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军一路深入平原追击,其间好几次被调虎离山,险些走错了道,错失皇甫军踪迹,武丘平因此更加深信这支骑兵有秘密任务,命两万步兵留守后方,自己则带着一万精骑挥兵直上。
然而这一追,七拐八弯追到了河下岳川,武丘平不能不说是有点傻眼的,傻眼之余,他立刻作出决断,排兵布阵。不论那三千骑兵是否在城中,攻城总归是没错的,城门一破,见了皇甫打皇甫,见了大顺打大顺,万一两军在里头交战,自己还能捡个大便宜。上回之所以大败敕平关,除却对方确实战术精妙之外,还与他为了试探敌军实力带了大量民兵有很大关系,而这一回他身后是战力充沛的主力军,佛挡杀佛,神挡杀神。
果不其然,攻城令一下,一万大昭军横扫,城中守军立时慌乱。漫天箭矢射向城垛,不出一炷香便大破城门。
武丘平“哈哈”一笑,手一挥攻入城中。
他不知道的是,岳川的守备早已空了,方才不过是三百骑兵做的一场戏。当一万大军尽数没入岳川,地平线上显出一线黑影,猎猎旌旗鲜艳张扬,万里晴空下无端映出苍凉血色。
当先一匹高头大马上,一人忽然跃下,默默站定,良久后朝着岳川城门的方向深深鞠了一躬。
她身后,两千七百名骑兵齐齐无声翻身下马,与她做了同样的动作。
这一鞠躬,为牺牲的三百将士。
然后她再不犹豫,一跃上马,打出一个手势,声音平稳而冷静,“撤。”
骑兵并不适合攻城,方才经历一战难免体力大减,然而他们撤退的速度却比来时快上数倍。诱敌成功,为避免敌军发现上当后转头追击,他们离开得越快越好,这是在搏命。
江凭阑策马行在整个军队靠前三分之一的位置,眉头紧蹙。没猜错的话,他们很快就要遇到麻烦了,只是……希望不是最差的那一种结果。
她与喻衍商议的诱敌计划以及整个诱敌路线都是绝对机密,不可能泄露,但刚才攻打岳川时她却分明发现了不对劲。
岳川虽不是大昭军首选的进攻位置,却地处河下边缘,又与尚原只隔了一个毫无遮挡的星海平原,大顺没道理放空这座城。可刚才那一场攻城战里,他们遭遇到的抵抗很少,以至全军没有任何伤亡,这说明岳川根本没有派重兵把守。没有重兵把守,却令他们花了整整一个时辰才攻破城门,那么,对方早就知道他们要来,这是在故意拖延时间。
何故拖延时间?因为在回程里,有什么在等着他们。
黄昏,跨越了大半个星海平原的骑兵队终于知道等待他们的麻烦是什么了。前方,两万大昭军一字排开,死死挡住了他们的退路。
正是江凭阑心中所想,最差的结果。
她见状勒马,苦笑摇头,低声喃喃:“微生玦,你个不让人省心的,这是要搞事啊!”
☆、身先士卒
不过一瞬,江凭阑便想明白了前因后果。大顺早就猜到皇甫会采取诱敌计划,将原本意图攻打尚原的大昭军引到河下,虽然接手了这个烂摊子,却也不愿皇甫坐收渔翁之利,因此还给他们一个烂摊子。
这个烂摊子正是原本留守在后方的两万大昭步兵,想必是大顺想了什么法子诱他们来此,堵住了皇甫骑兵的后路,至于喻衍那边,一定也被什么牵制了。
而如此大胆敢想的手笔,除了天不怕地不怕的微生玦,还能有谁?
离星海平原三座城之遥的山平野,一顶白金大帐内传来朗朗笑声,士兵在外默立三个数的时间,“大帅,岳川城来的急报。”
“传。”
士兵闻声入内,快步将急报呈上,随即静候一旁。
“你俩看看,我说什么来着,不出一炷香消息必到。”微生玦看柳暗、柳瓷一眼,笑着翻开密报,忽然蹙了蹙眉,又蹙了蹙眉,最后神情一寸寸冷了下去。
“怎么了,主子?”
