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是与在场那么多人同样的装束,那人负手的模样却高人一等。不,不止一等,是好几等。那是久居上位者才有的姿态,俯瞰一切,蔑视一切,掌控一切,众人在他面前,便如蝼蚁之于神佛,草木之于日月。
他一手负于身后步步走来,令人不自觉便往后退去,仿佛再进一步更要低到尘埃里去。若说先前那策马而来之人是蛟龙之姿,那眼前这人便是潜于深海的珍珠,亦或是九天之上的瑰丽星辰,那般长年隐于暗处的光华,一旦现世便是万丈之长。
众人一时沉醉,已然分不清这两人谁更夺人眼球,只在心里奇怪着:“今个儿这是怎么了?”
江凭阑也在暗暗叫苦,今个儿这是怎么了?好不容易盼来了救兵,半路又杀出个程咬金。喻南啊喻南,你是打定主意不肯放我走了?
她思忖着微生玦连夜驱车赶路眼下肯定累得慌,而喻南本就病得不轻,让这两人打起来还怎么得了?左思右想拿不定主意,最后江凭阑决定……还是让他俩先打一架看看情况再说吧。
喻南没带剑,手上也没有其他武器,微生玦不想占他便宜,便将剑丢给了手下。江凭阑在帘后悄悄扼腕了一把,微生玦啊微生玦,你就是太耿直,脸皮不厚点怎么斗得过这种玩阴的,人家可是能把树叶当暗器的人,就这第一步,你就输了。
等她这边叹息完,台上早已拉开了战局。底下的看客们都擦亮了眼睛,聚精会神地盯着台上,生怕错过了什么。
“师姐,这俩人赤手空拳的,如何判定输赢?”
“自然是比内力,谁先见血,谁就输了。”
“那要是有人硬扛,偏不给见血呢?”
“那便等死吧。这俩人都是高手,若是谁都不肯认输,必要一伤一死。”
正如底下江湖人所说,若这两人都不肯认输,必要两败俱伤。江凭阑也明白这一点,所以打算在适当的时候让他们打住,但她很快便后悔了,这哪里是她打得住的?
她眨了一下眼睛,两人的斗笠飞了。
她又眨了一下眼睛,擂台边的旗子倒了。
她再眨一下眼睛,“轰隆”一声,擂台……塌了。
看客们都惊叫似地逃开去,擂台边只剩了些江湖客,仍目不转睛地盯着已经腾空飞起的两人,眼中都露出歆羡与赞叹之意:“能与这等高手一决胜负,便是死也无憾了……”
两人从台上打到台下,从地上打到天上,一时间竟打了个天昏地暗。狂风四起,飞沙走石,看客们早已逃得没影,就连江湖客们也都纷纷退去,江凭阑坐不住了,蓦地从椅子上站起来。
身后南烛赶紧喊道:“小姐,面纱!”
她朝后挥了挥手:“那么大的风,哪里戴得住!”
江凭阑拔腿就冲到了台前。
此时微生玦与喻南正准备从天上打回到地上,她就站在他们俩正下方,在众人看来,大有一副“要打就打我吧”的架势。
她当然不是这个意思,只是风太大,飞沙又扰了她的视线,她一时什么都看不见,也说不出话来罢了。
两人于半空中俯冲直下,估摸着也看不清下边情况,因此掌风都向着下,眼看就要一人给江凭阑一掌。
人群当中忽然有好几人齐齐惊声大喊:“小姐小心!”
江凭阑本来觉着上头风向不对,是打算退后几步避让的,可听见这一声“小姐小心”却又突然愣了愣。这声音太熟悉了,是她的保镖们,她一时喜极,这么一愣过后,想要退避已经来不及,而半空中落下的两人终于看清楚底下站了谁,一时似也惊了惊。
他们这一掌原先是要击向擂台再借力腾空而起的,所以都使了全力,高手对招,最忌讳使出的内力半途收回,而两人此时都面临同一个选择,要么收掌自伤,要么,就等着给江凭阑收尸。
选择看起来很难,其实不过一瞬,两人没有丝毫犹豫,齐齐收掌,于半空中踉跄落下,各自朝后退出了几十丈。
众人皆是一惊,转过头,看见两人的布巾渐渐渗出血来。
人群中不知是谁心生感慨,叹道:“今日这擂台比武,求的究竟是传世剑,还是红颜心哟!”
