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啤酒、香烟和两个人
在五月和六月,一年中最美好的时候,叶朝川照常整天泡图书馆,没有翘课的负罪感和对前途的迷茫,心境是前所未有的平和。
等到交了论文,大学生涯划上了圆满的句号。之后,毕业生们便开始了白天打牌晚上摆摊,或者白天睡觉晚上打牌兼摆摊的悠闲生活。
天一擦黑,田猛和齐会就背两个大包,拎两个马扎,到校园大路边上蹲个摊位,卖一些自己不用的旧东西。
孟向东要实习还要忙班级毕业的事儿,就把自己的东西全权交给田猛和齐会。
叶朝川没有什么可卖的,后来李小简说他们考研的复习资料可以一卖,于是跟吴菁仨人也在校园大路边上铺了一摊子书。
这小摊也得占位,他们两组人挨一块儿,一边打牌一边卖书,或者买上俩西瓜几瓶啤酒,很是畅快肆意、年少轻狂。
然而,这段时间很短暂。叶朝川好不容易燃起来的热血青春便仓促结束了,如同灿烂一瞬就寂灭的烟花。
一进七月,离校的时候也就到了。
每天都有拉着箱子离开的人,有人哭着有人笑着,幸运的出去后还能在一块儿再续前缘,然而更多的是天南地北再见不着面。
孟向东拿到毕业证后,工作就转正了,因此在公司附近租了房子。田猛的单位福利不错,有职工宿舍,不过要等工作一年之后才住进去,所以他到孟向东那暂住一段时间。
选了个日子,他们把孟向东连带田猛的东西一锅搬了过去,连搬家带收拾,这帮人忙活了一天。
齐会读本校的研究生,肯定是要搬到研究生宿舍的,不过他没急着收东西,他说要把宿舍里每个人都送走以后再搬。
余下叶朝川、李小简和吴菁三个要到外地继续上学的人。
不过没用他们发愁,物流公司直接把生意做到了校园里,学生们跟交公粮似的,把一袋袋的东西搬出来、称重、登记好,然后让人公司开车拉走了。
到了最后分别的日子,先是整个班级一块儿吃了散伙饭,然后再是宿舍。
叶朝川、李小简和吴菁三个人又吃了一次,李小简一边喝酒一边哭,眼睛红得跟兔子似的。
第二天,李小简离校了。
然后是吴菁,他在走之前的那个晚上,买了一打啤酒,叫叶朝川到顶楼谈谈人生、理想与爱情。
事实上,他俩每人都一瓶酒下肚了,连个开场白都没有呢。
吴菁突然笑出声来。
叶朝川看了他一眼:“你笑什么?”
吴菁握着酒瓶子,看着远处的灯火辉煌:“笑我,笑你,笑我们俩。”
这么高深,说了等于没说,叶朝川又开了第二瓶酒。
他确实想喝酒,想在这样凉风习习的一个晚上,在楼顶上思考他的人生、理想与爱情。如果吴菁没有叫他,他一个人也会来,多了吴菁,即便不说话也不觉得尴尬。
吴菁对于他来说,就是这样一个存在。
“我早就看出来你跟我是一类人,虽然你一直不承认。”吴菁冲他举了举瓶子,灌了一口。
叶朝川听他说这句话耳朵都起茧子了,因此也不像刚开始那样火冒三丈了,只是平静地回应道:“我不是。”
“呵呵,我都没说是哪方面呢,你着急反驳干什么,”吴菁眯着眼睛笑了笑,“我自从发现自己的毛病之后,就再也不想跟别人有什么联系,也不想搭理别人,其实我是挺害怕的,害怕别人知道。”
叶朝川愣了一下,随即低声说道:“我能理解。”
“你呢?”吴菁问道。
他瞪着眼睛反问了一句:“什么?”