微生玦没答,抬头看向静候在旁的士兵,“急报传出的时辰。”
“回禀大帅,午时过半。”
他霍然站起,“两军位置。”
“回禀大帅,不出意外,半个时辰前两军已在星海平原中段相遇。”
那士兵见微生玦站起,立时伏倒在地,答完却觉得整个营帐内的气氛异常古怪,压抑得他快喘不过气来。四下静默里,他的额间沁出细密的汗珠,小心翼翼抬眼一看,他们的大帅神情难得肃穆,那双撑在案几上的手,每一寸骨节都似在颤抖。
半晌,他听见微生玦沉声道:“你先下去。”
他飞似的行礼退下,生怕晚了一步就要小命不保。
“阿瓷,”微生玦仍旧保持微微倾身的姿势,手扶在案几边,紧紧盯着那封急报,“你上次回报宁王府守卫有异动是何时?”
柳瓷不妨他忽然问起这个,回想了一下,“五月末旬。”
“五月末旬……”他重复一遍,“那么尚原皇甫军营的守卫异动呢?”
“六月上旬。”
“传令下去,”微生玦只觉得喉咙发干,如火在烧,飞快道,“立即撤兵。”
柳瓷皱了皱眉,只觉得自家主子很不对劲,“撤哪里的兵,河下还是尚原?”
“尚原。不允许任何人有任何迟疑,现在,立刻,马上撤兵!有意见的,提头来问!”
她被吓着,似乎很久不见微生玦动怒,赶紧给柳暗使个眼色,示意他出去传令。
“但愿,但愿一切都还来得及。”
“主子,阿瓷斗胆问一句,出什么事了?”
微生玦脸色发白,双目也空洞失神,“带领皇甫三千骑兵诱敌深入的人……是凭阑。”
柳瓷霍然抬头。
……
一望无际的星海平原,两军对峙已超过一炷香的时辰,谁也没有先动。
很显然,大昭这位将领不似冲动鲁莽的武丘平,他深知对方是训练有素的骑兵,而自己这边却是战力中等的步兵,因此即便占据绝对的人数优势也不敢盲目上前。况且他很清楚,武丘平手里那一万精骑已算是大昭骑兵里的中坚力量,这位以三千人吊着一万人一路穿越星海平原的将领绝非庸者。而致使他来到这里的那封密报来路也蹊跷得很,他虽然来了,却还是担心有诈。
江凭阑平静高踞马上,始终一言不发,周身骑兵在她左右前后四翼自发排列,形成一个难以轻易冲破的军阵。
皇甫朝廷钦点的三万军队之所以堪称“精兵”,不仅仅因为他们配备了精良的武器,拥有绝对合格的单兵作战能力,更因为他们是高素养的军人。
高素养的军人,懂得沉默,懂得服从,懂得先思后动,懂得保卫主将。
这一点令江凭阑感到庆幸。神武帝虽不愿耗损太多兵力在岭北战事上,甚至故意拖延了征调临省地方军的脚步,却没有在这三万人的配置里放水。尤其是这三千人的骑兵队,这里的每一个士兵都是她通过这段时间的观察亲自挑选,比起那几个明争暗斗的高层将领更令她放心。
不过,这场仗还是避无可避。
她秘密来到岭北,微生玦自然不会知悉内情,而她也压根没打算让他知道。两人政治立场不同,即便生死之交也绝不能拿军情机密开玩笑。更何况,微生玦若知晓她来了,岂不得两头为难?
真要为难,她一人便够了。所以她不后悔今日撞上这两万昭军,微生比她想象得更优秀,这是值得高兴的事。
两相对峙,长久沉默里,江凭阑身侧一左一右两名骑兵都朝她看了一眼,似乎有询问的意思。两人正是混在骑兵队里一路护持而来的李乘风和江世迁,他们不愿江凭阑以身犯险,却深知她的性子,拦不住她,只能跟来保护她。
江凭阑感觉到两人的目光,沉声道:“再等等。”
李乘风小声提醒,“再等天就黑了。”
“我知道。”
她知道再等下去天会黑,到时候双方的作战难度都会提高,然而最佳的进攻时机却还没到。更何况,尽管在兵种上她的骑兵占据了绝对的优势,可从人数上看,要取胜还是显得太无稽,她的战术是拖延时间,等候援军。
她相信喻衍会在第一时间意识到问题关键所在,尽快摆脱麻烦赶来,她与这些士兵,不会成为皇甫的弃子。
又过一炷香,隐隐可见对面军队中出现了小范围的骚动,似乎是有人耐不住了。江凭阑看了看自己这边,所有的士兵呼吸平稳面色沉静,一声不吭严阵以待,没有丝毫不耐。
她忽然笑了笑,高声问:“将士们,告诉我!敕平关一役,大昭兵损多少?”
