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俊煦也知道他说的是实情,擦了把脸上雨水去掏电话,这才发现电话进了水,早关了机。他扶着肖哥往车上走,说:“你跟大成开车回去叫人去!你脚伤了就在那边歇一晚,明天再走。我留这儿,尽量先把细枝子清理干净!”
肖哥苦劝他跟自己一块儿回去,让另一个保镖留在这里,王俊煦却执意不肯,肖哥也只得罢了。他和大成开着一辆车走后,王俊煦上了另一辆车,就见秋禾窝在后座上,脸色青白,两排长睫毛半垂着,嘴唇都紫了。
王俊煦脸上湿成一片,不知是雨还是泪,扑上去隔着被子抱了抱秋禾,说:“你撑着点儿,知道没?已经去叫人帮忙了,马上就能送你去医院。撑着点儿!”
说完又跑去车外,看着雨夜里黑黢黢的丛林,犹豫了片刻,大声咒骂着为自己壮胆,找死一般冲过去,拿绳子绑上倒下的一棵树,又返身上车,发动车子往旁边拖。
越野车低吼着,却只在原地左右扭摆,飘得厉害。王俊煦把油门踩到底,回头看看,后面的树只挪动了一小点,恰在这时,拖树的绳子从中间断裂,拴在车尾的一截弹回来,重重打在车身上,越野车猛地朝前窜去。王俊煦死命踩下刹车,车才没有狂冲而去。
他把头埋在方向盘里,喘了半天气才平静下来,下车查看时,心里更是捏了把汗,车前轮堪堪挂在路基边沿,下面就是一道斜坡。一旦冲下去,后果不堪设想。
他又去车后检查绳子,已经没法再拖树了。王俊煦心头滴血,只得上了车,坐到后座上。旁边秋禾的每一声呼吸都长得不可思议,哮鸣音在逼仄的车里更为清晰。到了此刻,王俊煦再也忍不住,脸朝车窗落下泪来。
在中二少年的逻辑里,世界上其他人死光了都无所谓,只要自己人没事就好。王大少之前听到沈琳被害,看到白川被擒,给他的感触都不及这一刻看着秋禾活受罪来得真切,简直痛彻心菲。
他喜欢的人、想要一辈子对他好的人,却被他逼得犯了病,生命垂危之际,他却只能眼睁睁看他在自己面前苦苦挣扎。苍茫雨夜间,王大少窝在狭小的车里,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是如此的自私、傻逼、渺小和无能!
车窗上映着少年抽搐痛哭的脸,他哭得悄无声息,憋着气浑身发抖,心想,求你别出事,求你千万别出事!只要别死,要我做什么都行……
这时他觉得袖子被人拉了一下,回头看时,就见秋禾不知什么时候掉过头来,正看着他。王俊煦忙狠狠搓去脸上眼泪,小声问:“怎么了?是不是很不舒服?……要不要喝水?”
秋禾艰难地喘着气,看着他微微摇头,说:“别哭,我……有话跟你说。”
他快要说不出话了,几个字几个字地往外蹦,一句话被喘息声分割得支离破碎。王俊煦心痛之极,抽着鼻子说:“你说,我听着呢。”
秋禾喘了一阵,才断断续续说:“我死后,别……告诉外公,他禁不住。你有心,就把我烧了,找机会……骨灰洒到山里,离我妈近些。”
王俊煦凑在他旁边,呆呆听到最后,犹如万箭攒心,不等他说完,就暴喝道:“闭嘴!你他妈给我闭嘴!沈秋禾,我不准你死!你他妈要敢死在这儿,我立马就把你扔林子里你信不信!你信不信!”
他咧着嘴,无法遏止地抽泣起来,秋禾歇了会儿,又说:“我不怪你,这是命。你喜欢我……也好,恨我也好,到此为止吧。这辈子,下辈子,永远都……别再见了吧。”
王俊煦嚎叫了一声,如同一头受伤的困兽,猛地打开车门冲出去,在雨地里一边放声痛哭,一边疯狂踢打着路上的树枝。
车里的秋禾缓缓转头,看向另一边的车窗。缺氧让他眼睛发花,头脑发晕,却兀自大睁着两眼,朝深黑色的窗外惨淡一笑。
白川,白川,难道竟连你最后一面都见不到了么?