☆、玛雅文明
立刻有三批人从三个方向鱼贯而出,朝台前涌来。
“主子!”
“公子!”
“小姐!”
护主心切的手下们急急奔来,各寻各主。南烛也奔了下来,却不是朝着喻南去,而是将面纱一把塞到了江凭阑手里:“小姐!”
江凭阑愣愣地接过面纱,看看左边那头的微生玦,再看看右边那头的喻南,喃喃道:“天杀的,我刚才做了什么?”
南烛见她接了面纱却未有动作,急了,搡着她拼命使眼色:“小姐,面纱!”
江凭阑这才回过神来,赶紧把面纱戴上。她知道南烛的意思,未出嫁的大家闺秀自然不可将脸给那么多陌生男子看,但这是其次,更要紧的是,她不是真正的沈千金,她这张脸,是有人认得的。底下那么多江湖侠客,前些日子还因为一个千金令忙活来忙活去,怎会忘了她的脸?
方才九死一生的险境还令江凭阑有些不大清醒,因此也就没觉得奇怪,南烛身为喻南的贴身丫鬟,在这种情况下怎么不先去给喻南把脉,反倒顾起她来?
此时场面颇有些混乱。司仪早已吓傻了,沈老家主自然没有傻,但因计划生变,他不清楚眼下喻南的打算,便犹豫着是否要走到台前主持大局。
能收拾这烂摊子的人只剩了江凭阑。
“诸位,”她推开将她团团围住的保镖们,径直走到塌了一半的擂台上道,“比武招亲本是美事,却不想生此变故,小女子在此先向两位侠士,以及在场所有人致歉。”她一个躬鞠到底,“在场有伤者、有损者,沈家都将给予医药及银两补偿,至于两位侠士,便暂且送往小女子府上养伤,输赢之事改日再做定夺,如何?”
她看了看两人,两人都没说话,朝她点了点头。
于是这比武擂台也便散了,看客们虽是受了惊吓,但毕竟如此精彩的比武平常人一辈子也见不着,因此离去时都颇有些兴奋。江湖客们则在猜测,若是沈家千金没有出现,这一战究竟谁会赢。据说这一猜测持续了很久,到后来各门各派竟争得面红耳赤,江湖上也因此分出了两个派系,对两人身法、招式、内力深厚都做了学术研究。也有猜测这两人身份的,从江湖名门到山野村夫,挨个猜了个遍。对此江凭阑表示,猜吧,尽情地猜吧,反正你们打死也猜不到的。
两人的输赢成了武林界的一大憾事,江凭阑却直觉,他们迟早会分出个胜负的,看这两人一路默不作声,不要手下把脉,不要手下搀扶的倔样就知道了。
她瞅瞅微生玦,脸都白成这样了还死撑着,再瞅瞅喻南,哟,这个更厉害,伤成这样还不肯摘布巾。
敢情这两人,还在较劲看谁先晕过去?江凭阑忍不了了,脚一蹬停了下来,她身后那一串保镖也蓦地停住:“小姐,怎么了?”
她回身,立定,叉腰,大声道:“你俩有完没完?我数三下,谁不晕就算谁输了!”
“三。”
“二。”
“一。”
“主子!”
“公子!”
很好,都晕了。
江凭阑笑眯眯正要大步往马车走去,忽然脸色一变:“等等,阿迁呢?”
……
微生玦和喻南确实伤得不轻,要换作别人,早在擂台前就晕了去,可这两人意志力却是出了奇的强,又暗自较着劲,谁也不肯先低头。晕厥是自我保护的方式,一味硬撑只会加重伤势,因此两人的手下虽互相看不顺眼,却都对一句话制服了他们主子的江凭阑心怀感激。
只是他们好像忘了,害他们主子变成这样的罪魁祸首是谁。
江凭阑当然没有忘,她表面上一副乐呵呵没事人的样子,心里却是很有些愧疚的。愧疚的江小姐决定,要亲自把这两人给安置妥当。一开始,她是打算给两人轮流守夜的,但仔细一思忖,万一她在一人房里时另一人醒了怎么办?这样容易产生误会,不好。
于是,微生玦和喻南被抬到了一间房里。一间房里两张床,为了避免两人醒来再掐架,中间过道摆了个躺椅,是留给江凭阑的。她命人将左右两边的距离丈量了个清楚,一把躺椅移来移去移了半日,离两人一分不差时方才停歇。
南烛和夕雾早已习惯江凭阑的行事作风,见怪不怪了,微生玦那两个手下却为此瞪圆了眼。
“喂,我看这丫头有点意思啊。”
“何止有点……”
“一会等她出去,咱们把躺椅往主子那边挪一挪怎么样?”
