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照规矩,接下来便是开宴,众人一面吃食饮酒,一面赏歌舞。歌舞之类的助兴节目也相当于是寿礼的一环,是由众皇子重臣事先安排,再交由礼部、内务府及皇后审察,最终摆到台面上来的。
但有一个人,他安排的节目不可能经过这些流程。
几轮歌舞过后,皇甫弋南借向神武帝祝酒之机道:“儿臣来得匆忙,准备了一点小心意,不知父皇可愿一观。”
神武帝笑了笑,手一伸道:“请上来吧。”
大殿内好不容易缓和了些的气氛又胶着起来,人人屏息,都等着瞧皇甫弋南准备的“小心意”。
江凭阑垂眼笑了笑,这节目,其实是她准备的。
得神武帝首肯,殿内进来一群人。当先是些女子,手执各式器乐,无非也就是丝竹管弦,看不出有何新意。就在众人都觉乏味之时,他们的眼睛忽然亮了。
乐手之后又走来几名男子,男子们合力搬着一张硕大的桌子。桌子四方形,长宽各约一丈,以半透明的白玉制成,案上堆了许多金色细沙。下为中空,中空处密密麻麻铺了一层红烛,烛光透过半透明的白玉,将整张方桌从里到外照亮。
神武帝眯了眯眼,疑惑道:“弋南,这是什么稀奇东西?”
皇甫弋南看一眼江凭阑,含笑答:“是凭阑家乡独有的一种表演技艺,名曰‘沙画’。”
“哦?”他似乎来了兴趣,“以沙作画,倒是独特,那便开始吧。”
乐起,其余男子们纷纷退下,只留一人在桌前,捋着细沙作起画来。江凭阑远远瞪他一眼,眼神里传达出的意思是:敢出岔子你就等死吧。
阿六得了令,立即全神贯注起来。
小姐刚到甫京便联络了他,问他可还擅长沙画表演。这东西他从前经常玩,跟不少沙画大师学过技艺,炉火纯青不敢说,但要表演给未见过现代沙画的古代人看还是没问题的。于是他当即应下,接着按照小姐口述的画本练习了两日。这两日来,小姐不许他出门,甚至连他吃饭、上茅厕都有时间规定,可快将他给逼疯了。
因古代设备限制,沙画表演没法投影到幕布上进行,只得如此将就。而沙画既然是演给神武帝看的,阿六面对高台时就必须倒着作画,因此难度颇有些高。
乐声祥和,他手起沙落,第一幅画转眼便成。神武帝自高台望下去,眯了眯眼。这是一幅百鸟祥瑞图,背景乃是森林,画中百鸟围绕着正中一棵巨杉。杉树之上,一只刚出生的金丝雀安静地睡在巢中,似在接受百鸟的朝拜。
众皇子重臣虽不如神武帝坐得高看得清楚,但因方桌大,又搁在正中,扯个脖子瞪个眼,还是勉强能看明白画上内容的。
百鸟祥瑞图停格不过短短五个数的时间,细沙被打乱重来,片刻后,又是另一幅场景。小金丝雀日渐长大,长出了些细软的羽翼,在林中学习飞行,路过的鸟儿们都颇有些惊羡地望着它,似乎在感慨小金丝雀的天赋异禀。
在场的都是老谋深算的人精,看完这两幅画,心中都已有了结论:这只小金丝雀,寓意的怕正是皇甫弋南自己吧。
乐声渐渐转急,第三幅画转瞬而成,一个电闪雷鸣的日子,羽翼尚未长成的小金丝雀被人捉进笼子,送出了林子。
众人心里都“咯噔”一下,这可不就是十七年前那桩事?小金丝雀要被送去哪里?
乐声渐弱,第四幅画,背景还是森林,但从植被可以很明显地看出,这是另一个林子。
众人倒吸一口冷气,若说第一个林子寓意的是皇甫王朝,那十七年前与之相当的另一个林子,可不就是南国微生?
第五幅画,小金丝雀被囚于牢笼,眼看它羽翼日渐丰满,却始终飞不到外面的世界。此时乐声悠扬婉转,并不是众人想象中的那般凄哀,但偏就是这样祥和的乐声,反倒令众人心中都发了堵,感受到更大的悲怆。
乐声再度转急,第六幅画,又是一个雷雨交加的日子,笼子忽然四分五裂,羽翼丰满的金丝雀终获自由。
第七幅画,金丝雀展翅高飞,翱翔天际,丛林尽毁,林中百鸟落荒而逃。
这一幕场景令人很自然便联想到一月多前微生亡国之事,众人禁不住疑问,难道微生并非亡于内乱,而是出自皇甫弋南的手笔?弋南,弋南,当真弋获了南国?