“你真跟个小刺猬似的,一言不合就扎人。”吴菁轻轻摇了摇头,“你没注意过吗,一般人都有几个同学、朋友或者老乡,可是你没有,跟我一样。”
叶朝川正裹着瓶口喝酒,瞅了他一眼,放下瓶子:“我怎么没有,夏满不就是么。”
吴菁从鼻子里“哼”出一声:“你俩搞得跟异地恋似的,你没有问题,就是夏满有问题。”
叶朝川皱了皱眉,手不自觉地攥紧了酒瓶子,这要是搁两个月前吴菁说这话,他一准能把这瓶酒砸他脑袋上,现在,他瞪了吴菁一眼,然后仰脖子又灌了一口酒。
“靠,你知道我刚才多紧张吗?我怕你拿酒瓶砸我脑袋。”吴菁大笑了几声。
叶朝川提起嘴角,浅浅的笑了一下:“你也说脏话?”
“我说我是跟你学的,你信吗?”吴菁缓慢地看了他一眼。
楼顶上光线不强,但是叶朝川能感觉得出他那一眼里面的深长意味,他最烦吴菁这样,好像对他很迷恋似的。
他没吭声,吴菁又不紧不慢地说了一句:“你不也是跟夏满学的么。”
说不惊讶是假的,吴菁居然能敏锐到这个地步,叶朝川故意斜着眼睛上下瞄了他几眼:“你三句不离夏满,是不是对他有想法?”
“怎么着,我要是有想法,你帮忙牵线吗?”吴菁笑意盈盈地看着他。
“……”叶朝川沉默半晌,灌了一口酒,“真没见过你这样的。”
“哎,我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样的,也不知道我能喜欢谁,这么多年来就遇见一个你,”吴菁放下酒瓶子,支着胳膊,上身往后仰了仰。
“人生且长且短,何苦执着呢。”
“我是不如你。”吴菁看了他一眼,复又转过视线,“如果你身边没有夏满这样的人,你就能体会我的感受。”
叶朝川到现在喝了四瓶啤酒,肚子胀得喝不下了,便摸出烟来点上。
吴菁头一回看到他吸烟,也管他要了一根。
刚开始抽烟的人都吐不出烟圈来,吴菁吸一口呛一口,然后鼻子嘴巴一块儿往外冒烟。半抽半自燃地比叶朝川先抽完了一根烟。
“再来一根。”吴菁伸出手。
叶朝川没说什么,又递了一根过去。
吴菁抽了一口烟,然后直接张嘴吐了出来:“咱们这抽烟喝酒的也算有交情了吧,你毕业后打算跟我联系不?”。
按说一般朋友不会这么问,一来怪异,二来尴尬。
既然吴菁问了,叶朝川便回答道:“不打算。”
吴菁一笑,就呛了一口,咳了半天才缓过来:“我想也是。”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看到你寄东西的地址了,你虽然跟我不是一个学校,但在一个城市,对不对?”
没错,叶朝川没把东西寄回家,而是直接寄到了B城。这是叶晴帮他出的主意,叶晴在那边有个朋友,答应帮忙安排一下,这样一来省了很多事,所以他就照办了。
没成想,被吴菁看到了。
“嗯。”叶朝川只好应了。
吴菁苦笑了一下:“就这样你都不打算跟我联系,真是服了你了。”
叶朝川掐灭烟头,远远地扔了出去:“没必要。”
“你可真伤人啊,我就想跟你做朋友,朋友就行。”吴菁声音很低,好像睡着了一样。
“你以后会遇见比我更有资格当你朋友的人,何苦呢。”
他们又陷入了沉默。
叶朝川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他掏出来一看,是夏满的短信。
夏满几个月前开始带团,他说要攒钱还债主。叶朝川起初说了一句“不用还”,后来就听之任之了。夏满忙得只能抽空给他发短信,这让他很是舒了一口气。
“我攒够钱还你了,另外附赠礼物一份,你什么时候回家?”