“好主意。”
南烛瞪了他们一眼,将手中那条原本给微生玦准备的厚绒毯搁到了自家主子床上。
夕雾面无表情地走过去,拿起手中的榔头,把躺椅钉在了地上。
……
两人一连昏睡了两日,江凭阑也没闲着,召集保镖们开了个大会,也便知道了自己跟喻南离开后发生的事。她留在城门口的记号是在第二天被微生玦和大小个子发现的,那之后,微生玦一边派人搜寻江凭阑的踪迹,一边带着他们赶往杏城。至于其他人,穿越之时,他们三五个一群散落在各个邻城,得到比武招亲的消息后便都往杏城来,一路也出了不少麻烦,吃了不少苦头,幸亏江凭阑留了丰裕的时间,这才来得及赶到。
江凭阑听完以后觉得有些奇怪,问小个子:“照这么说,你们该比我先到杏城才是,微生玦怎么这么晚才出现?”
“我们确实很早就到了杏城,因为没有小姐您的指示不敢贸然行动,就在城外找了个地方歇脚。微生那小子说,要让您在第一时间知道我们的存在,就把他在杏城的消息给放出去了。可消息刚一放出去,微生皇宫里就出了乱子,他给我们安排好了人手和住处,交代了几句就自己一个人回皇城去了。我们本来还以为,那小子不会再来了。”
“你说乱子?什么乱子?”
“好像是……那个……那个谁来着,武……武……”
“武丘平?”
“对对,就那个造反的将军,说是被人从天牢劫走了,动静闹得挺大的。”
她沉吟片刻:“这事暂且放一放。阿迁呢,你们二十五个都在,就没人有他一点消息?或者……也许他根本没有来这里?”她见保镖们一个个面面相觑,欲言又止的样子,有些不耐烦了,“有话就说,我受得住。”
“小姐……是有过消息的。我和阿E落在云山县,在山脚附近捡到了这个。”
江凭阑将东西接过来一看,蹙了蹙眉:“是阿迁的,这戒指他从小就带着,没离过身。”她用指腹摩挲着手中的戒指,这是枚玉戒,摩挲久了便会生热。玉看起来很普通,或许古代有不少,但她记得它上边的每一条纹路,绝对不会认错。
“除此之外呢?”
“我和阿E翻遍了整座山,见到不少我们的记号,一路追查下去,却只找到阿Q。”
“我的确留过三个记号,但阿E他们找到了四个。”
“那么第四个记号指向哪里?”
“那山在云山县和曲水县交界处,按记号所指应该是曲水县。我们原本打算一路追查过去,但途中遇到不少人追杀,躲啊藏的,来不及赶去曲水县就听说了小姐您的消息,匆忙往杏城来了。我们想,世迁哥那么聪明,也许早在杏城跟你会合了。”
“这事不怪你们,穿越之初能如此应变已经很不错,倒是我连累你们了。”
“小姐您这说的什么话,我们二十六个兄弟二十六条命都是你的,哪来的连累不连累?”