乐声归于祥和,一如最初。第八幅画,金丝雀飞回了它出生的那个林子,再度被百鸟围绕,接受它们的顶礼膜拜。
不用说,这最后一幅画,便是寓意了今晚的寿宴。
短短八幅画,长长二十一年,一个人苦苦煎熬的半生。
乐毕,画毕,乐手们齐齐俯首行礼,江凭阑看了看默然垂眼的皇甫弋南,悄悄捏住了他的手指。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中出现的圣旨引用自明清时期的模板,原谅作者君实在没那个文采原创一封。
☆、吃醋
沙画自然是有讲究的,如众人所想,它正是皇甫弋南这二十一年人生的缩影。
几日前,江凭阑无意间问起寿礼的事,得知皇甫弋南准备了一尊别有深意的玉雕之后大肆摇头。在她看来,既然预备强势回归,便要将动静闹到最大。那玉雕神武帝看得懂,旁人却未必能明白,这个故事,适合用最隐晦的方式最大胆地讲出来,令所有人都能看懂,但却又都不敢明说。
她因此想到了现代艺术沙画,作为观赏过沙画大师现场表演的人,她很清楚这种艺术形式带给人的震撼,配上丝竹管弦等器乐和当下时代常见的意象,很容易便能令人进入到画里的情境。
最初跟皇甫弋南提起这个想法的时候还担心他不能理解,谁想他一听便懂,倒显得江凭阑一点作为现代人的优势和成就感都没有。
两人一起商量出画本后,又对道具进行了筛选。寿宴是个吉利的日子,这等助兴节目一旦出现纰漏,便很容易被人抓住话柄。因此依皇甫弋南所言,方桌以半透明的白玉制成,白玉温润,能缓和这不大吉利的颜色带给人的视觉冲击,沙子必须是金色而非土色,烛光必须是红色而非黄色或白色,乐声必须喜庆而不能哀恸。
万全考虑之下,这故事才被搬上台面。两人并不担忧神武帝动怒,他心里自然怒的,可一旦他将情绪流露半分,众人只会更加深信这不是个单纯的故事罢了。擅演如他,绝不会表现出一丝不悦。
果不其然,乐毕,神武帝第一个鼓起掌来,笑得合不拢嘴,大肆赞叹,“妙哉,妙哉!”
众人也都跟着鼓起掌来,有几个一边击掌一边面面相觑,聪明点的则含笑不动声色。江凭阑在这样雷动的掌声里也笑起来,笑得七分虚情三分假意。
凉薄不过帝王家,这里在座的每个人,他们笑不是在笑,哭不是在哭,他们将最动听的言语磨砺成最锋锐的刀子,刺向与自己血脉相连骨肉相亲的人,父子不像父子,手足不像手足。
妙哉?
悲哉,哀哉,痛哉。
掌声停歇,她收了笑意,忽然觉得无限悲凉,因她自今日起也成了他们当中的一人,从此失却自由,失却本心,失却喜怒哀乐的权利。
她几不可察地冷笑一声,忽然发现不是今日,早在遇见皇甫弋南起,她就已经一点一点不可避免地变了。对他假笑,陪他演戏,做着从前的江凭阑绝不会做的事,最初为了生存,最后却彻底成为这样的人。
她举杯饮下一盏酒,酒明明清冽,到了喉间却火辣辣的疼,像是一直要烧到心里去。
皇甫弋南面无表情一动不动,似乎毫无所觉。
歌舞乐声仍在继续,众人也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谈笑,皇甫弋南除了最初给神武帝祝酒时不得不饮的那盏外,始终没有碰过一滴酒,倒是江凭阑一杯又一杯,喝得酣畅。
他瞥她一眼,不知怎得便鬼使神差地给自己也斟了杯酒,江凭阑这下反应倒?9 欤话寻醋×怂俦氖帧?br /> 皇甫弋南偏头看她,笑了笑,“只许你一人喝?”
