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好几天没搭理皇甫弋南的江凭阑十分理直气壮,十分理直气壮地白了他,十分理直气壮地不说话,十分理直气壮地要将他的手甩开,却忽然感觉到周遭那一圈灼灼目光。
她自顾自叹了一声,说好有些场合要给他面子的,她又忘了。这么一想,她做到一半的动作一停,轻轻捋开他手的同时顺势挽住了他的胳膊,笑眯眯道:“里头人太多,想到外边等你的。”
周围一圈人一起“嘶”了一声,变脸真快啊,这温顺的笑容,还是刚才朝议上那个雷厉的宁王妃吗?
两人旁若无人地相携着走了,甩掉了身后一群摇头叹息着“世风日下”的老臣,直到走出无人再能听见他们对话的距离。
“里头人确实太多,还是王妃思虑得周全。”
“殿下过奖。”
“既然你气也消了,今晚来我书房议事。”
“……皇甫弋南!”
☆、传奇女官
延熹二十一年四月,皇甫朝中诞生了神武帝登基以来首位女官。与皇甫历史上寥寥几任女官相同,这位女官同样是被破格录用,只是相比前几位,她的故事听来更为传奇。
出身南国民间,曾于微生和景十八年因妖女祸国之罪名,逼得惠文帝亲下千金令暗杀之,不得。后微生亡国,该女一路自南国北上穿皇甫边境入甫京,于亲王冠礼文选一举成名,又以女子之身于朝堂之上舌战群儒,因其大才深得神武帝赏识,遂任养贤院掌院学士,官从四品。
关于这一段,传奇的自然是妖女那一部分,有迷信者猜测,微生亡国怕与妖女不死脱不了干系,如此,神武帝将敌国克星纳入掌中,倒也实属明智之举。当然,更传奇的在于这故事的支线。
这条支线要从皇九子说起。当年,神武帝居储君之位日久,一路波折,至二十六岁方得登基。而皇九子出生于神武帝登基当日,因此吉时被神武帝予以厚望,取名“弋南”,意在弋获南国。
据传,皇九子乃天纵之奇才,四岁那年因管事人疏忽迷路宫中,误入金銮殿,彼时正值朝议纷争,那孩子以稚嫩童声有理有据驳斥了东阁大学士的草案,震惊朝野。然不久,其生母将门世家败落,皇九子也因病被秘密送离甫京,此后杳无音信十七年,前不久方才归京。神武帝得皇九子平安归京感激涕零,当即将之册封为辅国永宁亲王。
支线的重点在于,这神武帝登基以来册立的第一位亲王与前头提到的那第一位女官……他们是夫妻。
没错,皇甫出了名女官并不为人称奇,奇的是,这位女官在成为女官之前,乃是当朝亲王的妃子,还是陛下钦定的正妃。听说过女官当上王妃的,掉个头却是闻所未闻。
一个是被指祸害南国的妖女,一个是意在弋获南国的皇子,恰于南国没落之际强强携手回归,说他俩跟微生亡国没关系,谁信?
于是这个四月,百姓们茶余饭后的谈资已经从三月时盛传的宁王与宁王妃神仙眷侣伉俪情深之风月故事变成了:论微生亡国之谜;微生亡国,女官之功哉,王爷之功哉;且看宁王夫妇如何叱咤风云。
对此,四皇子和六皇子表示:哦,王妃在南国的传奇故事吗?我们早就查到了。什么?你说微生亡国是九弟干的?我们也知道啊。别大惊小怪了,这些消息都是我们放出去的。你说什么?这叫长敌人志气灭自己威风?非也非也,欲令其亡,必令其狂,你们不懂。
江凭阑表示:谁放出去的消息,能不能好好地低调地做官了?什么?皇甫弋南那家伙四岁的时候就这么狂?可我也不差啊,我四岁也会玩枪了的说。
皇甫弋南表示:这女官传奇谁写的?怎么我的部分在支线里?这是拿本王衬托王妃的意思么?
