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鸣笑了笑,说,好。
节目开始前,刑鸣与虞少艾找到负责延时系统的现场导播,告诉她获得虞台长首肯,关于上一期全国劳模性侵案的内容,这一期节目尾声得临时加播一则声明。
现场导播丝毫不疑。一来上回夏教授制药案已有先例,虞台长对《东方视界》的播出尺度似乎放得很宽,允许主持人时不时惊世骇俗一把;二来她对台里那些桃色新闻也略有耳闻,在她看来,眼前一个是太子,一个是宠妃,自认开罪不起,也就甘愿相信,这的确是台长已经准许的行为。
“这里是东方视界,我是刑鸣。”
这期节目收尾得早,如往常一般念罢了赞助商的广告内容,刑鸣面向镜头微蹙眉头,他表情严肃得近似悲壮,刻意放慢语速,每个字都铿锵分明。
“上期节目报道了全国劳模刘崇奇性侵女童一案,但在案件尚存诸多疑点,在完整证据链尚未形成且未对知情人的爆料进一步核实的情况下,就对此案做出有罪推定,做出失实的、具有明显导向性与煽动性的报道,作为《东方视界》的总负责人与这期节目的首要策划,我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节目刚刚结束,电视台的电话就爆了,刑鸣的手机也爆了。
现场导播意识到这则声明可能出了问题,但延时只有几秒,这位台前的主持人已经说的太多了。
刑鸣动作迅速地关了机,把一切喧嚣隔绝在外,说不出的一身轻松。事儿来得急,但再急也是震天动地一件大事儿,刑鸣在全场观众与工作人员的起立注目下离开,脊梁挺直,下巴微抬,一副谁也入不了他眼的拿劲姿态。其实他心里清楚得很,可能这回闯了大祸,可能这一步迈出去就再也踏不进这间演播厅了。
可谁的错谁兜着,因谁而起,便该由谁终止。
夜晚又开始下雨,依然是蒙蒙细雨,一边消解城市暑气,一边将水泥马路洗刷一新。新皮鞋穿了一天,有些磨脚,刑鸣便脱了鞋,提在手里,在雨中奔跑。
他怕去迟了老林就不等他了。
夏天真的来了,满街都是茁壮的绿意,刑鸣在憧憧树影下奔跑,脚踩出噼噼啪啪的水花,没头没尾地就想了很多。
他当初决定弃医从文,一个非科班出身的南方人,为了通过普通话“一甲”的测试,跟牙牙学语似的一遍遍矫正自己的发音与唇形,又觉人前这样太失面子,只敢半夜里躲进厕所,一宿一宿地练。
又或者跟着苏清华在剪辑室里熬29 通宵,明明靠脸就能混个娱乐节目主持人,兴许还能混得不错,但他偏偏还将记者编辑那些活计从头学起,多少辛勤暂且不表,总算学有所用。
这世上把哪行干精彩了都不容易,何况一个半路出家的门外汉,凡此种种,经他眼下不舍地回忆、留恋地酝酿,又自他眼前一章章一幕幕地掠过,囫囵成形,弥久不散。
街对面还是那家便利店,刑鸣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好容易喘匀了以后特意进去问了一声,有没有一辆宾利来过?
店员姑娘其实没留意街对面的情况,只得茫然地摇头,宾利?那么打眼的车铁定会有印象,所以应该没来过吧。
刑鸣特别庆幸地笑了,说罢谢谢,就走回原位,耐心等着。
平常没有戴表的习惯,关机以后也就再弄不清楚时间。他等在虞仲夜说的那个地方,等着老林开车来接,一直等到腿酸,索性不顾形象地就地坐下,抱着手臂膝盖,把脸埋进肘弯里。
那辆宾利直到天亮都没有出现。
第91章
刑鸣坐在路边等了一夜,还不知道,就在《东方视界》播出的当晚,有人爆料出他是刑宏的儿子,那个明着为民请命却身陷强奸罪行的“铁血记者”,只因他个人遭遇,才格外同情性侵罪犯,发表了这样偏颇的声明。
几百万粉丝的南岭还贡献了一个转发,以雪当日刑鸣不写推荐之恨。
有信的,有不信的,也有半信半疑的,有骂刑鸣的,有骂明珠台的,也有骂红十字会的,说话只需一张嘴两层皮,人人都以唇愤怒地翕动,以舌尽情地翻滚,一时间,网上的消息乱成一锅粥。
舆情发酵了,民意沸腾了,《朝韩核武器危机》告吹了,《最后的民间手艺人》搁浅了,周五的《明珠连线》最后播出了刘崇奇案的自查节目,连头带尾,整整一期。
明珠台这样的电视台,向来懂得不能逆民意而上,先澄清,再道歉,疏胜于堵。虽仍免不了上下都讨不得好,但这跟壮士断腕一个道理,再不应急就真的迟了。《明珠连线》播出之后,再雇水军大量发帖,花了一个周末的时间,网上的舆论才算勉强控制住了。
只不过,尤会长那边的招呼彻底白打了,原以为摆平了刘亚男,这陈年旧账就算了清了,正惦记着怎么偿还虞台长这份大情呢,没想到对方出尔反尔,澄清节目还是照播不误。
影响?影响当然是很坏的。权为尊,官本位,这官场上的权宜与交际,身为老油子的明珠台台长不该不懂。
刑鸣仍旧没开机,没上网,在家闷头大睡躲了一个周末,但他知道虞仲夜若想找他一定找得到,这房子的钥匙不还攥在老林手里么?