他攥着手机,看着远处信号塔上的红光如同发射摩斯密码似的明明灭灭,然而看了半天没看出个所以然,低头按键回复道:“谢谢。”
后来,他和吴菁继续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人生和理想,他们都把这一晚当成最后一次见面,好像有很多话应该说,可惜都卡在喉咙里,最后说出来的话似乎隐含深意,而实际上毫无意义。
这天晚上,他们在楼顶呆到半夜。
第天中午叶朝川醒来的时候,吴菁的床铺已经空了。
他怔怔地看了一会儿光秃秃的床板,心里也涌出一股说不出来的怅惋。
他给叶晴打了电话,暑假不回家,他要去B城看看。彼时他已经坐上了开往B城的火车。
如果在地图上,把B城跟他的家和现在的学校连线,那将是个锐角三角形。B城就在尖尖的顶点上,如同伸向远方的一根楔子。
一出火车站,地下通道里就漂浮着一股奶油、蛋糕烘培过的香味,他买了蛋糕和热饮,一边吃一边走上地面。
宽阔的道路两边,高高的建筑物极富有设计感,成片的玻璃反射着清晨里柔和亮丽的光线。路上行人衣着迥异、个性鲜明,连他们身上的香水味都与这个馥郁的城市无比协调。
它很繁华,但叶朝川知道,他于它只是个过客。
来之前已经预定了宾馆,因为住得时间长,他还把附近的设施都查了个遍,包括公交站、地铁站还有移动营业厅。
这时候宾馆还住不进去,他一路上走的很慢,经过移动营业厅的时候,他站在路对面看了好长时间。
他迈步走进营业厅,遗弃了旧的手机卡,办了张新卡装到新的手机里,如同“咯嘣”一声切断了一条线。
☆、生活监狱,只能无期
之后,他在B城呆了几天,拿着地图,一趟趟的公交、地铁坐下来,慢吞吞地观察这个城市,同时消磨着时间。
“喂,妈,是我。”叶朝川用新手机号给叶晴打了个电话。
“你换手机号了?”
“嗯。”
“你那个学校全名叫什么?”叶晴问道。
“干什么?”他考研的时候特意没告诉叶晴,总是含糊的略过。
“前两天夏满给我打电话了,我说你去B城了,他问我你上哪个学校,你妈我都不知道。”
“那就这样,需要的时候我再告诉你,还有,”叶朝川咬了咬嘴唇,“这个新号码你也别告诉他。”
“你这孩子又怎么了?”
“你别管了。”
那头的叶晴停顿了一下:“……你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吗。你的消息我会替你瞒着夏满,但是我希望你有事别瞒着我。”
“你知道什么?”他急急地问了一句,强作淡定。
“高考报志愿的时候,你用过我电脑,没有清除记录。”说完这话,叶晴挂断了电话。
就因为这通电话,叶朝川在宾馆里呆了几天没出门。这期间,叶晴只打过一次电话,响了一声就挂断了,他没有回拨。
他考上的研究机构跟普通大学不一样,没有暑假,短短的两星期后,他就按照录取通知书上的时间、地点到新学校报到。
第一年,他们和其它分院的同学一起在总院集中学习,吃、住也在总部。
说是总部,设施十分简单,宿舍楼、教学楼、餐厅、礼堂,四点一线就把学生圈在了里面。
白天上课,晚上要做各种作业,周末跟同院的同学回到分院,各自接受导师的工作布置。
各个分院的规模、地址都不同,比如总部后面就是历史分院,严格上来说,总部在人家历史分院的院子里。
叶朝川所在的分院位置偏僻,每次回去都要抽出一天的时间,因为必须花费三、四个小时在交通上。
回到分院,瞻仰一下爬满爬山虎的墨绿色墙壁,然后钻进小楼,到他导师的办公室。
他的导师姓崔,一个瘦高老头,细长瘦削的脸庞上挂着一幅大眼镜,高鼻梁,额前嘴角上纹路很深,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老了好几岁。他穿着一件青灰色汗衫,手里握着一柄纸扇,乍一看像说相声的。
崔老头拿过茶杯喝一口茶,嘴唇在杯口上抿了又抿,把茶叶沫子吐了回去:“文献看完了?”
