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惚回到了过去,清玄殿里师兄弟。
“楼溯羽,向溯萧师兄请教。”稚嫩的童音说着一本正经的话。
楼溯羽放下手,快步离开。
留下危亦桐对着空气保持了好一会儿这个抱拳礼的姿势,才慢慢放下。
“放马过来就是……”
危亦桐笑了笑,低声喃喃:“输了可不要哭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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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危亦桐开门的时候无语地盯着站在门口的人。
“起得很晚。”
尤其是听到苏城寒用温润的嗓音说出自己真诚的看法的时候,危亦桐的无语程度瞬间上涨。
危亦桐能看出来苏城寒是真的没什么别的意思,单纯认为起得很晚,所以用此话表达疑问,关心是否出了什么事,为什么会这种时刻起?
但正因为如此,他才更会无语,好不好?!
天刚亮也没多久,街道上都还没什么人,他虽不算闻鸡起舞,但也绝对不算晚!
至于眼前这个一看就知道起来了很久的家伙,一定是天还没亮就起来了。
除了少年时期,他痴迷于剑术、刻苦练习的那几年,他天天在天色未明时起床练剑,他还真就没再天亮前起床了!尤其是从清玄殿离开后,他就很少碰剑了,也就更没什么早起的概念了。
“如果我没有看错,天才刚刚亮吧?”抬手打个呵欠,危亦桐靠在门上,微微眯着眼打量着苏城寒,眉目间带着倦意,他倒没什么起床气,就是好奇到底为什么这家伙会认为这个时候起是“晚起”?
苏城寒愣了一下,疑惑地看看危亦桐,然后反应过来什么一般,有些抱歉又好像是在失落地垂下眼眸,淡淡地应了一声:“嗯。”
危亦桐斜斜地倚着门框,突然开口道:“昨天楼溯羽来了。”
苏城寒心不在焉,不知在想什么问题,只是和道:“我知道,我感受到他的妖气了。”
妖气?
楼溯羽虽然有狐妖的血统,可是毕竟只是半妖,修习的又是人类的道门功法,身上的妖气很淡,就是危亦桐和楼溯羽面对面的状况,不刻意去感受,也不会感受到。苏城寒却能感受到,看来该是有些特殊的天赋了。
“他没有提起你的事,以溯羽的脾气,他若是知道你的身份,是不会放过你的。”危亦桐没有过多注意苏城寒话里透露出来的信息,而是专注于面前的问题,“如此,你的任务似乎就完不成了。”
苏城寒的计划是没有问题的,关键是在他不是一个人来的,他还带了一个危亦桐一起。楼溯羽绝大多数的注意力都被危亦桐吸引了。危亦桐阻拦的及时,苏城寒流在地上的血又不多,楼溯羽也不会凭空怀疑苏城寒。
虽然不知道圣主的具体打算,但是既然是让苏城寒败露身份,那就必然和罗夏渊有关。
因为以苏城寒的身份来看,也是有资格关押入罗夏渊的。
而圣主的下半步棋,在隐元那里。他无从得知,也无从推究。
苏城寒抬眼,淡淡道:“不一定。”
苏城寒淡色的眼眸里流露出的是一种奇异的变化,好似一瞬之间生生灭灭了无数流光。似乎是在挣扎,又似乎不是。
“你也可以的,比起他,其实我宁愿是你。”
接着,四目相对,彼此沉默。
危亦桐从没想过,首先撕破这一切的不是自己,而是苏城寒。
他们合力演着心知肚明的戏码,不知出于什么原因,都不曾主动毁坏心照不宣额游戏规则。
这一刻,危亦桐觉得不可理解。
若说有心,其实不过是交易。
若说无心……
为何他会不想结束这场游戏?
☆、知君何事萦绕心
13.