此时的白龙,正蹲在一块凸起的山石上,身后是渐渐逼近的狩师。
天漏了似的,又粗又重的雨水砸下来,打得人身上脸上一阵阵地麻疼。狩师们跟着白龙,翻过山梁,来到了两山之间的一块狭长谷地。那巨兽终于在一块巨石上停下来,仰天嘶吼,似乎已被逼到了穷途末路。
风雨中夹杂着声声狗呔,狩师们各自端着弩*箭,四散形成了围猎的阵型。这时一道电光闪过,照亮了山石上白龙的身影,和它身后黑簇簇的山崖。
这一瞬,江家五叔江凤池看到了巨兽的双眼,那龙眼底血红,满是凌厉狠绝的杀气,经验丰富的狩师本能意识到了不对。
“暂停!”江凤池朝其他人喊道,一边做起了手势,然而黑夜里风大雨大,并没有多少人注意到。江凤池急了,朝几米开外的江摇光喊:“小七,先停下!有蹊跷!”
白龙突然跃起,闪过几支利箭,甩着长尾飞快跑向远处,迅速消失在黑暗深处。江摇光想不到妖龙受了重伤行动还能如此迅疾,十分懊恼地喊:“接着追!别让他跑了!”
话音未落,白龙消失的方向忽然传来轰隆隆的闷响。地面和树都震颤起来,江摇光停住脚,猛然意识到这不是雷声,这是——
脚下的水突然涨起来了。
如果这是在白天,他们就会发现,山谷中的那条溪流变得混浊不堪。但现在是夜里,还没有人发现这个异常。在大雨里追了半夜,每个狩师心里都憋着火,不肯放弃这即将到手的猎物。
闷雷似的响声还在继续。几乎是在顷刻间,浓稠的泥浆挟裹着大块石头、整棵树木,从上游汹涌而至。冲在最前面的那条狗,当胸被一块石头撞上,连叫都来不及叫,就被泥水席卷而去。
人群一片混乱。江摇光奋力跃上旁边的树,边朝狩师们高喊“朝高处走”,边丢下缠龙索,从身上解绳子救人。呼啸而下的泥石流,把来不及反应的狩师和看似牢固的一切东西,包括沿途巨石树枝连根拨起,所向披靡地卷进了滔滔洪流中。
“小满,抓住绳子!”江摇光一手把自己挂在树上,一手将绳子抛向近旁的一个年轻狩师。那狩师爬上洪流中的一块巨石,正满脸惊惶,听到喊声,忙伸手去够绳子,手掌堪堪擦过绳子未梢,还来不及抓住,站着的那块巨石顺流翻滚而下,年轻狩师瞬间消失在泥石流中。
江摇光呆立片刻,朝旁边大树跃去,悲愤地嚎叫:“林白川,我他妈跟你拼了!”
黑暗的树林中,突然传出大型动物低沉的喘息,江摇光擦了一把脸上的泪水雨水,就见那白色巨兽立在树梢上,缓缓转过头来,血红双眼死死盯着江摇光。
下一刻,他整个人被长长的龙尾扫起来,如一片落叶,掉进了摧枯拉朽的泥石流里。
白川立在远方树梢上,看着脚下浩荡的泥石流从山上俯冲而下,冲垮沿途山石,冲毁草木树林,冲塌远处的房屋农田,把狩师和世间万物,不分清红皂白,都深深掩埋进了泥土里。
泥石流来袭时,王俊煦正一边哽咽,一边把断了的绳子结起来,想趁着秋禾还有一口气,拖开树木冲出重围。
绳子结好后,他站起身,牵着一头使劲往后顿了顿,正打算返回车上,身后劲风来袭,整个人被抛出去,冲进路基下的树林里,翻滚了好几圈才停下来。
浑身都疼,骨头跟断了似的。王俊煦呻*吟着,艰难地爬起来,抓着草根到了路上,抬头只扫了一眼,顿时触目惊心,——来路都被半米多深的泥浆淹没了,车也被冲得横在了路中,半头掩埋在泥水里。王俊煦呆立了一会儿,突然想到秋禾,发疯似的跑过去,呼哧呼哧地往旁边刨泥沙,终于把一只车门刨出来,拉开了朝里一看,就见秋禾躺在里头,像是睡着了。
王俊煦先是松了一口气,还没松完,立刻回过神来了,几乎有些站不稳,干干地咽了口唾沫,才小心翼翼探身进去,小声喊:“秋禾!”