据宁王府八卦第一线可靠报道,自打听说了王爷小时候那桩误闯金銮殿的事情,跟王爷闹了好一阵子别扭的王妃突然就不闹了,说走就走,当晚就去了王爷的书房,说是去议事的,实际上也的确是在议事来着,只不过……这议事的内容怎么听怎么让人兴奋。
“皇甫弋南,原来你四岁就不让人省心啊。”
“可没叫你操心。”
“怎么没有?要不是你四岁时误闯金銮殿,年少轻狂地去驳斥人家大学士的草案,神武帝又怎么会发现你这颗好苗子,你又怎么会去微生当太子,怎么会遇见我抓走我把我绑在这宁王府?”
“被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有些感谢当年那位没看住我的嬷嬷了。”
“人呢?我去揍她一通。”
“死了,十七年前就死了。”
“这么说,果真是受人指使?没看住你是故意的,引你去金銮殿是故意的,令你讲出那番驳论也是故意的……手握重兵的将门本就太危险,倘若再出一位惊才绝艳的皇子,以神武帝多疑的性子,必然不会容忍。那么……是有人要动喻家,所以拿你开刀?”
“嗯。”
“谁?”
“过去了。”
“你不告诉我也没关系,总得一个一个杀干净。”
“这是要替本王做主的意思?”
“呵呵……杀着玩玩而已,别自作多情。你干嘛,又来?打住,我今天很累,你站那别动,皇甫弋南我警告你啊,你最好跟我保持一丈距离不然我就……”
据书房门口守值的护卫讲,对话到这里就结束了,之后就是一连串令人遐想的茶盏飞了笔架子倒了书柜翻了的声音。一刻钟后,门开了,王妃和殿下一起走出来,前者揉着腰,后者咳着嗽。
“哎哟我这腰,我说你下手能轻点不?懂不懂什么叫怜香惜玉?”
“你是香还是玉?”
那护卫两眼放光地咽了口口水,觉得自己脑子里的遐想更鲜活了。
江凭阑奇怪地朝后看一眼,问身旁人,“你这护卫怎么了?表情不大对啊。”
“是吗?”他淡淡一笑,并不作答。
这几日,皇甫弋南为了检查江凭阑的习武进度时不时便会跟她过上几招。满心都是刚才两人切磋画面的人也没觉察出那护卫的表情和他此刻暧昧的笑容有什么不对,一路比划着拆招的手势,突然惊喜道:“哎呀我想到了一个好法子,回房陪我试试!”
身后护卫激动得“砰”一声撞在了门上。
皇甫弋南露出痛并快乐着的笑容,无意点火,最是燎人啊。
……
还是延熹二十一年四月,与宁王妃江女官的传奇一样,还有一个人、一桩事在朝中传得沸沸扬扬。
喻家归戍的马队在离京百里的县城山道遇伏,整个马队除喻少爷外无人生还。喻少爷连夜奔逃回京,冲撞宫门,被守值的宫卫发现时只剩了半条命。宫卫得知来人身份不敢擅作处理,立刻禀告了陛下,喻府老夫人亦得到消息,当即赶至宫中,慷慨陈词恳请陛下捉拿真凶,还她儿一个公道。
喻家已非将门,至多算是甫京旧贵,但随着宁王归京,喻妃被迁出冷宫,喻家的地位渐渐就变得暧昧起来,而马队归戍又是奉了圣命的,说到底也是官家的事,喻少爷遭人暗杀没什么,马队被劫却是陛下不能坐视的。
大半夜睡得好好的被叫起来的神武帝显然很不悦,一众太监宫娥包括侍夜的妃子全都在勃然大怒的陛下手里遭了殃。不过,只有江凭阑和皇甫弋南知道,他究竟在怒什么。
喻衍是必须要死的,但绝不该死在甫京,更不该死在归戍的途中。神武帝早就为他的死做好了安排,准备在那天高路远的边关来一场十分恰当的意外,却不想,竟有人胆大包天脑子进水在这个时候跑去伏击马队,真要杀了喻衍也就罢了,不过费些心力善后,结果却是非但没杀成,还让人给逃了回来,不仅让人给逃了回来,竟还放着他直接跑到了宫里头!
