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眼眸一动,心中了然,信步走回众文武当中,朗声道:“朕自是再清楚不过。”
“按照赵国律历,惊扰圣驾者该当何罪?”
“轻者削籍为奴发配北疆苦寒之地,重则斩首连坐三族。”
“那方才的一幕,可否惊扰了您的圣驾?”
“朕自幼跟随先帝南征北讨,戎马数十载,经历大小战事数百起,虽不敢自誉泰山崩而嵬然不动,却也不会因一个‘酒后失言’的妇人而受到惊吓。”
众人频频点头,一众武将更是精神一震,仿佛回到了那些“饥啖酋首血,困卧敌尸旁”的峥嵘岁月。苏桧暗暗松了口气,眼角余光撇过红衣女子时闪过一抹阴霾。
“不愧是圣贤明君,那我且问你,谋害妻女和通敌叛国,这两条又该当何罪?”
众人闻言尽皆哗然,议论纷纷之中都是时不时朝苏桧瞥去。
近一段时间,京城大街小巷无不都在谣传丞相苏桧私下与藩王伙同楚国意图颠覆赵国的秘闻,现下说出来,可见矛头所指了。
苏桧当即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泪俱下的道:“陛下明察!微臣对陛下的忠心日月可表、天地可证,绝无反叛之心,更不会勾结藩王、敌国毁损国家啊!陛下切莫……切莫听信了歹人的胡言乱语中了奸计!臣之生死不足轻重,但若是因此而导致陛下英名尽毁,朝野动荡,那臣之死便就是罪莫大焉了,还望陛下明见!”
“好一番慷慨激昂。不过,本尊又何曾说过是丞相爷通敌叛国,又何必这般急切的向皇帝表真心?”红衣女子顿了顿,似笑非笑的道,“而且,你方才矢口否认造反之事,却并未提及谋害妻女之罪,可见已是默认了。”
“你……你满口胡言,我……我几时认了这莫须有的罪?!你费尽心思的挑拨我君臣,想要至我于死地,莫不是楚国派来意图谋陷害我赵国忠臣的?陛下,此女打着微臣女儿的名号,却想要制微臣于死地,可见其心之歹毒、用心之险恶!还请陛下切莫上了奸人的当,莫让亲者痛仇者快啊!陛下……呜呜呜……”
苏桧说道最后,竟是掩面痛哭起来,俨然一副忠臣蒙冤的凄苦相,即便是众人当中知道内情的几人也都被唬的一愣一愣的,心里大大感叹苏桧来的这一手的高明。
即言明了自身的清白还把自己摘得一干二净,同时表了忠心拍了马屁,还将一切罪责全盘否定,反诬陷了女刺客是楚国的奸细。
莫说是那些不明真相的人,就连苏桧的同谋者也差点信了他的话。
☆、仇怨
“啪、啪、啪……”
一阵脆响的掌声,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力。
她嘴角含笑,悠闲的道:“真是一口好口才,若不是本尊有真凭实据,今天怕是要栽在这里了。”
皇帝眼眸一亮,抬眼瞧见苏桧脸色忽的白了一白,稍加判断,真相便了然于胸。
苏桧急声道:“哼!莫说你拿不出证据,就算是拿得出来,也全是捏造,你一个意图行刺陛下的宵小之辈的话,怎可当真!”
“是不是捏造的,一听便知。”
她环顾四周,见众人面色各异的看过来,勾唇道:“三日前,也就是天瑞年六月初五,苏桧于京城东郊,借着寿诞祈福之名于鸿恩寺内与隆王密谈逼宫之事一个时辰有余。
在此五日前,于京城醉春楼三楼的福瑞阁,秘密会见楚国使者,密谈里应外合颠覆赵国之事,两个时辰后亲自安排使者入住丞相府。
在此十日前,苏桧遣心腹于夜丑时三刻,买通城门看守引楚国使者进城,居于东城华交客栈。自此半个月前……”
“你……你血口喷人!本官……根本不知道这些,全是信口雌黄!陛下莫要听信此女的诬告啊,微臣根本没有做过这些事!”
虽然苏桧依旧大喊冤枉,可其中的声色内敛任谁都瞧得出来,再加上红衣女子说的有理有据,如此一来,众人看苏桧的目光便就不一样了。
“捏造?”她依旧不急不缓的娓娓而谈,“若这些都是本尊捏造的,那丞相爷为何在如此怡人的夜晚,出了一头的冷汗,莫不是心虚了?”
