他回房拿了钱包,小跑到镇上。路边的集市早已散了,冷冷清清没什么人。秋禾一直走到快到镇子尽头时,终于发现一家小诊所,连忙跑了进去。
诊所里布置十分简陋,中间一桌一椅,靠墙放着长条木凳,后面的货架上摆放着些药瓶。除此之外空无一人,秋禾喊了两声,才从货架后面转出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来。
“怎么啦?”那人边走边戴上眼镜,问他时还打了个呵欠,似乎是在里间睡觉。
“麻烦您帮我开一些治外伤的药,”秋禾想了想,又说:“口服的消炎药也要一些。”
“哪儿伤了?”医生从镜片后打量着秋禾。
秋禾本想把白川伤口的情况详细描述一下,可话要出口时,却忽然迟疑了一下。最后他咬咬嘴唇,说:“家里人受了点外伤。——麻烦您多开点药。”
那医生转身去里面房间找药了,出来后把一塑料袋药放在桌上,还叮嘱说:“外敷内服的都有,不要搞错了。实在不行的话,还是要把人带来看看。”
“好的。”秋禾冲他笑了笑,道过谢,提上药往回走。
隔壁院门依然紧闭,秋禾从窗户翻过去,发现这里跟他离开时一模一样,堂屋门关得死紧,屋里悄无声息,他把药放在门口,在门上敲了敲,说:“我给你拿了点药,你自己看着用。实在不行就上医院,自己的身体可不能闹着玩儿!”
里面的人毫无回应,秋禾等了一会儿,叹了口气,悻悻回了自己家。
那么深的伤口是怎么来的?白川那混蛋,为什么不去医院?他又为什么突然跟自己翻脸?秋禾越想越坐立不安,觉得整件事充满了蹊跷。
☆、调查
一直到中午时分,秋禾盼星星盼月亮,才盼到了沈宝成回家。沈宝成一进门,秋禾就迎上去,问山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那两个人现在是生是死。
沈宝成打量了秋禾两眼,说:“你倒是耳朵尖,哪儿听到的?”
“镇上的人都知道了,就你还瞒我!”秋禾对外公非常不满。
“人早死了。”沈宝成坐下歇脚,说:“听说是一群到山里来玩的人,昨晚上不见了两个同伴。一群人寻了半天,还报了警。最后找到溪旁边的时候,那两人都死硬了。警察在滩边忙了一个上午。”
秋禾咬着嘴唇,沉默半晌,才喃喃说:“真死了啊。”
沈宝成点头,叹了口气说:“真死了。”
两人对坐无言,过了一会儿,沈宝成站起身来去做饭,秋禾跟在后面,忍不住说:“那些人真是到山上游玩的么?镇上人说他们是上山盗猎的呢。”
沈宝成把泡着的地脸皮沥起来,又去灶下生火,把火点燃了,才说:“说不上来。看着不太像。……倒象是城里来的混子。”
外公话没说完,便忍住了,秋禾顿时明白,小声问:“是上回跟白川过不去的那些人?”
沈宝成盯着灶膛里的火,点了点头,说:“我也是猜的。”
秋禾悚然心惊,问:“为什么他们没过来找白川,却跑到山上去了?”
“谁知道这些人怎么想的!”沈宝成皱眉说。
秋禾在边上沉默片刻,突然想起白川身上的伤,忙说:“外公,我上午看到白川了,他受了很重的伤,”用手在身上比划了一下,“背后有这么长一道豁口!”
沈宝成吃惊地抬头,往隔壁方向望了望。
秋禾又补充:“让他去医院他也不去,我就到镇上诊所买了点药,也不知道有用没有。”
沈宝成突然站起来,往西厢房走。到了窗户边上,他停住脚,蹲下身,从地上捡起一个塑料袋,拿在手里看了片刻,回头问秋禾:“这是不是你拿过去的药?”
秋禾也看到了,袋里的药原封未动。他的心情突然变得极其糟糕,嗯了一声,转身就要回房。
“秋禾!”沈宝成跟过来,神情似乎有些不安,“你买药的时候,跟别人怎么说的?”
秋禾愕然看看外公,又回想一遍,说:“我没细讲,只说是家里人受了点伤。买些备用药放在家里。”
沈宝成明显松了口气,便交待他:“有人要是问起来,你就照这样说。就说是为我买的,正好我前两天腿被树桩划破了皮……”
秋禾一听就急了,打断他道:“你腿被划破了?怎么划的?怎么不跟我说?”