真要说起来,也不像是舍不得。
而是这场游戏由他开始,却不由他结束。难免会有些……别样的感觉。
“不一定。”
偌大的心湖上,被风掠起几层浅浅叠波。
“你也可以的,比起他,其实我宁愿是你。”
苏城寒最后一字落下,危亦桐心里如同滴水入湖,溅漾起一圈浮游涟漪之后,又了然归于了寂寞。
“头痛啊,我还以为可以玩很久……”危亦桐抬手揉了揉额角,意味不明地轻笑一声,“呵……”
短促而轻微,有些像叹息,却是十足的嘲笑。就是不知是对自己的自嘲,还是表达对苏城寒的不屑。
那双琉璃般的眼眸看着危亦桐,澄澈得纯粹,剔透得清绝。
危亦桐迎上他的目光,从他的瞳孔中,清清楚楚的只看到了自己一个人的影子,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干净漂亮的眼睛,任谁被这一双眼睛如此专注地看着,都会忍不住有些在意。
心里这种在意,让危亦桐不爽。
“苏城寒,”危亦桐伸手拽住苏城寒的手腕,用力一扯,一个翻身,将人扣在了门框上,“你总是说着喜欢我。但是说实话………”
为什么要一次次重复,好像这句“我喜欢你”如此没有价值,随时可以抛出。
你既然如此淡然,那么自始至终安静地待在那里听他说书不就好了?
“你这种个性我实在不喜欢……”
暗恋就暗恋到底!
这样的话,再多关于“苏城寒喜欢危亦桐”的流言传到自己的耳里,不过是笑笑就过去的事。
“你的喜欢我也实在不想感受到。”
为什么?
要一次次试图拨动自己的心弦,一次次用那样安静专注的眼神看着自己。
真的……很讨厌啊!
这个人就近在自己面前,执着地靠近自己,近到只要一伸手,就能抓得住他、锢得了他、放不走他。
但是……这又是他绝对不可以抓住的人。
危亦桐嘴角噙起一弧冷笑,他抬起眼睛,神光凌厉凶狠,衬着溢入微亮天色的清清幽光,倒有些分外慑人。
苏城寒微微睁大眼睛,露出错愕的神情,然后……
那道一直凝视着危亦桐的视线蓦然转开了。
两方又一次陷入沉默。
危亦桐一言不发地看着苏城寒,而苏城寒只是垂着眼睛,凝视着地上的一处,脸上没有多少血色,也没有多少表情,以致旁人根本无从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很久很久,苏城寒都没有开口。
危亦桐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感觉有一种浅浅的、刻意寻找也许才会发现的失落,在脑海里缓缓蔓延,在心海生根。
于是他开口继续道:
“既然你没有想说的……”
苏城寒忽然打断了危亦桐的话,他抬手一手抓住危亦桐的衣袖,一手按住自己心口的位置,低声问道:“我觉得有些奇怪,这里有一种酸涩的味道,你刚刚说完的那一下子,那些酸涩像是涨池的秋水,拥着挤着,溢了出来。这是为什么呢?母亲从没告诉我这种情况该怎么办 ……”
说着,苏城寒抬头重新看向危亦桐,疑惑地稍稍歪过头问道。满满都是求助的无措之意。
“……”刚刚还暗自恼怒的危亦桐忽然觉得哭笑不得。
你到底是怎么长大的?!
他果然就不该和苏城寒较真,这人情商真的没得治了。
“算了……”危亦桐叹了口气 ,扶额苦笑一下,“你这性子……习惯了也还好。”
像是一坛刚开了封泥的竹叶青,温润适口,不咸不辣,平淡直接,没有任何过多的调味,入了喉,却别有一番意思。
“我……”
“我们还是继续说圣主的计划吧。”
“对不起。” 苏城寒话语里带上失落,一下子蔫了,“因为我不完整,用处比不上隐元,所以知道得没有隐元多。”
苏城寒说话间这种自责的感觉一定是自己的错觉吧?
危亦桐由衷地这么觉得。
“总不什么都没有强……”不算是安慰的安慰。
那个隐元,他又没接触过,隐元知道的再多,又怎么可能提供给他有用的东西?
还有……
“完整?”危亦桐捕捉到苏城寒话里另一个信息,微微挑眉,“难不成你还有什么缺损?”
