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好,朕等了这么多年,确实无甚耐性了。江大人可曾听闻西昭夷桑一族?”
江凭阑眯了眯眼,“西昭”这个词,早在当初研究这大陆的历史时,她是见过的。
距离现世约莫五百余年前,南武晚期,西厥尚且不叫西厥,而叫西昭。那是个遗世独立之国,如桃源仙境般令人神往,只是不知何故,忽有一日生了乱子,统治西昭的夷桑一族从此失去踪迹。再后来,那片高原有了新的主人,也就是从前的西厥,后来的大顺王朝,如今归属于大乾的顺藩。
她没作答,点了点头。
神武帝也不在意她这态度,继续道:“那么江大人又可曾听闻流传自夷桑一族的传说?”
江凭阑嗤笑一声,“不好意思,我是来自二十一世纪相信科学的人,夷桑一族摆弄巫蛊幻术,这些神鬼邪说还入不了我的眼。”
神武帝笑了笑,“光是传说自然不够令人信服,不过,朕却认得他们夷桑一族的后人。偌大一个家族自然不会一夕之间凭空消失,事实上,族人分裂成了两个支系,一为千氏,二为商氏。”
江凭阑这下倒有些意外,不过面上仍是不动神色,“陛下,我能坐一会么?您语速太慢,逻辑混乱,重点不明,语文似乎是数学老师教的,实是听得我累得慌。”
神武帝不大懂那些古怪的用词,却也不生气,示意她随意。江凭阑一屁股就坐在了上首位置,反正指不定快死了,无所谓规矩不规矩的了。
于是,普天之下最为诡异的画面出现了,国君尚且站着,一个小小四品女官却大摇大摆地坐下了。
“商氏乃知微阁主事,效忠于南国皇室,而千氏近三代家主都是我皇甫的大祭司。不过,”他勾了勾嘴角,“二十年前,千氏族人忽然同从前的夷桑一样,消失在了世人的视线里。”
江凭阑的手指微微朝掌心蜷拢去,一直当指甲尖抵入肉里刺出血痕来才松开。
“如你所想,奉朕之意,当年的大祭司夫妇共施幻术‘逆沙行’,将他们七岁的儿子送到了一个很远的地方,十八年后,他们的儿子将你带给了朕。”
她微垂的睫毛一颤,已经尽可能不在这个人面前流露心迹,却仍是无法做到无动于衷。
果真如此,果真如此!
所谓穿越,不是天意,不是奇迹,不过是有人精心策划了一场阴谋,用十八年的时间诱她入局。
遇见她,便是为了背叛她。
她终于彻底了悟了这句话。
作者有话要说: 应榜单要求,原本定于后天的更新提前到明晚八点~望小天使们知悉~
☆、陵墓寻宝
“你看,”神武帝笑着盯住了她,“巫蛊幻术,神鬼传说,总得亲眼见了方知真假。如今,你可信了?”
从微生到皇甫,一路艰难求生,自以为逢招拆招,兵来将挡,却不过是受人操控的棋子一枚。自出生那一日起,便有人替她安排好了今日,她为求自由、为求生存所做的一切努力,都不过是让她离这一日更近罢了。
南烛说得对,她逃不掉的。
江凭阑忽然疯似的大笑起来,“好,好,好!”
第一个“好”字出口她人尚在座椅,第二个“好”字时却已到了殿中,第三个“好”字落,她闪电般出手,向神武帝咽喉擒去。
对面人却早有预料,在她出手前先一步疾退后撤,与此同时自龙床底下翻出两名持剑的黑衣人,剑锋直指江凭阑而去。
神武帝似乎一点也不意外江凭阑的暴怒,也不生气,平静含笑道:“留活口。”
江凭阑很快与两名黑衣人缠斗在了一起。
她来时手无寸铁,连枪也丢在了王府,对方又是一等一的高手,自然难敌过。可她有一个绝对优势:对方不能杀她,要留活口。她已利用这一点伤过江世迁,不怕再故技重施一次。
江凭阑的腿不大便利,大部分动作都靠上半身,她并不急着出拳出掌,反倒不要命似的旋身往剑锋上撞,且每每都将自己的前心对准了刀口处,惊得两人只得连连后退闪避。
神武帝这下终于蹙了蹙眉,朝身后打出一个手势,偌大一个寝殿里又出现同样装束的八名黑衣人,朝江凭阑围拢去。
终归双拳难敌十人,她战了一会便败下阵来,“咚”一声跪倒在地,原本便麻木的膝盖骨一震,疼得几乎像是碎裂了一般。十柄剑齐齐指着她的脸。
神武帝摇着头笑笑,似乎在感慨她何必自讨苦吃,缓缓走到她近前去,“孩子,你难道就不好奇,朕为何非你不可吗?”