她叹一口气,正色起来:“蹦极那天,绳索是我自己割断的,离家出走的事我盘算了很久,缠了阿迁半个月他才答应帮我。”她顿了顿,站起身来,“是我连累你们来了这里,所以我也会尽我所能把你们一个不少地带回去。只是,我没有把握。我没有把握想出回去的方法,也没有把握活到那时,机会……实在太渺茫了。在这里,你们二十六个就是我最重要的人,但我怕你们跟着我,只会平白牺牲。”
“小姐……”
保镖们一个个面面相觑。他们的小姐,从来不曾有过“没有把握”的事情,从小到大,学什么、做什么都是游刃有余,就连碰到道上死对头绑架追杀也是气定神闲,眨个眼的功夫就想出了对策。但现在,她坦然地对他们讲,她害怕。
“我知道,江家人的脑袋从来都是悬在裤腰带上,这里没有人怕死,但同样的,‘义’字为先,我们之中也没有任何一个人愿意连累其他人死。你们之中,有的是很小的时候就被江家收养,有的是后来才跟了江家,但不管是先来的还是后到的,我都当你们是亲人,尤其在这炎凉的异世。”
似乎已经有人听出了她的意思,急声道:“小姐,您别说了,我们不走,谁都不走!”
“对!小姐,我们不走!”
她手掌一竖:“先别急着回答我。这些话我只说一次,今天过后必不会再提,所以请你们务必考虑清楚。我给你们自由选择,想走的,现在就可以离开,我江凭阑感谢你们这些年替我、替江家挡风挡雨挡子弹,你们的命,还给你们了。我手上这叠银票,够你们三年之内不愁吃穿住用。想留的,从今往后,你们的命就是我江凭阑的命,不管这异世多少凶险,我和你们一起扛!”
四下沉默,没人看那叠银票一眼,不知是谁带了个头站到了江凭阑的身前,紧接着二十五个一个不落地,所有人都站了出来。
“小姐,没什么好考虑的,您会在世迁哥生死未卜的时候跑路吗?您不弃我们,我们也不会弃您,我们的命,给了就没有收回的道理。”
“就是啊,小姐,您说这么多,还不如请兄弟们吃顿火锅。”
“既然如此,”她笑笑,“这些打劫来的银票就分给你们去买些食材。”
“呀,小姐,您这出手的速度也忒快,兄弟们这些日子提心吊胆的,都不敢干回老本行。”
她挑挑眉:“那你们身上这些斗笠、衣服,都从哪来的?”
大家不好意思地呵呵笑着:“小姐您放心,您的教训我们都记着,没抢老弱病残妇人小孩的,这城里恶霸不少,我们挑了几个打了……”
“好了,先说正事。”
一屋子的人齐齐噤声。
“首先,我要你们明白一件事,那就是,我们回去的机会已经非常渺茫。前段时间我通过古籍杂记研究了这个大陆的地质变迁,发现大陆西面有一块疑似板块碰撞后形成的隆起构造,并且近千年来始终处于匀速抬升的状态,很像我们现代所说的青藏高原。青藏高原的隆起分成很多个阶段,距二十一世纪约一万年前,地质历史进入全新世,这一万余年间,青藏高原的平均海拔从四千米左右升高至四千七百米,而眼下我们看到的这块隆起的海拔,恰好在这两个数值之间。”
“小……小姐,您说的怪瘆人的,这意思是……我们还在地球上?而且是一万年前的地球?”
“具体时间难以测算,按照青藏高原抬升的速度看,应该是距二十一世纪六千年至八千年左右。当然,一个板块隆起可能是巧合,让我更加确信这一点的,是我们穿越的时间:二零一二年,十一月二十一日。”
“这……这不就是之前盛传的世界末日?小姐不是一向不信这些吗?”
“玛雅人预言,二零一二年十一月二十一日的黑夜降临以后,第二日的黎明将永不到来,故称这一日为世界末日。这当然是无稽之谈,可你们想过没有,玛雅人为何将文明以季度划分?世界没有末日,但或许在文明交替的那一天,有什么奇怪的阀门……被打开了呢?玛雅人预言第五文明季度为五千一百二十五年,那么第四文明季度的时间与我之前的推测就恰好对上,这些种种当真是巧合?倘若以上假设成立,我们想回到二十一世纪,就必须等到第四季文明陨落的那一天,而那一天……”她深吸一口气,“距离现在起码还有千年。”
众保镖齐齐倒吸一口冷气,平常胆子挺大的爷们竟也一时起了鸡皮疙瘩,仔细一思忖过后,又为他们家小姐自小过人的记忆力惊叹。他们不知道的是,其实这一番言论已经非常接近真相,倘若此刻有知情人在场,也必要为这女子的智慧折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