这下,想装傻也装不成,想只手遮天也遮不住。到底是哪个混账胆子比天大用处却比针眼还小,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据说喻少爷是慌不择路才逃到宫门外的,奄奄一息的喻少爷顽强坚持到喻老夫人来,在昏厥之前及时呈上了关乎凶手身份的物证,气得神武帝险些眼睛一翻闭过气去,哦,不是气喻少爷,是气那东西的主人。
其实嘛,就算没有物证,聪明点的也能猜到,这种缺心眼的事,除了咱28 们的东宫太子,还有谁能干得出来?自以为杀了喻衍是一箭双雕,既能向陛下邀功,又能给宁王一点颜色看的太子可能到死都不会知道,挑唆他伏击马队的幕僚,就是宁王的人。
陛下虽然气,可太子毕竟是储君,出了这种事,总归要替他端着,却无奈喻老夫人是跟他同一时间知道真相的,又一改平日低调隐忍的性子,恳请陛下一定给个交代,这下子,端也端不住,只得暂且压下再作处置。
第二日,陛下急召内阁重臣密谈,最终确定了一个“两头好”的方案。罚太子禁足东宫一月,一月内不得问政,并削其俸禄半年。喻少爷虽受重伤,却是捡回了命,因此这个惩罚倒也算恰当,不过一个月不得问政的后果可轻可重,倘若一月之内无大事,那么对太子而言或许不痛不痒,反之,则很有可能动摇他那东宫位置。
对此,众臣一致认为,呵呵,怎么可能无大事?就是没有事,咱们的几位皇子也会搞出点事来的。
既然要“两头好”,那么罚了太子,自然也要适当抚恤一下喻家,于是陛下又给喻府送去了“抚恤金”,特赦喻家少爷安心在京养伤,边关那边暂时就不必再去了。
对此,众臣又一致认为,这种东西都是表面上的说辞,其实陛下的意思是,从此以后都不用去了,要不然喻老夫人也不至于消火。
外边风是风云是云,宁王府里那对贼夫妻却面对面坐着,一个闲闲喝茶,一个闲闲剪指甲。
剪指甲的那个漫不经心道:“喻小公爷还蛮厉害的嘛,不过给他送去一颗救命丹药就领会了咱们的意思,确是可造之材呐!能屈能伸,孝顺懂事,身手一流,头脑一流,长得也是一流……”
喝茶的那个脸越来越黑,“你好像很喜欢?”
“喜欢啊。”江凭阑漫不经心脱口而出,忽然觉得哪里吹来一阵阴风,一抬头看对面人脸色不大对劲,这才惊觉自己说了什么,打了个马虎眼哈哈笑了笑,“不是,是欢喜,殿下觅得良将,我替殿下欢喜,欢喜……呵呵呵。”
皇甫弋南却好像根本没有在听,默了默道:“乘风。”
窗子口立刻倒挂下来一个人,“主上有何吩咐?”
“你上回说,喻少爷伤着了几根肋骨?”
“回主上,四根。”
“记好位置,以便日后保护王妃。”
“是,主上。”
江凭阑:“……”
半晌后。
“乘风。”
“王妃有何吩咐?”
“这王府没法待了,跟我到养贤院办公去。”
三刻钟后,掌院大人带着她的随从们出现在了养贤院门口,她出现的时候两手叉腰气势磅礴,静默三秒后却幽幽叹了一口气。
她身后,李乘风和商陆也跟着幽幽叹出一口气。
这叫个什么官呢?让她来好好梳理一下。古有翰林院,那是个书院,是个了不起的书院,李白、杜甫、苏轼、王安石、司马光,都是从那里头出来的。这里也不是没有这样的书院,在皇甫,有一个等同于明朝时期翰林院概念的书院,叫睿明院。睿明院的掌院学士官从二品,比她这个养贤院掌院学士整整高了两级。
同样是书院,同样是书院的掌院学士,为什么差这么多呢?