两千七百名骑兵慷慨激昂,气势惊人,齐声答:“四万九!”
“将士们,再告诉我!敕平关开战时,你们在哪里?”
“敕平关!”
两问两答,似狼奔虎啸排山倒海,穿过星海平原的细草,越过白雾茫茫的云层,尖啸着扎入对面两万大昭军人的心底。
一刹间,所有人无声一颤。
两万对三千,他们竟然感到害怕?
江凭阑收了笑意,打压敌人振作士气不必长篇大论,这两问两答,足够了。
“将士们!星海平原大捷,等着你们!”她扬起手,露出一小截白皙纤细的手腕,朝前大力一挥,“战!”
“战——!”
两千七百个声音齐发,没有任何人迟疑。黑色一线军阵如长蛇摆尾,朝对面两万大军呼啸而去。
昭军人人震惊,他们怎么也想不到,一场两万对三千的战役,竟被对方抢占了进攻的先机。不,应该说,在这之前,他们根本不觉得对方会主动发起进攻。即便仗着兵种优势又如何?蚂蚁尚能咬死大象,畏缩防守兴许还死得慢一些,如此进攻岂不无异于飞蛾扑火?
大昭这边不过是一时的愣神,对面冲锋兵们已杀至阵前,而在他们的后方,有一个声音冷静响起。
“一小队,二小队,正面突击!”
“三小队,左前,分列掩护!”
“五小队,右后,防守!”
“四小队,六小队,回撤!”
“一列弓/弩手,准备,放!”
“二列弓/弩手,目标右前方障碍,扫!”
在这个声音的指挥下,骑兵们灵活机动的优势被发挥到了极限。昭军人人心底凛然,这看似自杀式的冲撞竟是有章法的进攻!不过眨几次眼的功夫,己方最前面的军阵已被冲散,无数个缺口暴露出来。
大昭将领孙彻也被这迅猛的进攻惊了一惊,慌乱之中急急下令收束阵形。
“一至三小队,目标敌军左翼,冲锋!四至七小队,目标敌军右翼,突击!八至十二小队,掩护战友!”
孙彻刚收束的军阵立即被这不要命的冲锋方式给击垮,只得赶鸭子似的大喊:“不许退!上去!通通上前去!”
铁蹄过处血溅三尺,冲锋的将士们所向披靡,长/枪一点便是一串血肉白骨,哀恸声霎时传遍了整个大昭军队。
“拦住他们,饭桶!”
“拦不住啊,将军!”
“十三小队,十四小队,补缺左前阵线!十五小队,目标敌军右翼漏网之鱼!”
“弓/弩手,列队,目标敌军正面,准备,放!”
“第二波,准备,放!”
“第三波,准备,放!”
无数箭矢入肉之声响起,来自地狱的血火和泥沼将死人掩埋,活人吞噬,不过转瞬的功夫昭军伤亡便达三千之多,步兵们四散逃逸,溃不成军。
孙彻策马上前,手中长刀大力一挥斩下一人头颅,怒喝:“临阵脱逃者,军法处置!”说罢又是接连几刀,“列盾阵!”
一大排巨型刀盾竖起,生生阻止了前边士兵退却的脚步。眼见退路被截断,他们只得咬咬牙回头朝骑兵们冲过去,横竖一死,拼了罢!
身后是必死之局,而上前尚有一搏的可能,没有人再撤退,步兵们大喝着冲锋,甚至有勇者以血肉之躯迎上铁蹄,去砍敌军的马腿。
尖锐的马嘶响起,铁蹄扬起又落下,生生将活人踩碎成肉泥,却还有人不断冲上前去。不知是哪里传来了轰然一声响,伴随着士兵喜悦的大喝。
一匹马被砍断了腿,骑兵从上头跌落,迅速被长刀取了脑袋。
昭军霎时士气大振,看见这一幕的士兵们纷纷效仿,即便数十条性命才能换来一击命中,依旧有一声高过一声的呐喊:“砍断他们的马腿!”