她的嘴角溢出血丝来,“呸”一口吐在神武帝靴子上,仰首看他,一字一顿道:“很抱歉,我一点也不好奇。”
他低头看一眼自己的鞋尖,叹息一声,“你不好奇,他们却很好奇。”说罢又打出一个手势,与此同时龙床忽然沉沉下陷,露出其后一扇淡金色的暗门来。
暗门自中间向两侧缓缓移开,晦暗的石室里挤满了人,一个捱着一个,有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光亮刺了眼,微微偏过头去,也有不少因喘息困难涨红了脸的人赶紧趁暗门被打开大口大口吸着气。
江凭阑一眼便看清了里头情状,养贤书院七十二名学生一个不少,都被五花大绑关押在这个密不透风的石室里。石室不大,又容纳了这么多人,一旦暗门阖上,氧气很快便会消耗殆尽。
里头的人从最初的不适应中缓了过来,睁开眼瞧见外头跪倒在地的江凭阑,都“咿咿呀呀”地挣扎起来,一个个“呜呜”地发着声,却无奈嘴被封住说不出话来,手脚也绑着没法动。
他们的眼底,恐惧与希冀参半。
神武帝回头看了那些学生一眼,又笑眯眯道,“江掌院,你的学生们可不愿不明不白死去,瞧瞧他们吓的这样,你如何忍心不给他们一个交代?”
江凭阑的嘴角噙着抹冷笑,“有屁快放。”
他“哈哈”一笑,似乎对于激怒江凭阑感到很有趣,“朕要你替朕拿到两样宝物,一为长生不老之药,二为毁天灭地之器。事成,朕便放了这些人,不成,便叫他们陪着江大人一同上路。”
言下之意,这些学生还有生路,可无论事成与否,江凭阑是死定了。
她微微蹙眉,注意力放在老皇帝前半句话上,这就是夷桑一族的千古传说?
这些话,放在从前她自然是不信的,长生不老毁天灭地的梗,也就骗骗古代人罢了。可如今在这异世见过一次又一次科学无法解释的景象,又得知了自己穿越的真相,连她也禁不住暗叹起那个古老民族的神奇。
倘若宝物是真,一旦神武帝如愿得到,前者可令其永世为帝,后者可助其江山一统,也难怪他肯为此耗费二十年的心力。
石室里走出一名带刀侍从,附到神武帝耳边悄声说了句什么,江凭阑竖耳去听,隐约听见疑似“时辰已到”的话。她心中了悟,方才神武帝说了那一通前言,磨磨蹭蹭的,原是在等时辰。他激怒她,逼她出手,让她尝尝受挫的滋味,其实不过是想警告她别耍花招罢了。
神武帝点点头,灼灼目光盯住了江凭阑,“朕给你两个时辰,时辰一到,石室里的所有人都将窒息而亡,还请江大人速战速决。”他一伸手,说罢又像想起什么似的补充道,“哦,对了,朕的耐心很有限,因此每过半柱香便会杀一名学生,江大人好自为之。”
这话一出,石室里头的学生们群情激愤,妇人与姑娘家们都哭起来,然眼泪还没能滴滴答答流下来,暗门唰一下阖上,隔绝了她们的响动。
黑衣人退散开去,眨眼间各归各位,消失在了视野里。
江凭阑站起来,看一眼不知从哪闪身出来的江世迁,跟着他走向了龙床。
龙床下陷后,底部显出一条石梯来,看上去似是通往地下的。石阶很陡,江凭阑也不知是真走不快还是装柔弱,明知时辰紧迫,仍旧一瘸一拐跟在后头,不一会便落了好大一截。
江世迁停下来回头看她,毫无平仄地说了一句:“甬道很长。”
言下之意,她走得太慢了。
她冷笑一声,笑完忽然蹙了蹙眉,忍不住伸手去揉膝盖骨,却又在这动作做到一半时停了下来,似乎是不想被江世迁看出自己的狼狈。