没人回应。王俊煦颤着嘴唇,又喊了一声,秋禾闭着眼,安安静静靠在后面,半张着嘴,不再发出可怕的呼吸声,也不会再跟他说一句话了。
王俊煦呆呆跪在旁边,半天才捂着脸,瘫坐在车旁泥浆里,嚎啕痛哭起来。
瓢泼大雨一直下到天亮时才停下来。大雨过后,浓雾弥漫了整个山谷,树木吸足了雨水,散发出夏日植物特有的草木气息,随着天色一点点变亮,林子里鸟儿开始婉转啼叫起来。
王俊煦躺在车旁的泥浆里,宛如泥猪土狗,目光呆滞地看着亮起来的天和满天的白雾。
树林里群鸟突然惊起,扑楞楞飞向远方。片刻后有脚步声传来,王俊煦微微扭头,就见白雾中出现一个高大的身影,那身影由模糊到清晰,一步步朝这边走来。
白川脸上满是血迹泥水,身上衣服成了布条,烂得仅供蔽体,朝车走来,经过王俊煦旁边时,只居高临下地扫了他一眼,眼神类似于看一只臭虫。
“他死了,”王俊煦说着,躺在泥里又痛哭起来,“是我把他逼死了,你杀了我,杀了我吧!”
白川没理他,甚至连脚步都没停顿一下,径直到了车旁,把车门一把拉脱,然后他探身进去,把秋禾抱了出来。
他的心上人,他在人世间的至宝,静静躺在他怀里,无悲无喜、无忧无惧。
白川在秋禾脸上浅浅吻了吻,轻声说:“宝贝,我来带你回家了。”
他飞身而起,抱着秋禾跃上树梢,朝前跑去。脚下丛林朝后消退,白雾渐渐淡去。隐隐群山间,出现一条亮白的河,大群白鸟在河边嬉戏飞舞。
河的源头,就是他们的家凉石镇。
☆、复生
秋禾从昏迷中醒来,已经是三十七天之后的事了。
那天中午,沈宝成正拿着把剪子,仔仔细细地捧着外孙的手,给他剪指甲,突然觉得秋禾食指微微一动。老头子先还以为是自己的幻觉,默默发了一阵呆,后来一抬头,就见秋禾睁着两只黑幽幽的眼睛,正把他望着。
秋禾一个多月水米未进,身上肉都瘦干了,脸也脱了相,就只一双眼睛睁开来,依稀还是老样子。他看着沈宝成,使出浑身力气,才吐出两个字:“外公!”
声音细微沙哑,要不是房里静,几乎听不见。满头白发的沈老汉把秋禾呆看了一阵,哆嗦着一只手,满头满脸地抚摸他,说:“儿啊,我的乖儿啊……”
话没说完,他就咧着嘴无声地哭了,大滴眼泪流过脸上深刻皱褶和花白胡茬,落在被面上。
房门哐当一响,老丁、老刘两个老头一前一后挤进房来,老丁看沈宝成哭成那样,以为秋禾病情反复,慌里慌张把人往旁边一推,说:“怎么了怎么了?拿我来看看!”
边说边在床前坐下,抓起秋禾手腕,要给他把脉,结果正对上秋禾的双眼,老丁也怔住了,不敢置信似的,小小声说:“秋禾,你……你醒啦?”
秋禾没力气说话,只微微一眨眼,几个老头看见他睫毛忽闪两下,眼神也并不呆滞,这是确凿无疑地醒了!一瞬间都激动了!
“老哥!看到没?我早跟你说,咱秋禾是有福的人,不会醒不来!我早说过……”老刘凑到秋禾鼻子跟前,忍不住开始淌眼抹泪。
沈宝成擦了眼泪,蹲在床前柔声说:“禾啊,有哪儿不舒服么?跟丁爷爷说!叫他给你看!”
“别挤别挤!”老丁一颗心落了地,威严地指挥:“去冲点糖水来。”
两老头如听圣旨,赶紧奔出去冲了杯糖水,递给老丁,老丁吹凉了,把秋禾扶起来,三个人众星捧月般伺候他喝了几口糖水。
“这点糖水有啥营养?”沈宝成摩拳擦掌地说:“要不我去灶上,给我儿打一碗糖水蛋来?”
老丁把杯子搁下,说:“不急,等放了屁,才能吃东西!先熬点稀米汤吃,等肠胃适应了,才敢给他吃别的。”
沈宝成诺诺地应了,目光热切看向秋禾,巴不得立时三刻就听他嘣出个响屁来,好让他施展拳脚,把瘦得象鬼一样的外孙好好养一养。
所幸到了傍晚,老丁辅以按摩,秋禾肠胃终于通了气。沈宝成欢天喜地跑去厨房,把熬得稠稠的米汤盛了,喂了小半碗。眼瞅着秋禾渐渐有了精神,这才放了心。
晚上老丁吃过饭,进房来给秋禾扎银针,顺便赶沈宝成去吃饭。等房里就剩两个人时,秋禾问:“爷爷,白川呢?”
