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字落一刹,他触到她微微朝里蜷起的指尖,原本该再向前一步去拿玉佩的人改了轨迹,将她手指轻巧一勾扣住,俯身向她唇而去。
江凭阑一愣之下好像明白过来他要做什么,立即用另一只未被他制住的手去推他,手伸出,却在触及他衣袖的刹那蓦然停住。窄桥宽不足半丈,这么一推,他要落水不说,她自己也可能因为反作用力掉进湖里去。
她这么一停,再想要扭身让开已经晚了,脑中“轰”一声响的同时唇角一湿一凉,那人身上的清浅药香忽而铺天盖地般席卷而来。
江凭阑霍然怒目瞪眼看他,却见他的眼闭着,浓密得不像话的睫毛扫在眼下,竟然微微颤抖。
颤抖是因为……紧张吗?可是……紧张?这是皇甫弋南会有的情绪?
她一怔之下唇不自觉一动,原本抿住的两线移开一道缝隙。
只是想蜻蜓点水作个戏的人感觉到她的动作似乎笑了笑,随即更深地俯下身去。
齿关叩启,舌尖一热,皇甫弋南已经缠了上来,江凭阑要哭了。
她刚才不小心做了什么?
她拼命将舌头往后缩,误会啊殿下,真是误会啊!她发誓,她绝对没有启唇相邀的意思!
他却丝毫不理会,她一点点退,他便一点点很有耐心地追,与此同时手一抬,将她那双一直盯着他脸的煞风景的眼睛给阖上了。
眼睛被阖上,一直保持着怒意和清醒的人便失去了最后的凭借,只觉得一团火从脚窜到头又从头窜回脚,将浑身烧了个无力。
她模模糊糊地想,现在是在普阳城吗?皇甫弋南又中药了吗?
清风徐来,不知吹起了谁的鬓发,也不知是谁的睫毛总是不安分地扫来扫去,拂在脸上簌簌地痒,似要一直痒到人心底去。
江凭阑不挣扎了,那熟悉到惊心的气息带着陌生的力度将她团团困住,山重水复,确是无路。
三月湖心,长长窄桥,旖旎春意,天光水色一双人尽收湖底,粼粼间倒映得清晰。
她选择放弃挣扎,换得他更纵情地攻城掠地而去,像要以此一刻走完她漫漫一生。
然而那一生终究太长,长到两人都起了低低喘息。他终于肯走,慢慢从她的天地退了出去,直至行至出口,仍忍不住流连忘返地在她唇上停留半刻。
江凭阑在放弃抵抗后一直处在迷糊状态,到得此刻才终于清醒,清醒后第一反应却不似平日里怒目瞪他,而是拔腿就走。
她不想瞪他,再多瞪一眼她就要烧熟了。
江凭阑步子朝后微微一让就要走,却不意身子绵软,脚下虚浮,跟刚跑完马龙松似的,眼看就要栽进湖里去,亏得皇甫弋南手一伸将她拉住。
他知她羞恼不堪不愿看他,他便一个顺势将她拉进怀里,“凭阑,走不动便歇一歇。”
☆、逢场作戏
江凭阑没企图再走,窄桥还有长长一路,她好像真的有点走不动,万一走着走着一个踉跄跌进湖里,岂不是要被皇甫弋南笑死?
大丈夫能屈能伸,走不动就歇一歇,反正现在谁也看不见谁。
她将紧绷的身体放松下来,倚着他不可自抑地喘息,心里却觉得有些奇怪,自己数日年如一日坚持体能训练,肺活量是其中很重要的一环,平日里在水下憋个七八分钟气都不带喘的,可刚才这是怎么了,皇甫弋南给她下毒了?
念头一转她立即作出否定,他自己也在喘着呢。
想来皇甫弋南若知晓她心里竟在算计这些,必要哭笑不得。不过幸亏他是不知道的,他似乎也有些累,将头半垂在她颈后,眼望着湖面两人倒影低低调笑道:“此处确是谈情说爱的好地方,王妃倒是很懂得。”
江凭阑“呵呵”一笑,“再怎么懂得也不如殿下花丛老手。”
他似乎愣了愣,一愣过后又笑,“我若说不是你信吗?”