“就破了点皮。”沈宝成看着秋禾,一颗老心很宽慰,到底是自己亲孙子,一听自己有伤,就急成了那样儿。他忙解释:“时常在山里走,哪天不刮一下蹭一下?”
秋禾到底是逼着外公坐下,又掀开他裤脚看了看,果然小腿上一道长长的青红色划痕,划得深的地方已经有点见血。反正药是现成的,白川不用,正好给外公敷上,秋禾便打开一盒云南白药,小心翼翼地洒在伤口上头。
两人正在忙乎,院门外走进几个人来。镇上的石老六陪着两个警察模样的人,进到沈家小院里。一群人客客气气地寒喧,沈宝成拿出烟来,挨个递了一圈,秋禾又搬来椅子让他们坐。当中一个老警察便上下打量秋禾,问:“老沈,这是你外孙?”
沈宝成点头,“身体不好,他妈把他送到我这儿了。”石老六听了,在旁补充:“秋禾是大城市里长大的,今年夏天才来镇上。”
老警察姓王,倒是挺和气,看着秋禾问:“听说你今早上去镇上的齐医生那儿买了一大包药,咋了?是谁受了伤?”
秋禾心里猛地一跳,想起外公的叮嘱,他生平没怎么说过谎,当着警察的面就更说不出话了,忙把头低下去,老王觉得有异,立刻说:“你别怕,跟我实话实说,药是买给谁的?”
“还能是给谁买?我啊。”沈宝成把话接过去,他提起裤管,让那几人看他的伤,又把刚收好的药袋子拿出来,带点责备的口气说:“城里长大的孩子,看到点小伤口就吓得要死,非拖着我去诊所里不可。我不去,就给我买了一大堆的药,把我气得!我几时这么金贵了?哪个山上不能采两把草药?花这么多钱,这药要用到几时去?回来就略微说了他两句,脾气还怪大,跟我赌气到现在……”
众人回头去看秋禾,少年低着头不说话,也确实是受了委屈的模样。
石老六笑呵呵地打断沈宝成:“沈叔,不是我说您!秋禾心疼您才跑去买药,这是孩子的一片孝心!现在的年轻人,象这么有心的不多啦,您老就知足吧!”
沈宝成兀自唠叨:“一年拢共挣几个钱?就把他惯得大手大脚!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
老王便也笑了,跟着打趣说:“老沈你这老夹子,闺女在外头挣大钱,还这么积细!攒这么多钱干什么去?等老了带进棺材里?”
老沈一梗脖子,说:“她挣她的,我横竖不用她一分钱!”
“秋禾,你不晓得对这个老夹子说?你就说等你老了躺床上不得动了,我看你还有没有现在的气魄!”石老六开玩笑,替秋禾打抱不平。
几个人闲聊了几句,沈宝成又向两个警察打听起上午的情况,老王也浅浅发了几句牢骚,他们基层警力本来就严重不足,上头还非要严查。那些人声称是到山里来玩的,一听就有假,这穷乡僻壤的,有什么可玩的?一看就知道是到山上盗猎来的,碰到了熊,也只能算他们倒霉。
说了一阵,三人便告辞,说还要过去找林白川问问情况。临过去之前老王又对沈宝成叮嘱,要是巡山时发现什么异常,一定要及时跟警方联系。沈宝成答应了,等几个人过去隔壁,沈宝成转头进门,就看见秋禾用很怪异的眼神看着他。
“外公,你为什么撒谎?”秋禾盯着沈宝成,小声然而坚定地说:“白川跟这件事有关? 圆欢裕俊?br /> 沈宝成心神恍惚地看了他一会儿,说:“别瞎说,我先过去看看白川那边,你把剩菜热了先吃,别等我。”
说完他就进西厢房了,留下秋禾一人,在院子里呆呆坐了很久。
那些人到底为什么进山?怎么死的?白川身上的伤又是怎么来的?他到底做过些什么?外公又知道些什么?秋禾想得身上一阵一阵地发冷。
他本以为自己现在和外公、白川关系非同一般,他们住在一起,经常一起吃饭,一起聊天,已经象一家人一样熟悉了,然而,此刻他才意识到,他对他们的了解,仍然只是皮毛。
那天沈宝成从白川家回来后,秋禾已经上了床。沈宝成在秋禾房门口站了一会儿,看他已经睡着,就轻手轻脚走开了。
等他一走远,秋禾就睁开了眼睛。他根本就没睡着,可也忽然不想再听外公的任何敷衍之辞了。
秋禾看得出来,外公对白川的信任远远超过了他。他相信,即使现在白川朝他开一枪,外公也会不问缘由地认为白川不是故意的,顶多是枪走了火。他不知道这种信任源于何处,但想到他们什么事都瞒着他,就有点心酸。
秋禾赌气想,他们想瞒就瞒吧,他也就装做不感兴趣好了。
可一想到死在山里的那两个人,秋禾就烦燥不安。
他心里有架天平,天平一端,是那些偷偷往他家院子里放蛇、寻上门来打架的混球;另一端则是白川和他善良的外公。少年心中无疑是倾向外公这一边的。——可那毕竟是两条人命!他明知道白川跟这件事大有关系,却什么也不能说,什么也不能做!