她起初也是不理解的,当她第一天走进这座表面上看去富丽堂皇的书院,看见里头疑似抠脚大汉、杂耍艺人、洗菜大妈的书院学生时,她就突然明白了,明白了为什么朝议时众人听见这个官名会努力憋笑,明白了为什么有传言说:“哈哈哈哈哈那个养贤院啊,不就是个养闲院么?怎么,专门供养闲人的地方还需要掌院学士?这是要手把手教他们怎么写字吗哈哈哈哈哈……我就奇怪嘛,陛下怎么会破格直接封四品官,现在我懂了哈哈哈哈哈哈……”
你懂了?懂你个大头鬼。
神武帝的确是打的一手好算盘啊。要给她官当,将她锁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却又不给她正经官当,不给她立功建业作大的机会。
“养,贤,院。”她咬牙切齿地念出这个匾额上的名字,呵呵一笑,“我江凭阑是金子在哪都能发光。”
商陆满面愁云,有这个志气是好的,至于可能性……那是什么东西?
李乘风拿出纸笔,这句话好,记下来,等王妃更红一点就装订成册拿去卖。
“今个起,本官要办正事了。”她双手抱胸,正经微笑,看了李乘风一眼,“给你一刻钟,把所有人从床上打起来,拖到大堂,慢一步挑一斤大粪,少一个挑两斤。”
李乘风一阵风似的跑了。
一阵风似的跑了的李乘风在哭。
商陆望着他的背影有些同情,自从他跟了王妃,连唱歌的心情都没了。
江凭阑淡淡瞥她一眼,“不然你去帮他?”
她立即抬头挺胸立正,摆手。翻了个白眼想,王妃的举手投足行事作风真是跟宁王殿下越来越像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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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威武
大堂里传来的清越女声,成了养贤书院所有人的噩梦。是真的“噩梦”,因为这里的“学生”不到午时不起,这会正是他们酣睡的时辰。人人辗转不成眠,痛苦捂耳朵,那女声的音色是极好的,将清淡与饱满两种矛盾的感觉融合在一起,说软不那么软,说硬也不那么硬,好好塑造一下倒是很有滋味,不过,这娘们他丫的到底在唱什么啊?
“起来——!不愿做奴隶滴人们,把我们滴血肉,筑成我们新滴长城——!”
是的,你没听错,体育万能的江大小姐是个音痴。对此,她表示平静接受,人嘛,有点缺陷比较好,太完美了容易折寿。
魔音贯耳里,一间间房门被人用掌风狠狠拍开,风一样的李大护卫一手拎三个,将酣睡着的老大爷老大妈小伙子全都赶鸭子似的赶去了大堂,小姑娘他没敢动,也不需要他动,她们都在花容失色地狂穿衣服。
“我都唱完五遍国歌了,李乘风,完了没啊?”江凭阑立在大堂正中,看着满屋子衣衫不整的人,双手叉腰,内力传声,“你还有三分钟,哦,就是一百八十个数。”
院子另一头,同样有人使了内力答:“马上,就快,您再唱一遍就成了,千万不要罚属下去挑粪啊——!”
满屋子的人咽下一大口口水,这两人好大的嗓门。
一百个数后,李乘风风风火火甩来最后一位大妈,气喘吁吁道:“王妃……哦不,掌院大人,七十二个,都齐了。”
“咦,这不是前几天老坐在这儿嗑瓜子的娘们吗?
“她是王妃?”
“什么东西,姓王?”
“还是掌院大人?”
“那是什么官?”
“管她啥玩意儿,吵着大爷我睡觉就得揍。”
“揍”字刚落,当先一个光膀子的大汉一拳头抡过来,江凭阑“嘶”了一声,给李乘风使了个“别动”的眼神,与此同时抬腿就是一脚,在对面人拳头到之前先踹了人家某个重要部位。
那汉子“嗷呜”一声蹲了下去,拳头一软化成掌,捂住了痛处。
李乘风十分艰难地咽了一口口水,突然觉得自己某个地方也好痛,同时惊觉,他有义务也有必要提醒主上,王妃最近可能学了一个很厉害也很阴险的新招。
这么一刹过后,满堂的人立即炸开了锅。
“你怎么打人啊——!”
“王妃了不起?王妃就能欺负人?”
“什么玩意儿,也敢到我们养贤院闹事?”
“兄弟们,上!”
“你上!”
“你上啊!”
“你怎么不上?”
被捋着袖子“上啊上”的口水四溅的众人包围的江凭阑什么也没说,她只是做了一个手势:“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