她笑眯眯点头,将他手中杯盏夺过来一口饮了,随即道:“好男不跟女争。”
这酒不如除夕那夜沈府的杏酒烈,她虽喝得多,神智却是清醒的,知道皇甫弋南那身子喝不得酒,也怕他万一醉了耽误事,所以坚决不给他碰酒。
皇甫弋南也没再坚持,将她手中属于他的杯盏拿了回来,轻轻嗅了嗅,随即将盏中剩下的那一滴酒给饮了,唇角恰好落在她落过的位置。
她立时将心绪都给忘了,怒目瞪他,低声道:“皇甫弋南,你真是越发不正经了。”
他偏头对她一笑,举了举手中杯盏提醒道:“我的酒。”
江凭阑刚要再说什么,忽然感受到一道灼热的目光将自己的脸颊照得滚烫。这种感觉是有些熟悉的,印象中,自她入座以后,每每跟皇甫弋南亲昵时,这道目光都会来。她与他相视一笑的时候,她悄悄捏住他手指的时候,她夺过他手中杯盏的时候,他喝她喝剩的酒的时候。
她一直很守规矩不去东张西望,然而眼下这目光太过灼热,她忍无可忍抬眼看向对面,这一瞧,正见斜对面半坐着侍应在一位皇子身后的女子直直盯着她,那眼神,烫得能杀人。
她当然不至于被杀,反倒更亲昵地挽住皇甫弋南臂弯,附到他耳边道:“对面有你旧情人?”
皇甫弋南很配合地任她挽着,也附到她耳边含笑道:“太久了,记不得。”
她白他一眼,“这么说来,你四岁就会泡妞了?”
他似乎愣了愣,不大明白什么叫“泡妞”,却隐隐约约懂了她的意思,将那句常用来打住她的话又拿了出来,“你若是在吃醋,那么我可以解释与你听。”
她狡黠一笑,不再上他的当,状似诚恳道:“是的,我在吃醋。”
皇甫弋南偏头去看她眼睛,她分明在笑,眼神却是冷静的,一看便在说假话。默然良久后,他才低声答:“那是六皇妃,废相姜氏的女儿,比我大上两岁,据说当年原本是要许给我的。”
“姜氏?”江凭阑笑了笑,“与我这姓同音,倒是巧。这么说来,你们是娃娃亲了。”
“算是。”他思忖一会,“我四岁后便不知所踪,这亲事自然也就作罢了,否则她也不会嫁给六皇子。”
她点点头离开他的臂弯,颇有些失望道:“人家对你似乎还有旧情,不过再怎么说都已为人妇,没劲。”
皇甫弋南瞥她一眼,“你还思忖着要多有意思?”
江凭阑压低声音凑过去,以袖掩嘴,避免被人听见或“看”见这要命的话:“皇室生活,两大基本要素,一为夺嫡,二为宫斗。”
“别急,”他笑得悠哉,“到时有你醋的。”
宴行过半,皇甫弋南这张小方桌上的玉壶空了,宫婢于是托着玉盘来添酒。江凭阑含笑瞧着那婢子微微发颤的手,不动声色地等着。
来了。
婢子走近,俯身,执壶,平白里忽起一阵风,吹起玉盘上薄薄一层红布,打在那只执壶的手上,婢子一抖,酒液洒出,正巧洒在江凭阑衣襟处。
她摇了摇头,能不能有点新意?
那婢子吓得脸色发白,立时跪地求饶:“九……宁王妃赎罪,赎罪……!婢子……”
这声音很快吸引来众人的目光,神武帝也蹙了蹙眉看过来,沉声道:“来人,拖下去杖责五十大板。”
哟,五十大板?江凭阑看着那婢子瘦弱的身板一笑,这可不得打死人?神武帝的寿宴上,因为她,打死了一个人?