“且不说其他,我没记错的话,微生璟可是娶了妻的。璟太子年至二十三,纳正妃一人,侧室两门。”
“娶妻的人是微生璟,皇甫弋南如今二十一,只有王妃一人,哪怕活到三十一,四十一,还是只有王妃一人。”
她忽然一颤,不是为这个似假亦真的承诺,而是为方才那一刹间从他措辞里听出的古怪意思,她蹙起眉,为避免那种近乎直觉的念头如从前许多时候一样一闪即逝再难找寻,立刻问出口,“什么叫哪怕?”
皇甫弋南似乎有些意外她会将注意力放在这个他下意识说出的词上,默了默道:“夺嫡之事,成则万人之上,败则肝脑涂地,我倒不保证自己能活那么久。”
江凭阑垂了眼敛了神色,就这么简单,没有其他含义?是她想多了?
默然半晌后,她嗤笑一声,“你干的勾当可不止是肝脑涂地,还要满门抄斩的,为了给你王妃留条活路,请务必不要失败。”
“本王自当尽力而为。”他说完不知是不甘心她将话题带远,还是不愿她有闲心分辨自己的解释是真是假,笑了笑道,“凭阑,你刚才醋了吗?”
她正在出神,听见这话愣了一会才明白过来他是在讲微生璟那茬,刚要否认,却又听他自顾自接了下去,“你可知微生王朝有桩关于璟太子的秘闻?”不等她有机会说出“不知道也没兴趣知道”,他又道,“在那桩秘闻里,璟太子长年缠绵病榻,因身子孱弱而行不得房事,就连先后三次洞房夜都是与三位妃子和衣而眠。当然,这是秘闻的版本,我的版本是,洞房夜,三位妃子都被赶下床睡在脚榻上。”
江凭阑又愣了愣,一面同情那几位姑娘一面又奇怪,皇甫弋南告诉她这个做什么?
他笑了笑,终于说到了重点,“所以凭阑,我可没碰过她们一根手指,普阳城与你才是第一次。”
她轰一下又烧着,内心有一百头草泥马同时在咆哮,什么第一次不第一次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俩怎么了似的!
“嗯……还有,”皇甫弋南丝毫不理会她的情绪,沉吟一会道,“听闻山神庙里你给我喂药了,我想不是那么容易的,你使了什么法子?”
她终于忍无可忍一脚踹到他靴子上,同时让开身子,“剖开你肚子丢进去的。”被皇甫弋南的无耻气到发抖的江凭阑全然忘了深想他先前的那些话,将玉佩往他手里一塞,“作戏作够了吧,快走快走,我都快被人用眼神毒死了。”
皇甫弋南见她不再揪着那“哪怕”一词不放,含笑侧了身。
两人各自转身背向而行,江凭阑风风火火走出窄桥,却因近日里武艺渐精,目力和耳力都有所增进,不可避免地在离开前庭之前听见一个楚楚可怜的女声,“殿下,您是在故意气我么?”
她脸上潮红与眼底水汽霎时消散无踪,冷笑一声凭空唤,“乘风,备马。”
江凭阑与李乘风策马朝喻府去时,湖心亭中男女正在脉脉含情地对望。
当然,这“含情”只是在女方看来而已。
皇甫弋南并不答话,笑了笑道:“六嫂今日怎会得空过来?”
这话问得毫无道理,姜柔荑是六皇妃,除非有什么公事或以女眷身份跟着六皇子,否则是万不该到这宁王府来的,根本没有什么“得空过来”的说法。这身打扮,这等行径,往大了说,那叫私会。姜柔荑觉得,皇甫弋南不可能看不出她的意思,而他嘴里那一声“六嫂”又似乎暗生讽刺,这令她更加确信自己的猜想。
一别十七年,别后重逢,第一次见他是在寿宴,第二次见他是在冠礼,第三次是当下,每一次,每一次他都与江凭阑亲密无间出双入对,刚才两人竟还旁若无人地当着她的面拥吻谈笑,虽是没听清他们在说什么,却也看得出来举止间满含情意。她为此一面不甘一面又心生内疚,她不相信这是皇甫弋南的本心,他是不是在故意气她,气她嫁给了自己的哥哥?
千思万绪不过一刹,她摘下斗笠面纱,露出里头精致妆容,一双眼直直盯着对面人,“殿下,您可知,我等您等了十四年。”
皇甫弋南似乎微微动容,却只是一刹,一刹过后他神色又冷下来,“十四年?等一个死人做什么?”