虞仲夜没找他。
周一早晨,刑鸣把自己收拾得特别水绿山青,一进办公室就把派克金笔还给了阮宁,然后在大伙儿的目送下,主动去台长办公室请罪。
苏清华在,老陈也在,完全不对盘的两个人正襟危坐,可见形势非一般严峻。
老陈率先开口,说网友很快就倒戈了,骂得惊天动地轰轰烈烈,我也就奇怪了,好像一开始兴风作浪要致刘老师于死地的不是他们,但网民这么闹还算是好的,比网上形势更严峻的还是来自上头的压力。
老陈不是危言耸听,这从虞仲夜此刻的神情就能判断出来。
这个男人面无表情时看着就极其威严,身上仍有淡淡一股招人的气息,是混合烟草混合香水的味道,闻的着,摸不到,莫名令他亦近亦远,瞧着愈发不真切。
“飞蛾扑火,先斩后奏。”虞仲夜看着刑鸣,也没多余表情,嘴角微微一勾,竟似还笑了笑,“你很好。”
刑鸣手里拿着台里金话筒的推荐文件,他将这一沓打印纸直接递给虞仲夜,特别轻松地表示,周四《东方视界》的直播事故我负全责,我不是这次金话筒提名的合适人选。
这已经不是他头一回身陷四面楚歌的境地,却是头一回心平气和毫不慌张,刑鸣直直望着虞仲夜,安安静静等候发落。
“你不要金话筒提名,”虞仲夜没从刑鸣手里接过这沓象征着主持人最高荣誉的纸,只是问他,“你要什么?”
这话马术山庄里虞仲夜问过他。他当时短于思考,怯于作答,这会儿却突然有了勇气。
刑鸣动了动嘴唇,以不响亮但却坚定的音量道:“我要事实真相。”
虞仲夜似对这个答案置若罔闻,竟然又问一遍:“你要什么?”
刑鸣把背挺直,把音量拔高,索性都豁出去了:“我要公义天理。”
这个答案算是漂亮的,漂亮但也大逆不道。虞仲夜依然没什么表情,静静看了刑鸣一晌,突然抬手抄起刑鸣手中文件,朝他的脸上狠甩过去。
刑鸣完全没躲,在老陈的惊呼声中,生生受下。
纸张哗啦啦地飞散出来,打着飘儿落在地上。
虞仲夜冷冰冰地看着他,说,你不要,因为你不在乎。
“台庆主持你不在乎,金话筒你不在乎,《东方视界》的声誉你不在乎,我给你的,你全不在乎。”
刑鸣虽对这样的结局早有所料,但仍免不了喉咙一阵干涩发苦,他想辩解,想申诉,可话到嘴边,又掺杂着满嘴的苦涩,咽了回去。
这些我不在乎,可你我在乎。
虞台长做了决断,这是重大直播事故,《东方视界》的编外人员一个不留,全都开除。
到底是顺者昌,逆者亡,刑鸣知道自己这回是彻底触怒了龙颜,直到这个时候才算真的急了:“这是我一个人的过失,跟他们没关系!”