掌握了正确的应战方法,昭军的步调渐渐齐整起来,江凭阑眼看着不断有骑兵摔落,眉头微微蹙起。
他们是骑兵,他们身下的马,就是他们的生命。
沉默一会,她拔剑出鞘,“十六至二十一小队,跟我冲!”
两千骑兵愕然回首,便见他们的主将一个鞭子冲到了阵前,将自己暴露在了敌军的视线里。
李乘风气得一咬牙,主上果真高瞻远瞩,他说王妃绝不会安分待在军营,王妃就亲自上战场了,他说王妃一旦上了战场绝不会安分留在后方大本营,王妃就冲到阵前去了。
他迅速扬起手在半空中打了个手势,立即有百余骑兵有秩序地涌上前来,替江凭阑清扫威胁。
这些人不是皇甫军,而是宁王安插在军中专门保护宁王妃的亲卫。
江凭阑一眼看出不对,此刻却也没空理会,带着数几十骑兵就冲了上去。她手中刀光一闪,一剑斩三人,剑尖一挑串起三颗头颅,朝前大力一掷,“杀!”
四面不论己方还是敌军都倒抽一口冷气,好手法,好气魄!
骑兵们被打压的士气迅速回升,主将身先士卒,他们没有脸畏缩!
江凭阑一剑斩三人后停也不停,朝敌军阵中俯冲而去,快如闪电,而在她的身后,骑兵们流水般分列,形成一个巨大的鸟翼,所经之处没有活人。
那是真正意义上的横扫千军。
只要他们够快够狠,就不会被敌军抓到间隙砍去马腿。
李乘风和江世迁一左一右策马行在离江凭阑最近的位置一路护持,两人谁都没有说话,因为谁都清楚,这种时候劝江凭阑撤退根本不管用,有时间废口舌,不如替她多杀几个人。
江凭阑一路厮杀,一面朝身后打出手势,后方待命的骑兵目光紧紧盯着那只手,随时等待无声的军令。
一波又一波骑兵不断冲出,不断补缺死去的将士留下的空位,然后再不断死去。
孙彻眼见着己方每牺牲十余人才有可能取敌军一人脑袋,不免面露忧色,倘若对方决意同归于尽,那么自己手里这两万人当真有可能全军覆没。敌军的领袖,实乃人中龙凤。
想到这里,他忽然眼前一亮。
人中龙凤吗?那便让他做不了人罢!
曾以卓绝箭术名震微生的大将倏尔越过阵前,弯弓搭箭,直指敌军首领,弓成满月。几个动作前后不过一瞬,他眯眼,发力,箭射出!
箭矢破空,卷起一道凌厉的劲风,向江凭阑面门而去。
江世迁和李乘风霍然抬头!
箭势凌厉,非刀兵能阻,唯以血肉。
两人做了一个相同的动作:上前。
这不是一个简单的动作,两人于孙彻挽弓时察觉不对,可从挽弓到射箭不过一刹,箭来也不过一刹,电光石火间,李乘风人还在马上,忽然一扯缰绳侧倒出去,连人带马生生倾斜了六十度角,半横在江凭阑身前。
“乘风”之名,本就取自他卓绝的驾车之术,如此马上侧倒还得保持平衡,对一般人而言难如登天,可他却连眉头都没皱一皱。
与此同时,江世迁一把拉过江凭阑,带着她整个人朝后一仰。
下一瞬,“哧”一声箭矢入肉。
“乘风!”江凭阑堪堪稳住身形,低喝一声。
“去他娘的!”李乘风吃痛嚎叫,“还是支重箭!疼死老子了!”
箭矢穿透他左肩,翻出淋漓血肉来,隐隐可见白骨森森。江凭阑被他这一句大骂惹得哭笑不得,怒道:“回去治伤!”
他“嘶嘶”吸着气,手一扬掰断露在外边的一半箭尾,“死不了,不治!”
“这是军令!”江凭阑一面挥剑杀敌,一面怒喊,“你想回甫京挑大粪吗?”
“好好好我去……”李乘风疼得龇牙咧嘴,心里盘算着主上会给他什么嘉奖,嘴上却骂骂咧咧,“倒霉,真倒霉!我就知道跟来岭北准没好事!”
见李乘风一路白着脸骂骂咧咧回去了,江凭阑面色一凛望向对面,正瞧见一击不中的孙彻很惜命地迅速回身撤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