他语气清冷,姜柔荑却分明捕捉到了他方才那一刹动容,因此心中暗喜,更加大胆道:“等殿下娶我。”
他默了默,“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我知道。”姜柔荑神色决绝,为他不再喊她“六嫂”而欣喜,紧接着道,“十四年,我等了殿下十四年。自及笄,父亲便替我选定了亲事,我拒不肯嫁,就这样在漫天流言里一直熬到了二十岁。二十岁啊,殿下应该晓得,这个年纪于我朝贵族女子而言意味着什么,于一个废相之女而言又意味着什么。我若不是当真等到绝望,也不会听从父亲与陛下安排,嫁给六皇子。”
皇甫弋南这回沉默得更久,半晌后若有似无叹了一声,“你也该晓得,等十四年与不等是一样的。”
她朝他进一步,似在用目光探寻他脸上每一寸神情变化,“殿下果真在气我么?”
“不。”他断然否认,“三年,是我来晚。”
姜柔荑心中狂喜,眼底却蒙上了水汽,又朝前进一步,手一抬似乎要去拉他,却见他朝后退开一步。
“殿下……”她泫然欲泣,“您嫌我了么?”
皇甫弋南没答,冷然道:“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回去吧,柔荑。”
她颤了颤,也不管皇甫弋南前边说了什么,一滴眼泪怔怔滑落,“殿下,您叫我什么?”
他却不再重复,转身朝侍立在远处的丫鬟道:“来人,送客。”
姜柔荑霍然拉住他衣袖:“不要赶我走……不要赶我走,弋南。”
他听见那一声“弋南”似乎也颤了颤,僵了身子默然半晌,回头道:“无论如何,六哥这道坎,你我跨不过去。我会当作你未曾来过这里,回去吧。”
姜柔荑见他态度坚决,只得戴了面纱一路哭着离开。她的身影消失在前庭的一刹,亭中惊起“嚓”一声脆响——皇甫弋南将那截被她扯过的衣袖撕去,毫不留情一扬。
他自亭中走出,只在窄桥中间位置停了半刻,转过前庭,立即有人从暗角出来,正是李观天,“在府外发现六皇子的人。”
“派人跟着。”皇甫弋南淡淡一句。
李观天颔首应声,目光在他衣袖上一落,“主上,您这是……?”
“脏了。”他说罢忽然停步,偏头半回身问,“观天,你跟了我多久?”
“回主上,七年又三个月。”脱口而出的人答完才愣了愣,“主上问这个做什么?您……您不是要遣我走吧?”
“七年又三个月,你以为,我的耐性如何?”
“好,相当好。”他木然点头,“您本就是极有耐性,极擅忍耐之人。”
皇甫弋南若有所思点点头,蹙了蹙眉道:“那么依你看,方才我在湖心亭演的那出戏又如何?”
他又是一愣,不好意思地笑笑,“主上您说哪出,是您与王妃极为香艳的那出,还是后头那出?”
“谁同你讲我与王妃是作戏?”
他低低“啊呀”一声,立刻反应过来,“那您是说后头那出啊,属下觉着一般,有失您平日水准,换了往常,您该对六皇妃再有耐性一些,尤其是在肢体语言上。您喊出六皇妃闺名时,眉头朝眉心靠拢三分,眼角里收四分,这个表情,在相学里被称为‘不耐烦’。当然,您放心,彼时六皇妃唇启三分,泪盈九分,她没瞧出来。”
“知道了,下去吧。”皇甫弋南转身,极为矛盾地一面含笑又一面叹息,似乎颇有些讶异,他何时连这点逢场作戏的耐性都没了?
甫京偏郊山道,一黑一白两骑并行,马上男子一面扬鞭一面道:“出来晚了些,不过约莫还赶得上,就在前头。”
江凭阑点点头,“似乎有动静?”
“是喻家少爷自边关归京的马队无疑。”
“冲过去。”她淡淡一句出口,手中长鞭却大力扬起,身下马受了痛,一声长嘶竭力朝前奔去。
山坡坡度不低,此时两头都看不见对头情形,但江凭阑这边马一长嘶,那一头立即听出了不对劲,一队人整整齐齐勒马停住,与此同时便见一黑一白两骑以风雷之势直冲队伍而来。
马上人齐齐挽弓,弓成满月,对准了当先那一骑马上的人,与此同时队伍当中有人打了个手势示意不可轻举妄动,一拨马头避开了江凭阑冲来的轨迹。
“夫人,勒马,勒马!”