“一个社会人,得学会为自己的选择负责。既然你想做烈士,我成全你。”虞台长终于面露乏意,一锤定音,“你的性格不适合出任直播节目主持人,从这周开始,《东方视界》作为单元板块并入《明珠连线》,你还是滚回去做你的记者吧。”
原先上头不让再深查了,只想快速盖棺定罪,这个被媒体发酵至今的案子,刘崇奇一人背锅是最好的结局。但《明珠连线》的自查节目直指这起案子纰漏众多,质疑当地办案单位与法制部门不合程序,质疑红十字会与当地政府财务报告不明……民情沸腾,兼有明珠台挑头,各路记者又开始乌乌泱泱涌入县城——上来点年纪的村里人开始回忆,数十年前一场铺天盖地的蝗灾,声势不过如此。
于是上头顶不住压力,只得再查,狠查,张慈与其家人最后承认,放学途中,有个不认识的叔叔买了何仙姑糖人儿给她,她就掀开裙子让人摸了,回家以后不敢告知父母是自己贪吃惹的祸,又加上刚遭刘老师体罚心有怨恨,于是顺口就说是老师摸的。
女孩敏感,家人又贪婪,待事情闹大以后自知惹祸上身,只得将错就错,一直不敢说出真相。
这是一点火星引发的山林大火,每个参与者都心怀鬼胎,各自掩饰真相,催使得这场邪火愈烧愈旺。
到底是牵一发动全身的大新闻,案子有了定论之后,大大小小一溜官员涉嫌行政乱作为,皆受了处分。亲自给明珠台台长打了招呼的尤会长也没能把自己摘除干净,因为刘案他被推上了风口浪尖,遭无数目光观瞻,经无数口舌挞伐,一时间四处火起,扑灭不及,终究还是被秘密知情人士爆出了一张与一位年轻女官员开房的照片,尺度之大令人咋舌,又引发一场网络集体讨伐。
红会的形象一再遭受重创,想罩他的人终是再罩不住,不多时,尤会长便被拉下马来。
再不多时便有风声传出,有人要弄一弄那个刑姓的主播。
事情到此才算告一段落。刑鸣被强行休假了一个月,重回《明珠连线》的记者岗位,倒也既来之则安之,毫无怨言。偶尔在明珠园里撞见老林,老林主动迎着他走过来,问说,你的东西还搁在虞叔那儿,我也不敢问他怎么处置,你要想要回去,我就替你取出来。
刑鸣摇摇头,一些衣物罢了,都不是值钱东西,扔了算了。
老林深深长长地叹了口气,瞥了刑鸣一眼,不再言语。
后来又在明珠园里看见老林,老林便只当没他这个人,两人擦肩而过,不打一声招呼。
台里人明面上都还对付得过去,但背地里没少笑他一人失宠,祸害全组。有那么几次,刑鸣走进台里的餐厅,整个喧沸的大堂竟这么突然寂静了好几秒钟,落一根针亦有回声。这种寂静其实特别刺耳。刑鸣独来独往,排了队,买了饭,拣个角落坐下,冰王子那生人勿近的气场全开,对周遭议论充耳不闻。
骆优成了他的顶头上司,瞧着也还客气,刑鸣被安排着跑了两个新闻,一个是广东一家敬老院擅自给老人喂安神药,一个是打击黑龙江保护区东北虎盗猎群伙。一次差点被扣留,一次险些挨枪子,但他带着难得的新闻素材回来,骆优却笑吟吟地说,这个选题只是备选,短时间内没打算播。
刑鸣也不管自己采访的内容能不能与观众见面,工作起来照旧没日没夜,五湖四海地奔,天南地北地闯,难得闲下来就去探望苏清华。
从黑龙江回来,没回家就径直奔向了苏清华的家。常来帮忙的邻居大婶会意先走一步,留下爷俩独处,刑鸣跪坐在师父身前,仔仔细细地揉捏他那两条柴瘦的腿。
苏清华一如往常那般,三句话不到就要切入他的婚姻问题,只当自己这个徒弟不过一时鬼迷心窍,跟女孩子谈谈恋爱就会好的。
他说,这事儿这么了结了也好,你爸肯定不会希望你在这歧途上越走越远。
苏清华是上一辈的人,不能理解男人与男人间除友谊外还会产生别的情愫,刑鸣听师父提及父亲的名字,如被拿捏七寸,犟不得又争不得,只得装聋作哑,埋着头给苏清华按摩,手上更加了把劲儿。
“明天我把小李叫来,你们一起吃个饭,聊一聊。”苏清华对李梦圆印象极好,不顾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总巴望着刑鸣跟她有所发展。