一个人,如何能用“完整”来形容?又不是人偶玩具……
“和你在一起,我就完整了。”苏城寒说得坦坦荡荡。
危亦桐也大方一笑,欺身而近。
他伸出的一只手骨节分明,是握剑的手。
这一只手,在此时就只是不带任何攻击性的停在苏城寒的肩头,再抬起,又顺了顺苏城寒的鬓发。
“和我在一起?”温柔的嗓音,如同阳光下湖面的波光潋滟,几乎不可方物。
好像这温柔卷走了所有的喧嚣光影,千载光阴芳华,万年锦绣荣辱,世事变幻,沉浮年岁,似乎全部被人一语定格在这一刻。
苏城寒一如往常一般看着危亦桐,他的眼神虽然安静依旧,但却好像急切的想知道他的想法,又好像根本云淡风轻。眼底似乎是沉浮着什么,一些话,一些神色,都刹那被沉淀了下去……
危亦桐的手停在苏城寒的耳边。
目光相接。
“这种可能性不高,更大可能应该是……我会杀了你。对我,你不能有期盼。”
明明说着毫不留情的话,却是指尖都流露着温柔缱绻。
“不然,不只是酸涩,呵……”危亦桐放下手,微微一笑,指着苏城寒的心口,“会痛的。”
苏城寒低头,看着危亦桐的手。
以前当然有好好的看过他的手,也知晓他每次出手的方式、轨迹、甚至于力度。
他看了危亦桐很久,他了解对方,似乎比了解自己更加透彻。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心里酸涩,却能读懂危亦桐为什么微笑。
于是,在危亦桐眼里,那人眉眼如水,只微微淡笑:“痛也无妨,我不怕痛的。”
☆、无关爱恨的立场
14.
这是危亦桐第一次看到苏城寒笑。
之前的苏城寒虽然说不上清冷,但也真的从没笑过。
危亦桐总觉得苏城寒如同木偶,也不算是偏见,而是苏城寒无论什么神情都仿佛比其他人寡淡三分。
而此时,苏城寒安静的笑容,依旧很浅很淡,却让精致的眉目一下子生动起来。
如同画龙点睛的神妙一笔,刹那赋予了他真正的灵魂。
一眼,竟有些……惊艳。
“我说的是,我可能会杀了你诶。”危亦桐漫不经心地退开少许,自然而然地和苏城寒拉开距离,一边笑着打趣道,“一剑穿心,你真的不怕?”
像是一个玩笑话。
只是他的眉眼里点点分分都是一股说不出的认真,与以前的张狂桀骜、平日的洒脱飘逸毫不相似。
说到做到。
即使是开玩笑一样说出,也让人不会怀疑,如果有必要,他绝不会手软。
“痛不可怕。死……也没什么好怕的。”苏城寒说,那笃定一点也不像不懂生死的天真,反而像是对疼痛已然麻木的淡然,他认真地想了想才继续道,“我只怕,要是死了,过段日子,你又会忘记我。而那时的我已经不能让你重新记得了。”
危亦桐听罢,忽然笑了起来。
轻狂张扬,道门中人常见的潇洒锐利,魔门中人该有的风流恣意,一并从这几分轻佻的笑容里展露出来。
喜欢也好,讨厌也罢,生命一旦终结,深刻的爱恨都毫无意义。
说苏城寒不谙世事,他偏偏有一双看透生死是非的眼。说苏城寒心思单纯,整个清玄殿被他一个魔门护法瞒了这么多年,让他成了南域南苍,卧底得很是成功。
但你要说他心思诡谲,也全然不像这么回事。
“真搞不懂你到底是聪明还是傻。”危亦桐话语带着些许嘲讽。
记住与忘掉,于他而言都一样。
而苏城寒……固执地要在他心里留下痕迹。仿佛只有被记住,才算是真正的活过。
然后,他就真的成功了。
这记住,无关乎爱,亦无关乎厌,
只是“苏城寒”这三个字、这么个人3 “有时候觉得我们挺相似的。”
危亦桐此时已经退到了苏城寒三步之外,没有了种种暧昧,也没有游戏一般的放肆。
他们隔着恰到好处的距离,再退一步便是疏离,再进一步就是亲密。
停了停,他补充修改道:“不,其实也可说截然相反。”
或者该是——镜子的两面?
一个魔门之人却做了道门长老,一个道门之人却成了魔门护法?