“看完了,我写了一篇综述。”叶朝川从包里拿出几张打印好的纸稿。
崔老头接过来只瞟了一眼,就扔到了桌子上,鼻子嗤了一声:“这么几页纸都不拿手写。”
“我以后改。”
这些老教授大多不会用电脑,虽然单位给配了,但闲置着如同一个摆设。崔老头的桌案上放着一捆钢笔和两瓶墨水,用的纸是红格纸,写得一手行楷。
“我这有两本书,你拿回去看。”崔老头扬着下巴指了一个方位。
叶朝川就走过去,蹲在地上,一边看他的眼色一边试探地伸出手。
“旁边。”崔老头说完话就马上把嘴唇闭上,似乎怕尘土飞进去。
每个老师的办公室都配有两板书柜,只是崔老头书柜一向锁着,书都一摞摞的摆在桌子上、凳子上,甚至是地上。
叶朝川看着凳子上的那摞书,力求能看出崔老头说的是哪两本,他把手放到上面。
崔老头出声道:“对。”说完话,又紧紧闭上嘴唇。
叶朝川抽出那两本书,崔老头点点头:“拿回去看吧。”
叶朝川微微躬了下身体,又听他说道:“以后,你把课下作业也拿来我看。”
“好的,老师。”
叶朝川出了办公室的门,长吁了一口气,他紧张地汗都要淌下来了。
他上的课是崔老头指定的,另外他还选修了红学探究和剧本写作。起初他没说,崔老头问起的时候他回禀了,崔老头当时说了四个字“不务正业”。
他很是哭笑不得。
崔老头脾性古怪,同学们聚在一起聊天的时候,有人说崔老头人缘不大好,院里的老师们都不爱跟他打交道。
叶朝川不知道别人的老师怎么样,崔老头脾气是怪了点儿,然而做学问一流,这大概跟他又臭又硬的脾气有关系。
学问就是学问,高于柴米油盐酱醋茶。崔老头说。
不为五斗米折腰的老教授一把年纪,天天骑个二八自行车上下班做学问,让人可敬又可叹。
他们现在住的宿舍是三人一间,每张铺位上面是床下面是写字桌和柜子。他的舍友一个叫周理一个叫蒯鹏程,同是RM大学的,正是吴菁考上的那个学校。
他们的导师不一样,研究方向不一样,选的课程也不一样,上课基本不在一起,下课了人手一台电脑,各干各的,有时候也会相约一起吃饭、上自习,然而始终不像大学同学譬如孟向东、李小简那样亲热、赤诚,他感觉身边有两个“吴菁”。
当然,他知道,在那两个人眼里他也一样。
这天,他接到叶晴的电话,自打上次那个电话,他们母子已经两个月没联系了。
“臭小子,你过得舒坦吗?”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叶晴开口道。
“有事?”他心里忐忑,不知道该跟叶晴说什么。
“有事怎么着,没事又怎么着?”
他眼睛发酸,抬手捏了捏鼻子:“妈,我……”
“你不用这样,不怪你,”叶晴停顿了一下,“夏满上咱家来过两回,那孩子那么机灵,怎么可能不知道,他缠着我问电话,有一回趁我不在屋照着通话记录挨个拨,都打到沈拓那了,唉,这孩子。”
“给你添麻烦了。”叶朝川感觉胸腔里疼,说不上来是因为夏满还是因为自个儿妈。
“今天上午他又来了,到没再缠着我问,他说他也要到B城去,你小心吧。”
“没事,哪儿那么容易就碰上了呢。”叶朝川不自觉地皱了下眉,“谢谢你,妈。”
叶晴之前说那几句话的时候挺伤感的,到这儿话风突变:15 “我跟你说的话你还记得吗?有事不许瞒我。”
“我……记得……”
“那我问你,夏满是怎么回事,他也跟你一样吗?”叶晴的话跟锥子似的,一针见血。
“……我不知道。”
“我早就说让你交朋友,交女朋友,你但凡多几个朋友也不能像现在这样,你说是怪你还是怪我——”叶晴哽咽了一声,挂断了电话。
叶朝川放下电话,靠在椅背上,瞪着电脑屏幕发怔。
如果不是叶晴把责任归咎到她自己身上,任何当父母的都不会像她这样宽宏,叶朝川不知道自己是该庆幸还是该痛惜。
他们的研究生生活本来就没有娱乐可言,也就是趁着哪个不用回分院的周末,集体去一些景点逛逛。
现在,叶朝川连这个活动都不参加了。他一个人去公立的图书馆看书,或者呆在宿舍完成崔老头布置的手写文稿。
这个城市的冬天很冷,呼啸的北风吹得人脸上又干又疼,手插在口袋里都舍不得拿出来。
叶朝川一个人抖抖嗦嗦地赶到分院,崔老头紧急召见,电话里也没说是什么事,他一路上七上八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