“李梦圆挺好,是我不行。”刑鸣草草应付,欲把这个话题揭过去,“我有空就来,还是得常舒舒筋骨,不然肌肉更萎缩了。”
“你要真对小李没感觉,电视台的女实习生里有没有合眼缘的?”苏清华又问。
“师父,我不行……都不行……”刑鸣自知躲无可躲,瞒无可瞒,索性仰起脸,直视苏清华的眼睛,一双眼睛浮现薄薄雾气,隐约可见潋滟水光。
“你对虞仲夜……”苏清华欲言又止,幽幽叹气。他其实眼力好得很,他的徒弟与他台长的那点关系不说自明,只是他不愿点破,不愿相信。
“真……真的……”刑鸣手上力道全失, 那么高的个子蜷缩起来, 跟闹委屈的孩子般把脸埋向苏清华的膝头,“真的喜欢……”
旁人说他莽撞,笑他冲动,但他真不是没料到这个结局。他有一丝悔,也有几许怨,只是事到如今,再说这些都没意思了,他只能蜷缩着,哽咽着,重复着,真的,真的喜欢。
今天总算在明珠园里见着虞仲夜了,可虞仲夜与骆优同出同入,一眼也没向他投来。
网上的消息沸沸扬扬,成天里喊打喊杀,今儿逼这个下台,明儿迫那个落马,其实都算好摆平的,权欲纠缠的现实社会才真教人头疼。不得不说,虞台长这事儿办得很不地道,即使官位高人一等,如此出尔反尔也犯了官场大忌,骆优当然明白此间道理,设了个宴,请了一些平日里走动频繁的官员一起吃饭。
多大的席面办多大的事儿,中国特色的圆桌文化,无事赖以沟通感情,有事则能解决问题,俗话怎么说?“民以食为天”嘛。骆优用公筷替身边一位部长布了菜,笑笑说:“虞老师不会不卖这个面子,是那个姓刑的主播擅自做主,自己在节目里——”
骆少爷话还未毕,虞台长已经毫不犹豫地打断他:“跟台里那个小朋友没关系。”
骆优一惊,立马转头看着虞仲夜,露出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他是醋蒙了心,一心想把这祸水引向刑鸣,但若往深里想一层,确实也没比“主持人擅作主张”更能安抚人心的借口。
虞仲夜沉默一下:“我交代了反省自查,结果那孩子会错了意思,直接把态度亮在了节目里,现在也已经接受处分了。”
这话一出,原还想打圆场的部长秘书只能讪笑,眼睛瞥向桌上半满的酒杯,拿起来,提了提音量道:“我敬虞叔一杯。”
骆优仍打算替虞仲夜挡酒,虞仲夜却推开他的手,自己把酒杯接了过来,轻笑道:“治下不严,这事只能怪我,我先干为敬,几位随意。”
这一顿酒,因胃病几乎滴酒不沾的虞台长没少喝。
离开宴席时,虞仲夜显然有些醉了。他在骆优的架伏下上了车,老林问说去哪儿,虞仲夜皱着眉头阖着眼睛,抬手撑扶着额头,半晌没有回答。
这个男人就坐在触手可及的地方,身份何等矜贵的骆少爷竟也怵了,想亲近,又不敢僭越。他小心翼翼地问:“头疼吗?”
虞仲夜“嗯”了一声,仍没睁开眼睛。
骆优体贴地靠过去,双手拇指贴于虞仲夜的太阳穴,轻柔替他按摩。
虞仲夜闭目享受,忽地一伸手,捏住了骆优的手腕,将他带近自己。
醉酒的人手劲很大,骆优本能地挣了一下,没挣脱,脑袋旋即一阵嗡嗡乱响。心跳快了些,他直视虞仲夜的眼睛——虞仲夜的眼睛吱吱燃烧着一重暗火,像凝视着他,又像完全穿透过他这个人,烧往别处。
骆优大着胆子反过来抓握住虞仲夜的手,将其带往自己的颊边。他向着他的掌心侧过脸,一边轻轻摩擦,一边反复吮吻虞仲夜的手指。
他柔情蜜意地唤他:“老师……”
他从他的眼睛里再次看见自己,仿佛看见十来年前那个孤单的剪影。
骆家兄弟姊妹好几个,起初骆优的母亲并不太讨骆优的外公欢心,好像是嫁人的时候不肯接受政治联姻,非要自己选择一个一穷二白的英俊小子。骆老爷子是个狠心的,骆优母亲过了一段与家族不相往来的贫寒日子,终在某一天醍醐灌顶:爱情就是狗屁!不多久骆优改了名字随了母姓,他的父亲一声怨言没有,权势可以重塑很多规矩,这是人人都懂的道理。骆优母亲将儿子送回骆家,叮嘱他一定要豁出命去比任何人都优秀,也一定要费尽心思讨得外公欢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