江世迁看她这模样,犹豫一会转身往回走,又犹豫一会拉过了她的胳膊。
他一直是这样,除了生死关头,总是不愿与江凭阑有肢体接触,所以每每这种时候都要犹豫。从前江凭阑不懂他在别扭什么,总觉得他刻板,老实过头,如今倒是晓得了,他毕竟是很有男女之别意识的古代人。
这甬道七拐八拐,设计得极为复杂,时不时就得停下来摆弄机关开暗门。很显然江世迁也不是特别熟悉路,加之刚受了内伤,虽使了内力却走得并不快,刚好给了江凭阑四处观察的时间。
她也因此发现,这不是一般的甬道,而更像一座陵墓。两旁的石壁画了很多花鸟神兽的图腾,连壁灯也作成了珍兽的样子,不过,没有一种是她认得的。
陵墓不大像帝王陵,没有一些基本的皇室要素,也看得出来没砸重金,况且皇甫的皇陵远在龙吟山,眼下这座自然不可能是。可看这甬道古旧的样子,又似乎年岁已久,江凭阑因此推测,皇甫建国选址时有意将宫殿造在了某座陵墓上头,而这座陵墓的主人,正是夷桑族人。
这就是狂药说的,神武帝寝宫里的秘密。
甬道的确很长,幸而江世迁一路拉着江凭阑胳膊,倒叫她省了不少力气。沉默了一路,她忽然道:“我没有挑拨的意思,只是好奇,你为何肯帮皇甫盗自家祖宗的墓?”
陵墓显然被外人闯入过无数次,很多古迹都因暴露在水汽里变得腐朽不堪,甚至还有大量机关被生生拆毁,可以想见,皇甫建国近百年来,每一代帝王都倾尽了人力、物力、财力试图攻克它。
江世迁没答,似乎根本没听见。
江凭阑也不意外,“那我换个问法,千氏身为夷桑后人,自有神通,为何连历代家主都无法拿到传说中的宝物?”
他似乎还是不打算答,只顾着捣鼓机关,直到又一扇暗门缓缓开启才说了一句:“我不知道。”
她点点头,觉得他没有说谎。他离开这里时不过七岁年纪,当时的千氏家主是他的父亲,而他怕是根本不曾进过陵墓。
过一会,甬道渐渐宽敞起来,似乎离主墓室很近了,江凭阑回头望一眼,又四处瞧了瞧,发现整座陵墓当真只有她和江世迁两个人。
“神武帝生性多疑,对你倒是很放心,可你毕竟在现代生活了十八年,他就不怕你反水?”
江世迁步子一顿,很快又重新向前,“我不会。”
她摇头笑笑,“是我自以为是了。”过一会又道,“那么,你会亲手杀了我吗?”
“但凡我能。”
他答得毫不犹豫,江凭阑点点头,似乎还不死心,“阿迁。”
江世迁听见这称呼微微有些错愕,下意识想说一句“在”,要出口时才觉荒诞,忍住了没应声。
二十年,他始终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可有些习惯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改变的。
“这里有什么好,上位者生杀予夺,草菅人命,没有平等,没有自由,没有和平,想要活下去,就永远有杀不光的敌人。虽然江家也不太平,可那个世界和这里不一样,你见过未来的样子,怎么还会甘心回来呢?”她的声音很冷静,正因为冷静才让人听着更不是滋味,“十八年,那么久那么久,你就没有一刻想过要放弃吗?”
他沉默良久,最终无波无澜地答:“没有。”
“那么如果,我是说如果,两年前的今天,你的计划出了错,你回不来,也没法带我回来,你能忘记在这里的使命,永远保护我吗?”