秋禾纠结得一夜未眠,早上起床时,黑眼圈都出来了。
第二天是个大晴天,秋禾看见白川象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一样,把粮食搬到晒谷坪上摊开来晾晒。
如果不是曾经亲眼看到过他的后背,秋禾简直不敢相信,一个人受了那么重的伤,还能扛起一麻袋粮食,看着还不太费力。
白川也看到了秋禾,他张张嘴,欲言又止,最后什么话也没说,径直回了屋。这让秋禾更郁闷了。
这天晚上,沈宝成从山上回家时,带回了一背篓草药。他把草药连根带叶熬成一罐浓稠的黑汁,然后拿一只小锅装着,送去了白川家。
回来后他皱着眉,坐在院子里叹了口气。
第二天,因为一大早要赶去云台,沈宝成熬好了药,交代秋禾一会儿送过去,帮白川热敷。秋禾赌气说:“我不去!”
沈宝成沉默片刻,说:“好吧,那我中午再赶回来。”
秋禾听了,心里更不舒服。只好气虎虎地说:“行了!放那儿,一会儿帮你送过去!”
沈宝成便走了,临走前还讨好地对秋禾说:“回来外公给你带葡萄吃!”
秋禾在家磨叽了一会儿,到底还是不情不愿地端着锅,从窗户里翻去了隔壁院子。里面鸦雀无闻,秋禾喂了一声,才听到卧室里传来点动静,白川在里面说:“进来。”
秋禾吸了一口气,面无表情地端着药,走进了白川的卧室。
☆、真相
这还是秋禾第一次进白川的卧室,里面空空荡荡,除了一个硬板床和一张桌子,别无他物。唯一具有时代感的物什,是桌上的一台电脑。
白川赤*祼着上身,只穿一条中裤,侧躺在床上。床铺上只垫了极薄一层褥子,他竟然也不嫌硌人。
秋禾把装药的锅放在地上,走到白川旁边去看伤口。不过一天功夫,那长而狰狞的一道伤已经开始愈合,只是伤口周围明显发红发肿,看样子有些发炎了。
白川趴到床上,秋禾则挽起袖子,按外公教的办法,用一块纱布浸了药汁,轻手轻脚敷在伤口上。黑色的药汁顺着白得发亮的脊背流下来,黑白分明,十分刺眼。
秋禾一腿曲膝跪在白川旁边,不时把纱布拿下来,重新醮上药汁,同时还要用干毛巾擦试流下来的药,免得搞脏床单,不免手忙脚乱。两人凑得近,他这才发现,白川光祼的腰背上,一道一道满是伤疤。那些伤疤纵横交错,有长有短,呈现出极淡的粉色。
秋禾一阵触目惊心,这个人到底经历过什么?怎么竟会有这样的一身疤?
但他当然不会问出来,甚至矜持地收敛了表情,以免露出惊异。两人一个懒得说,一个口拙,都默默无言,房间里十分寂静,只有不时拧纱布的水声,半晌,白川忽然扭头问:“早起练了没有?”
“啊?”秋禾看着他,怔了好大一会儿,才明白是问他练习吐纳了没有。他心想自己都伤成这样了,还尽惦记这些小事,便不以为然说:“没有。……趴好!别扯着伤口!”
白川老老实实趴好了,把下巴搁在双臂上,停了一会儿,又说:“别偷懒,要坚持!”
秋禾心里软了一下,又没好气地想,谁要你来操心!你是我什么人?昨天是谁冲我大叫大嚷让我滚蛋的?今天又来假充好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