苏桧闻言,下意识抬手去擦额头,却哪里有什么冷汗,转而朝红衣女子瞪去。
她盈盈而笑道:“本尊只是开个玩笑,没成想丞相爷这般的配合 ,呵呵呵……”
“你……”
这神一般的补刀,顿时令众人个个憋笑不已,就连一旁板着脸的皇帝,嘴角也抽了两抽。
苏桧此时那个气啊、恨啊,想起当年没能铲草除根,以至于今日留下了祸患,又越发的气恼起来。
她收回笑声,将目光落在一众人群当中,在某个方向微一停顿,便落在了不远处皇帝的身上,笑颜如花的道:“本尊所言是真是假,一问那楚国使者和隆王便知。”
皇帝嘴角含笑道:“姑娘这般说,莫不是知道二人所在何处?”
“哈哈哈……”
她一声长笑,在众目睽睽之下闪电般的纵身一跃,钻入了人群当中,辗转腾挪间便回到了原来的位置,只不过两只手却各自提着一个人。
断臂的御林统领猛地反应过来,高呼一声“保护皇上”,率领着一众御林军将皇帝围在中央。
她淡淡瞥了眼如临大敌的御林军,转而将目光落在了皇帝身上,不屑道:“若是真想杀你,就凭你的这些‘臭鸟蛋’也阻的了本尊?”
“还嫌不够丢人嘛!都给朕退下!”
皇帝将御林军喝退,脸上竟是出现了少有的尴尬,虽然稍纵即逝,却也落在了不少人的眼中。旋即就看到红衣女子随手一扬,将提着的两人丢在血泊里,众人方才看清楚是一男一女。
男的一身华服,腰间玉带正中镶了一块婴儿拳头大小的翠绿宝石,周身一派珠光宝气,一看就知道出身不凡,只不过相貌却是平平无奇,反而降低了存在感,这个时候正趴在血泊里瑟瑟发抖,全身已经瘫软的起不得身了。
反观旁边同样掉落在血泊里的那个女人,一身婢女装扮,相貌也不慎艳丽,顶多只算得上清秀,婢女从容的悠然爬起,傲然立于尸体血泊当中,虽然依旧能从她微颤的双手上看心里的恐惧和不安,但那超凡脱俗的气质却有种泯然众生的超脱,一看便知绝不是平日里被呼来喝去的婢女该有的样子。
“哼!这就是赵国的王爷?不过如此!”那婢女打扮的女子嫌弃的看了男子。
红衣女子默不作声的走到男子身边,伸手放在他的耳后,手指一曲便刺啦一声撕下了一张□□,露出了男人的本来面目。众人一瞧,可不就是应该在戍边的隆王?
顿时议论之声纷纷而起,不用问,就凭方才那婢女的不屑之言,也能判断出此女并非赵国人。而苏桧则双腿一软瘫坐在地,再也没了方才的慷慨激昂。
皇帝厉喝一声,命御林军将二人捆绑押解到一旁,自此苏桧谋反的传闻就此坐实。
苏桧此时恨透了面前的红衣女子,盯着她的那双眸子淬满了毒,他这毫不掩饰的仇视,莫说是红衣女子瞧得出,就连在场的众人也都瞧得一清二楚。
红衣女子瞥了眼苏桧,嘴角掀起一丝不屑,旋即淡然的泯然一笑道:“现在二罪其一已然明朗,只需交于大理寺细细审问,幕后的一切不难大白于天下,本尊就不再插手了。”
“姑娘过谦了,此事还请姑娘在旁协助一二,也好早日定罪,不枉姑娘来这一遭,不知姑娘意下如何?”皇帝微笑的道。
她深深地看了皇帝一眼,忽的粲然笑道:“若无杀母之仇,本尊还真想去皇宫大内瞧上一瞧。”
红衣女子拒了皇帝的邀请本没什么,毕竟江湖儿女大都不喜与官家打交道,更何况是当朝的天子了。可偏偏她言语中那种视皇宫如自家后院般随意来去的语气,就让一众文武心里不痛快,不过瞧见周围御林军的畏惧神色,也只有暗自吞气的份。
皇帝心里略显失落,刚想再劝,却见她转首对苏桧沉声道:“苏桧,十年前你府上可有一个叫崔玲儿的妾室?”