江世迁难得蹙了蹙眉,似乎不大明白从来都拒绝假设性问题的江凭阑今日怎么了,只得答:“没有如果。”
江凭阑闻言笑了笑,竟是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
他偏头看到这笑容,似有一刹怔神。忽然也就意识到,二十年的时光让他抓到了她每一个弱点和死穴,但同样的,她也了解他胜过这世上的任何人。
他的确不可能在这种情状下告诉她“能”,可她听出来了,这一句“没有如果”,其实就等于“能”。
不知不觉已到了甬道口,一路蜿蜒,十八年和两年的记忆密密麻麻交错重叠,几乎要让人分不清晰哪段是真实哪段是幻梦。而前方似乎是尽头,又似乎是一个新的开始。
江凭阑故作轻松耸了耸肩,“走吧,去看看他们古代人的稀奇宝贝。”
这一句语气古怪,说得好像她还未与江世迁决裂,两人是同一阵线似的,倒叫江世迁一愣之下微微停了那么一小步。就那么一小步,导致他落在了江凭阑身后。
她左脚刚迈出甬道口,忽有一左一右两支冷箭逼射而来,慢了一步的江世迁一闪上前,拉着她疾步后撤一个倒仰,看着惊魂未定的江凭阑道:“甬道的机关被前人破得差不多了,但主墓室这边可能还有,跟在我身后。”
江凭阑点点头,在他看不见的角度露出森凉笑意。
江世迁手掌一翻抛出几枚石子嵌入眼前石壁的凹陷处,整面墙立即震动起来,不一会便陷落进了地底。与此同时,主墓室现出轮廓,两人都被眼前景象惊得一愣。
江凭阑的嘴霎时长成鸡蛋大,“原子镜?”
“防爆型钢化原子镜。”江世迁下了更精确的结论。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眼底看出了不可思议的意味。
整座主墓室的墙壁是由一种单向透视玻璃制成,当室内比室外明亮时,能从外头看见里头景象,而从里往外望出去却是一片模糊。不过,这座主墓室恰好采取了反向思维,此刻,他们完全看不清里头情状。
类似的玻璃在现代不算罕见,监狱、法院都会用到,可问题是,这里是古代,如何会出现这种划时代的材料?而且,根据江世迁的判断,这是比一般现代监狱使用的原子镜更为高端的玻璃,它的防爆程度,恐怕连冲/锋枪也很难打穿。
江世迁从最初的震惊里回过神来,迅速作出判断,“关壁灯。”
江凭阑点点头,跟着他往回走去,一人一边熄灭了距离主墓室三十丈之内的灯烛。做完这些,两人回头,同时眯了眯眼。
原本模糊一片的主墓室呈现出了大致的轮廓景象,隐约可以瞧见里头的布置,正中是一具巨大的半人高棺木,四面影影幢幢似是立了几座珍兽形状的雕塑。至于雕塑的材料,两人一时都判断不出,只能确定它具有夜光性,这也是一旦熄灭壁灯就成了室内亮于室外的原因。
江凭阑心里一阵唏嘘。很显然,那些为了宝物前仆后继倾家丧命的前人都是止步于此。因为他们根本不懂这种玻璃的制造原理,本就担心重重机关的人只会用火把将甬道口照得敞亮,以免中了暗器,又怎么会想到,灭了灯才是光明坦途?
而防爆型钢化原子镜不可能用古代的劣等炸药炸开,所以硬来也是行不通的。
不过,两人未必就能成功,因为目前看来,主墓室似乎并没有门。
江凭阑皱皱眉,“既然要合作,就拿出合作的态度来,否则我们谁也进不去。告诉我,神武帝说的时辰是什么意思?”
“根据前人的经验,只有每七年冬至日的午时至未时这两个时辰里,甬道才会开启。”
江凭阑在心底冷笑一声,难怪神武帝费尽心思稳了她整整两年。
她朝玻璃墙努了努下巴,“有想法吗?”
“原本没有,现在有了。”
“那就试试。”
☆、翻盘一搏
深入骨髓的默契和如出一辙的现代思维让两人不需要多余的言语交流就做出了一样的决定。
恍惚间又似回到多年前,两人一起被困在废弃的仓库里,明明该是插翅难飞必死无疑,她却忽然望着仓库的屋顶问他:“有想法吗?”
而他也一如此刻答:“原本没有,小姐问了,就有了。”
其实两人总能想到一块去,只是答的人在等问的人提出想法,而问的人需要答的人作个肯定。
江世迁随手丢过一个火折子,江凭阑稳稳接了,朝主墓室走去。两人的姿势也相同,皆是一手拿着火折子,一手拢着火光,尽可能让亮度微弱到只能照见局部,然后一左一右在硕大一面钢化玻璃前摸索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