阴阳的黑白轮转之上,他们永远是站在对立的立场上,彼此相望。
恰似两仪。
危亦桐一身青衫,微垂眼帘,流露出闲适恬淡的风韵。
——这是真正的道门中人才有的气韵,不念不执,又并非无心。
危亦桐虽然收敛了玩世不恭的嚣张,但这般清和模样,锋芒却更胜以往。
傲骨无需张扬,不羁无需刻意,利剑出鞘即使不发出凤鸣龙啸,也能以湛湛青锋震慑世人。
他辛辛苦苦来了一出“为红颜一怒叛师门,钦天阁一剑断前尘”的好戏,把一个叛逆傲气的绝世天才演绎得淋漓精致,然后顺理成章地加入魔门。
以他在清玄殿的身份地位,一个魔门护法的位置那是稳稳地送到他手里。
就算魔门有所怀疑,派来一个蓬芷盯着他,也不会胡乱下定论。
按理说,知道他是假意叛出清玄殿的,应该不超过三个人的,连绝对守得住秘密的师弟楼溯羽,都是不知情的。
偏生苏城寒看透了。
不用问危亦桐是怎么知道苏城寒看透了的,他也一头雾水,真的。
“什么时候把你丢到罗夏渊或者干脆把你一剑杀掉,这种事先不急着谈论。相比之下,我更好奇你到底什么时候知道我是清玄殿卧底。”
从一开始苏城寒就在帮他做遮掩:天玑的刻意激怒,是苏城寒给了他一个可以控制场面的台阶下;亦桐故意试探而提出的问题,苏城寒也是以一个标准“卧底“的角度回答的,乃至知道他在道魔双修,还附赠一本《北辰真解》。
危亦桐甚至都忍不住猜这家伙该不会是他那位行事古怪的老师放在魔门里的另一手棋,而自己其实就是去和他接头的。
这样……其实也挺好。
可惜,也就是瞎想想。
“在浮欢楼上再次看到你的时候。”苏城寒的回答依旧出人意料。
那是危亦桐之前以为的他们第一次相遇。
没有十五年前的月夜荒林,就在浮欢楼上。
一身月白长衫的苏城寒走上二楼,抬眸看向正在说书的危亦桐。危亦桐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也随意看了过来,发现是个清玄殿的术师便不在意地移开目光,继续他的故事。
眼神对视不过一霎。
危亦桐现在回想起来,发现自己居然对那一眼还有印象。
淡色仿若琉璃的清澈眼眸,一眼就看到了他的心底。
“你没有变。”苏城寒抬手摸摸刚刚危亦桐替他顺鬓发的位置,眼里倒影着的是青衫身影,“所以你的剑从来不会对着你的老师。”
理所当然的逻辑。
没有变?所以不可能做出“为红颜一怒叛师门,钦天阁一剑断前尘”的事?
于是就知道了他是假意投身魔门?
这个理由真是……颇具苏城寒的风格啊!
危亦桐盯着苏城寒眼瞳里倒映出的自己,看了很久。
到底什么才是自己真正的模样?
每一个人眼里的自己似乎都不一样。
也对,望玥眼里的他只是十五年前的“危亦桐”,老师师弟眼里呢留着的是后来的溯萧。
都是他,又都不是。
只有苏城寒一个人的眼里,不是“危亦桐”也不是“溯萧”,只是他。
真是讽刺,两仪黑白消长而对立,却在追逐中成为彼此的真实。
☆、谁言安知慕我心
15.
真是讽刺?
啊,也没什么。毕竟,世上讽刺的事多了去了……
比如说……
家破人亡,天地之大,一时之间没有归处。
一个十二三岁的半大少年又能如何独自为生?
那时的他,没有亲友在侧,满心满眼都是仇恨,抱着一只同样孤苦无依的小狗相依为命到处漂泊。
他的步法配合剑术,一直在同辈中为冠,正常情况下通苦练二十年也未必能达到他这种境地。
大家说,因为他是天生剑心,自然资质超群。
在危亦桐看来,实在是个不足为外人道的笑话。
不过估计现在除了自己就没人知道,那只是因为十二三岁的自己,就是在不断地逃跑中度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