苏桧嗤笑一声,转首望向别处,根本就不理睬红衣女子的叱问,索性闭目假寐起来。她脸色一沉,转而诡异的媚笑一声,身形闪烁之下钻入人群,紧接着便听到一声惊呼尖叫声。
“蕊儿!?”
苏桧猛地张开眸子,惊叫着看到红衣女子制住一名姿色不亚于她的女子走出了人群,顿时双目通红的吼道:“你要干什么?!快放开蕊儿,她好歹也是你的妹妹,你……你不能……”
“不能什么?”
红衣女子一边扣着苏蕊的脉门,一边不急不缓的走到苏桧身前,另一只手慢慢滑向苏蕊细长白皙的脖子,嘴角还挂着诡异而嗜血的笑。
此时此景,红衣女子像极了一个欲要致人死命的鬼魅,顿时激的苏桧双目欲裂。
“苏颖!只要你放了蕊儿,老夫什么都告诉你!”
“住口!我母亲姓崔,本尊也姓崔!”
“好好好……崔颖、崔颖,你别乱来!”
苏桧不愧是权倾朝野的当朝首辅,几个呼吸便冷静了下来。
崔颖没有放开苏惢,沉声问道:“本尊再问你,十年前你府上可有个叫崔玲儿的妾室?”
“有,她不就是你的母亲么。”
“你承认较好!本尊再问你,十年前我母亲是怎么死的?”
“当年你的母亲崔氏,是死于肺痨。”
“真的是死于肺痨?”
“老夫现如今已经朝不保夕,有必要骗你?”
“哼,当年母亲虽然有咳嗽气短的毛病,身子却还算健康,怎就在短短的三个月里突然咳血暴毙了?这里绝对有问题!你宝贝女儿的命,就在本尊手里,说还是不说,就看你的诚意了。”
“……”
“不开口?也好,既然你如此疼爱女儿,想要她陪你一同共赴黄泉,本尊……不介意做这个好人!”
“啊……”
“快住手!老夫可以说,但有一个条件,如果你不答应,老夫死也不会开口!”
“说,什么条件?”
“老夫犯的重罪是要累及全族的,只要你答应老夫发下毒誓,一生保我女儿苏惢平安,老夫就将实情和盘托出,届时是杀是剐随你就是,如若不然,即便你杀了蕊儿我也绝不开口!”
众人一听,顿时将目光落在了崔颖身上,苏桧这个里通外国的大奸臣一旦定罪,必是抄家诛九族。而崔颖大义灭亲揭发了苏桧的罪行,按照律历是不会受到牵连的,但苏蕊不同,她是苏桧的嫡女,里应连诛。
可崔颖若是发了毒誓,以江湖中人看重承诺的性子就不能坐视苏惢身死,如此一来非违逆圣旨不可,到时候岂不是引火烧身?
这其中的利弊任谁都看得清楚。
就在所有人都认为崔颖不会答应的时候,她开口了。
“好,本尊发誓!‘若苏桧说出崔玲儿的死因真相,我崔颖必保苏蕊终生平安快活一生,若违此誓,愿受万蛇噬身而死!”
“哈哈哈……好!老夫信你!”
苏桧大笑之后,眸光虚了虚,缓缓开口道:“正如你所言,十年前你母亲并非死于肺痨。那日老夫与隆王深夜密谈,却不慎被你母亲撞见,她当即劝老夫不要做哪些大逆不道的事,以免留下千古骂名。
隆王怕事情败露引来杀身之锅,当即就朝你母亲下了杀手,他是习武之人,用的又是内劲,你母亲立时就被毁了内脏。
恰值她得了伤寒,三个月都迟迟不见好转,本就怀疑是痨病,因此便借这个理由定了死因。“
苏桧也不看崔颖,微微叹息道:“老夫本就不喜你们母女俩,虽然心里恼隆王擅自动手,却也并未怪罪与他。
当年你虽然只有十岁,但从小聪慧过人,这件事疑点太多,时间久了保不齐就被你顺藤摸瓜,查处了真相,后来我与刘氏商议,便接着让你出去散心的理由,暗下了杀手。哎,人算不如天算,你非但鬼使神差的活了下来,还习了一身的武艺。”
☆、姐妹
“照你说来,刘氏只充作了狗头军师,而不是祸首元凶喽?”
“正如你所言。”
“哼,方才刘氏失声惊呼的那声,你真当本尊没听到?!”