她忙起身行礼道:“陛下息怒,这婢子也是无心之过,今日又是陛下寿宴,万不可为此小事动怒。若真要罚,令她领了罪,陪臣媳去换身衣裳便是。”
神武帝神色踌躇一下便应了,又夸赞江凭阑大度,众人也都没太当回事。
临出大殿时,江凭阑微微偏头,朝方桌宴席尾的人笑了笑。那人也举杯,遥遥敬她一笑,正是刑部尚书沈纥舟,沈大人。
江凭阑不确定沈纥舟是否认出了自己,但即便没有认出,作为四皇子一派的他也有理由捉弄她。
这手脚,大约就是他的手笔。
沈纥舟的心思不难猜。若依神武帝所言杖责了那名婢子,显然会给人留下话柄,搞不好哪天就得被拿出来说事。他知道江凭阑会尽力避免这样的事,所以他的目的恰恰是将她引出雍和殿。
那婢子引着江凭阑七拐八拐往深宫里去,进了一座不知是谁的寝殿,翻出一身干净的素衣就要替江凭阑换。她两手打着颤,似乎还对方才的事心有余悸,一直没吭声。
江凭阑看她磨蹭了一盏茶的功夫还没给自己穿好衣裳,一个结打了十七八遍都没打好,忍不住皱了皱眉,“我自己来。”
小丫鬟点点头退下,侍应在不远处。
江凭阑平常穿的衣裳都是古代最简单的式样,今日的礼服也是十几个丫鬟替她捣腾的,此刻眼见这素裙虽素,构造却很复杂,便有些难办起来。
她穿了个大概,总觉得还有哪里不对,身后那婢子忽然道:“哎呀,少了根袖带!王妃赎罪,婢子这便去找。”
江凭阑回过头便见那婢子急急奔了出去,不过一刹功夫,幽暗的寝殿里只剩了她一人。她可不觉得,这小丫鬟还会去而复返。
她随意在袖口扎了个结,直觉不该久留便依照来时的记忆原路走回去,刚过了一半路,忽闻远远传来一阵嘈杂声,听起来似乎是几个侍卫在谈话。
“你们说,陛下怎得忽然下了这么一道旨?”
“嘘,噤声。”
“怕什么,这废宫荒了十几年,哪会有人听见。”
“听说……是因为九皇子回来了,还封了亲王,就在刚刚。”
“九皇子?咱们朝里还有个九皇子吗?”
“都是十几年前的旧事了,我们这些新来的哪能清楚,反正是个权贵就对了,这废宫里住着的,听说是九皇子生母。”
“哦?这么说来,母凭子贵?”
“那疯女人也不过是半条命的人了,还有什么荣华可享?”
“嘘,越说越离谱,赶紧进去带人。”
“嘶,说的是,这地方也真够阴森的。”
江凭阑睫毛轻轻一颤,一个闪身猫进了浓密的草丛里屏起息来,几名侍卫大步从她跟前经过,丝毫未发现这里还躲了个人。
几人朝宫深处走去,却不是向着她方才待过的那座寝殿,而绕行到了一条蜿蜒的小路。
从江凭阑的角度最多只能望到这些,再要看清什么,就得跟上去。
她忽然也就明白了四皇子的用意,那个人想通过她的眼睛,让皇甫弋南清楚知道,神武帝这些年是如何对待他的母亲的。
也因此,本该跟进去看看的人不动声色退了出来,强自忍耐着没有再回头。她想起皇甫弋南的告诫,也怕自己看见太多,一时冲动做出什么事来。如今的她不是孑然一身,阿迁在神武帝手中,她又成了宁王妃,她的一举一动关乎太多人太多利害,最好的选择就是视而不见。
这里偏僻荒凉,是宫灯照不及的地方,几乎没有人烟,路两旁的矮丛久未经修剪,已长成半人高,隐约透着股森凉的气息。她不觉害怕,只是有点冷。
她清楚记得回去的路,却忽然不想回去,在不会引起人注意的阴影里来回踱步,一边计算着寿宴结束的时间,大约踱了百来回才朝有宫灯的地方走去。
江凭阑走得极慢,似是有些出神又有些倦怠,等到反应过来什么时,人已在马车中。她蓦然掀开车帘,看见是李乘风才放下心来。
李乘风今日没哼歌,看见她这惊恐表情愣了愣,回头道:“皇子妃,怎么了?”
“我怎么回来的?”
少年一副见了鬼的模样,“您自己走回来的呀,方才我问您怎得一个人,您都不睬我。”
“哦……”她应一声,“可能是想事情想得太认真了。”
他笑得一脸暧昧,“您是不是想主上了?”
“小孩子别管这么多。”她白他一眼,“还有啊,该改口了,叫宁王妃。”
“知道了。”他嘟囔一句,随即望向雍和殿外第一道宫门口被群臣团团围住的那人,“这群老奸巨猾死乞白赖的大臣,主上一升官发财,他们的眼睛就亮了。”
她抬手敲他一个栗子,“你家主上没训诫你,不要在背后嚼人舌根吗?”
李乘风有些鄙夷看她,“嚼舌根怎么了?您看主上都被他们缠了多久了,没完没了的,他们不累,主上可是要累的。那些人就是可恶,就是欠骂,您不敢骂,我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