老丁正给秋禾扎最后一针,闻言怔了怔,没答话,一丝不苟把针扎完,才说:“他没事,你别担心,先歇一晚,等养好精神了,我再跟你细说。”
秋禾趴在床上,看着老丁那吞吞吐吐的神情,心里七上八下,忽然有些不敢开口了。
那晚的情形他都想起来了,黑茫茫的雷雨夜,被堵在半道上的车,死都提不上来的一口气……,照理说他应该已经死了,为什么现在却活了过来?……是白川对他做了什么吗?
这世上哪能有死而复生的事?白川到底是怎么救自己的?他现在又在哪里?如果他没事,为什么自己醒了他都没过来?……到底33 发生了什么事?
他不敢想,却又不能不想,内心挣扎半天,才又说:“爷爷,白川到底出了什么事?您说,我经得住。”
丁老头不答话,低头仔仔细细地收了银针,放在酒盅里泡着,才说:“秋禾,你也知道,那浑小子的寿命比人长。你们俩好上以后,他几次三番跑去问我,有没有办法让你变得跟他一样,病少一点,身体壮一点,活得久一些。我想着,那小混蛋从来不开口求人的,既然求到我名下了,少不得要替他尽点心,于是查了点资料,又回老家问了几个人,总算有了点眉目。”
他把银针拈起来,用纱布一根根擦干净,放进布包里,又说:“那天早上,白川抱着你到我家时,你已经是断了气。那小子……,当时他跪在我面前,求我救你,说只要你能活下来,不管用什么办法他都要试一试。我虽说大致知道一点古方,却也没什么把握,可看他那个样子,倘若告诉他你救不回来,只怕他立时就要疯。最后也只好硬着头皮动了手,死马当作活马医,……还好你命大挺过来了。”
秋禾呆呆听着,半晌才抖着嘴唇说:“那他现在人呢?”
“他么,”丁老头微微叹了口气,沉默片刻,说:“你也晓得,他本来就受了伤,后来为救人,去了半条命,又把一身修为都给了你,再也没办法化成人形了,在我那儿醒来后,当晚他就走了,再也没回来过。……你问他去了哪儿,我也不晓得,大概,总应该在这山下的哪个洞里吧?”
秋禾怔怔地看着屋顶,看了很久,才又问:“爷爷,他再也没办法变成人了吗?”
“不好说,”老丁说:“运气好,也许修行个三年五年的,就又能变回来了呢?毕竟龙这种生物,我这辈子也是头一回碰见。”
他替秋禾掖好被子,又说:“你别多想,好好养身体。人家花了大气力才救回你,可别辜负了他的一片心。”
说着站起来,拿上布包要往外走,秋禾看着他,问:“爷爷,你说,等他回来时,还会记得我吗?”
老丁怔了一下,说:“当然,他怎么会忘记你,他忘了谁也不该忘了你啊。”
他虽然说得肯定,秋禾却看出他眼中的片刻犹豫,心里更加难过。白川以前曾经说过,灵兽最初化成人形时,混沌如同初生婴儿,再说,娃娃鱼刚刚变人时他也看到过,白龙也会是这样的吧?到时,他会不会什么事都不记得了?会不会……也忘了他?
秋禾想到这里,心如刀绞,本以为晚上肯定要失眠,但事实上,没多久他就又睡着了。睡前他想,没关系,只要他活着就好。即使他认不出自己了,他也会一直守着他、陪着他,把他好好养大,不让他受一点苦。这一回,也该论到他来保护他了……
从醒来的那天起,沈宝成和老丁轮流陪夜,日日烧汤炖药,把秋禾伺候得密不透风。秋禾跟坐月子似的,在床上足足躺了一个月,沈宝成才肯让他下地。
这期间,镇上的老孙头和花娘娘等人也都来看望他。大家七嘴八舌说起来,秋禾才了解到,在他昏迷的那段时间里,镇上发生了很多事。
其实江摇光关押的厂房,离凉石镇并不太远。关于那场泥石流,省电视台都来报道过了。搜救人员到了之后,发现那个废弃的厂房已经全部埋进了泥里。所幸附近人烟稀少,只有几户人家房屋受损。新闻上说,此次泥石流虽然严重,并未造成人员伤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