“哎呀我停不住啊——!”
众人闻声一愣,立即反应过来两件事。第一,那当先一骑女子身下是一匹纯种黑色半血马,极为珍稀,非贵族不能有。第二,那女子骑术一般,不大能驾驭得了这匹烈马,冲撞马队似乎并非有意。明白了这两件事,人人出了身冷汗,方才要是真将这女子当作刺客射杀了,可不知得给少爷和喻府担上什么罪名。
当先那一匹半血马上的女子一面奋力勒马一面冲前头惶恐大喊,“哎呀,前面的让让,让让!”
众人立即拨转马头流水般散出一个口子。他们让开确实来得及,然而那女子眼下已近山坡顶端,就算免得了冲撞马队,也免不了要被这半血马下行的冲力甩出去。
身后那一骑白马卯足了劲仍追不上前头的半血名马,眼看着自家夫人就要飞出去,马上护卫只得一个纵身跃起,半空中扬鞭一挥,企图够着那匹狂奔不止的马。可他毕竟落下了好几个身位,虽以卓绝轻功追上不少,仍是鞭长莫及。
马过坡顶,即将下行,江凭阑惊叫一声死死闭上了眼睛,意料之中的身子落空却并没有发生,头顶一道劲风刮过,随即有什么东西打在了她的手腕。她下意识发出痛呼,与此同时马长吁一声蓦然停住,而她一个踉跄自马背滚落。
李乘风恰在此时到了,一愣之下张臂就要去接,手伸出却又是一僵,这么一僵,江凭阑已经“哎哟”一声摔在了地上。
众人一愣,眼见着那女子揉着腰龇牙咧嘴站起来,起来后倒也没怪罪她那护卫,喃喃道:“看来以后出门得带个女护卫……”
他们方才还在奇怪那护卫为何出手到一半停住,闻言才反应过来,想来是这女子身份贵重,那家教森严的护卫不敢与其有任何肌肤接触。
先前那出鞭勒住半血马的人皱了皱眉,自高头大马上下来,拱手道:“这位夫人伤势如何?”
江凭阑这才抬眼去看他,也朝他拱拱手,“不碍,还得谢过阁下方才出手相救之恩。”
她这一拱手,手腕一道狰狞血痕落入对面人眼中,她很明显得感觉到那人又皱了皱眉。
“虽是救了夫人,却也令夫人受了伤,寒舍就在附近,夫人若不嫌弃,可随在下前往稍稍处理一下伤势。”
“多谢阁下好意,只是……”她看了看李乘风,似在征询自己这个护卫的意见。
李乘风走过来,凑到她近前低声道:“夫人,处理伤势要紧,主上看见您又受伤,可得心疼了。”
他声音虽低,周围那一圈却都是耳力极佳的习武人,因此都将这一句听了个清楚。“主上”一词,可不是谁的护卫都有资格喊的。一行人一惊之下立即从马上下来,跟在自家少爷身后颔首行默礼。
喻少爷似乎苦笑了一下。他自看清那匹半血马时便直觉这女子身份不一般,因此当先拨转马头让开去,企图避开冲撞,然而那女子却怎么也勒不住马,身后护卫也无力救她,他为此不得不出手。倒不是要多管闲事,而是顾及到喻家:倘若这样一个看起来很要紧的女子在冲撞他马队时出了事,那他,乃至整个喻府都难辞其咎。
他出鞭,原本算准了这一鞭会勒住马脖子,却不意在触及马身之前偏了偏打到了那女子的手腕。如此一来,虽救下她,却也伤了她。他为避免留下祸端,不得不再邀她去喻府处理伤势,心想着到时亲自传信,同这女子府上主人解释一番或许也便过去了,可眼下……却听见“主上”二字。
据他所知,当今皇甫王朝,有资格被称作“主上”的只有四人,分别是各自坐拥一方势力的太子、四皇子、六皇子以及前不久方才归京被封了亲王的九皇子宁王殿下。不论是谁,都不是他得罪得起的。
他因此反生出后悔来,请这位夫人进府,似乎也不大明智啊……
☆、喻府风波
江凭阑丝毫没意识到人家听见了什么要命的东西,沉吟一会道:“那就有劳阁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