“哎,刘氏的确只是出了主意,当年你母亲名义上是妾,但刚进们那会实际上是与她平起平坐的,以她的性子自然气不过去,平日里少不得做些昧良心的事陷害你母亲,方才见你如见你母,自然脱口惊呼了出来。老夫已经将实情告知了,自是没有再欺骗隐瞒的道理,信与不信的,全凭你了。”
说完,苏桧不舍的望了眼已然呆滞了的苏蕊,眼中闪过一抹疼惜之色,沉声道:“崔颖,记住你的誓言!”
旋即快速从怀中掏出一个瓷瓶,拔开塞子,仰头灌进了嘴里。
众人想要阻止已经来不及了,而在场唯一有能力的崔颖又怎会出手救他?于是,纵横朝堂数十年的赵国首辅苏桧,便落了个服毒自尽的下场。
“去死吧,野种!”
就在众人唏嘘感叹的时候,突然一声愤怒的尖叫从崔颖背后传来,她眉头微拧,用脚尖挑起旁边掉落的单刀,接着用脚根磕在刀柄上,单刀便带起一声呼啸,直直的刺向刘婷!
一声惊叫,之后便再也没有了之后。
众人都是倒吸一口凉气,目光复杂的望向崔颖。
崔颖心头起疑,不就是用单刀刺穿刘婷的衣衫,将其定在地上嘛,怎么都这种表情?
当她回头看时,却是愣住了,她踢出的单刀的确是穿过刘婷的衣衫侧摆,将她钉在了地上没错,可偏偏她背后斜斜的立着另一柄单刀,此时刀身穿透刘婷的喉咙,已经死的不能再死了。
这是一个意外,但在一众文武眼中却并非如此,尤其是被那声惊呼唤回神的苏蕊更是这般认定了。她趁着崔颖愣神的功夫,费力挣开钳制,跌跌撞撞的扑倒刘婷身边。
苏蕊的反应,没有想象中的痛哭流涕,甚至安静的有些吓人。
崔颖望着静静跌坐在刘婷身旁苏蕊的背影,抿了抿唇轻声道:“蕊儿,姐姐刚才不是……”
“姐姐……?在你逼死爹爹的时候,我便没了姐姐。”
苏蕊没有回头,甚至连动都没动一下,声音沙哑,充满了冰冷的死寂。
崔颖的身子晃了一晃,退后一步方才站稳,竟是险些被这句话击倒。她脸色惨白,犹如大病初愈,身子更是随着渐起的夜风微微的摇曳着,就好像随时都会被吹倒一般。
“你知道么,早在我看到你第一眼的时候,就已经认出来了。我心里高兴极了,那个最疼我的姐姐,终于按约定回来找我了。”苏蕊嘴角勾起一抹诡异的笑,“小时候的姐姐最疼我了,即使所有人都讨厌她、害怕她,可我依旧很喜欢姐姐哦。”
崔颖心头一突,不祥之感骤然而生,刚想要冲上去,却被苏蕊生生喝住了。
“别过来!”
这三个字就如同定身咒让崔颖动弹不得,她咬着牙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但那种不详的感觉却越来越浓郁,浓郁的仿佛扼住了她的呼吸,她大口大口的喘息,却无法缓解。
苏蕊平静了片刻,又继续缓缓的道:“最后一次见你,是我偷偷听到爹爹母亲商量着如何害你,我当时害怕极了,害怕再也见不到你。
我便趁着大人们睡着,悄悄放你离开,因为我知道,只要你还活着就一定会回来找我。”
“别说了……”
崔颖的眼里开始流出恐慌,双手不自觉的颤抖,想要打断苏蕊的话,出口的却只有这苍白无力的三个字。
“呵呵……你的确是回来了,一回来便逼死了爹爹杀死了母亲。”
“蕊儿,你听我说……”
“我不能杀你,也杀不了你,你知道吗,有一件事却是我能做到的哦。”
“蕊儿!你……你要做什么?!”
崔颖彻底慌了,她不顾一切的冲到苏蕊身边,却见苏蕊的身子已经软软的趴在了刘婷的尸体上。崔颖赶到的时候,看到的是嘴里兀自朝外吐着紫红色血液,已经没了脉象的苏蕊。
“蕊儿!你别死,求你别死!”
崔颖将内力疯狂灌入苏蕊体内,却让苏惢吐出来的血越来越多,吓得崔颖慌忙住了手,一时间只能用抖个不停的手擦拭苏蕊嘴角不断涌出的血。
如此反复无数次之后,最后苏蕊不在吐血,却似是再无血可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