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事怨不得大嫂,煦哥儿正是满院子跑的年纪,换了大哥来也未必就能撵上他!”陆清容的话打断了范氏的思绪,“当时就没旁人在场吗?那贺岚不过只有三岁而已,怎么身旁也离了人?”
“说是本来有个丫鬟跟着,但那孩子突然嚷着口渴,又不肯进屋,丫鬟实在没辙,才去端水过来,不过转瞬的工夫,就闹出这么一档子事。当时只有两个孩子在,现在一个哭得凶,且不停地指责,另一个闭口不言,既不反驳也不认错……”
陆清容闻言,正要转头跟煦哥儿说话,邱沐云那边终于发现了她。
前几日刚在靖远侯府吃了闷亏,今日岚哥儿又被陆家的人打了,此时邱沐云见到陆清容,心中更是怒火冲天。
暂且顾不上哭闹不止的贺岚,邱沐云疾步向陆清容这边走来。
“这不是靖远侯世子夫人吗!”邱沐云阴阳怪气地开了口,“看在您的面子上,我们也不要赔偿了,只让动手的人出来认个错便是!您可万不能护短,做那仗势欺人的事,更何况……对您来说,我虽是个不相干的,但岚哥儿跟您可算是自家人呢!”
陆清容被她这句“自家人”说来了气,声音却平淡无波:“我没有姓贺的家人。”不给邱沐云纠缠此事的机会,她接着说道:“打人的事情,现在还没个定论,如何知道该由谁来认错?”
贺岚这时在远处听见了她的话,居然自己站起身来,跑到他们这边,指着煦哥儿喊道:“就是他!就是他打了我,他还推我!”
陆清容微微俯身,温声问道:“他为什么要打你呢?”
贺岚突然一愣,没有回答她,复又坐回地上,竟是接着哭闹起来。
“他为什么打人,我们怎么会知道!”邱沐云立刻接话,“岚哥儿刚才已经说过,他就是直接跑过来打人的!”
邱沐云这话乍一听倒是没什么问题,却经不起推敲。
陆清容心中失笑。她并不十分确信煦哥儿是否真打了人,但是毫无原因的“直接跑过来打人”,实在太不符合常理了。若说是贺岚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惹到了他,也有些说不通,单看贺岚刚才那副神情,就必定是有所隐瞒的。
旁边的陆芳玉问起煦哥儿当时的情况,却只得了他一句“我绝对不会认错”的答复,至于其他,便再也不肯张口了。
陆清容左右环顾了一番,随即缓缓说道:“这里是后院视野最开阔的地方,院门前、厢房里、后山上,总不会没有一个人见到当时的情景吧?”
正在此时,贺岚突然又停住了哭声,指着靠近后山的池塘边一处角落:“他是在那里打的我!还把我推到了!”
众人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那的确是个略显隐蔽的地方,不易被人发现,却又觉得有哪里不对。
陆清容这才忍着笑说道:“难不成这孩子在此哭闹之前,已经把之前的衣裳换下了?”
她这话是对着邱沐云说的。
在场众人立刻反应了过来。
昨日下了一场大雨,此时光隐寺后院里,只有中间铺着石砖的地方晒干了水迹,而池塘边那等偏僻之处,地上还都是一踩一脚泥的样子,别说“被推到”了,即便是走过去,脚上都不可能不沾泥土。反观贺岚,通身只有在坐地哭喊时沾了些浮尘而已。
任邱沐云如何护犊心切,在这种明显的谎言面前,也无从反驳。
但她仍有些不甘心,看了一眼身边那个粉衣丫鬟,立刻又来了精神:“你刚才不是看见了吗,现在就把你看见的一五一十说出来!”
那丫鬟本已十分委屈,现在又被邱沐云那凌厉的眼神盯住不放,心中恐慌,口不择言道:“奴婢……奴婢也看见了!咱们哥儿年纪小,记不真切,就是在这里,我看见他动手打人了!”语罢,还捂着那只受伤的胳膊,指了指煦哥儿。
碰到这种胡搅蛮缠的人,陆清容顿感头疼。
邱沐云却对自己的失态丝毫没有察觉,甚至还因此而得意。
“一派胡言!”不远处传来一个陌生的声音,异常稚嫩,却威严十足。
众人循声望去。
只见一位年轻妇人,领着一个七八岁的男孩,向她们这边走来。
待看清这二人的面容,后院之中众人连忙上前行礼。
第二百三十章 示好
年轻妇人身着蜜合色浅金牡丹纹对襟褙子,鹅黄色综裙,头发挽起凌云髻,只戴了一支点翠垂珠簪子,低调的装扮仍旧掩饰不住那淡淡的雍容。
身旁的男孩穿着件杏黄底云纹团花锦衣,头上束发的羊脂玉簪在阳光下倍显莹润。
原本陆芳玉和范氏并不认得眼前之人,在陆清容的悄声提醒下,方才惊闻,这正是太子妃和皇长孙,连忙跟着行礼。
此时二人正朝陆清容她们这边走来,身后跟着几个虽是小厮装束,却从身型到气势都一眼就能看出是侍卫的人。
行至跟前,太子妃轻轻一抬手:“免了吧,今儿个换了装出门,就是不愿意前呼后拥的,总担心那样把整个寺院围起来的架势,对佛祖有些不敬。”
这一句话说出来,倒是很符合陆清容心中对太子妃的印象。
虽然出身吴家,却与吴太后和吴夫人完全不是一个路子。
此时后院的几个人里,当数陆清容这个世子夫人最为尊贵,在太子妃没有点名的情形下,理应她上前应对。
但陆清容没来得及开口,就被邱沐云抢在了前头。
邱沐云自持和成阳公主走得近,想着太子妃定然也会对她另眼相看。
“太子妃哪里的话!您能亲自登门礼佛,即便对这佛门之地,也是蓬荜生辉的事!”邱沐云方才脸上的戾气全然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满脸堆笑的逢迎之态。
太子妃闻言,狠狠皱了下眉。
她只是听说今日是个好日子,才心血来潮带了皇长孙过来礼佛,欲将近日笼罩在东宫的阴霾之气驱散一二。也想祈求她们母子能在当今风声鹤唳的时局中独善其身,愿皇长孙的成长不要受到各方势力的影响。而邱沐云的谄媚之辞,难免让她觉得触犯了神灵。
而陆清容心中因为碰到太子妃而产生的惊讶逐渐褪去,这才想起刚才皇长孙那一声呼喊。
此刻眼看着邱沐云还没有适可而止的打算,想要继续攀谈,陆清容上前一步,直接问道:“刚才离得远。没听清皇长孙有何吩咐?”
众人的目光这才聚集到那个小男孩身上。
只见皇长孙不似刚才那般激动。神态从容地抬头看了太子妃一眼,得到默许后,方才开口:“约莫半个时辰之前。我曾经来过一次后院,当时来去匆匆,却正好看到了那个矮一些的孩子在拉扯那个高的,分明是他先动的手。怎能这样信口雌黄!”
皇长孙小小年纪,将出话来却义正言辞。
连贺岚听到这话。都下意识地不敢再哭,悄声站起身来,拉着邱沐云的裙子躲在她身后。以他三岁小孩的认知,竟然也察觉到了。眼前这个人他们惹不得。
但邱沐云偏偏没有这个觉悟。
皇长孙突然出来指证岚哥儿,让邱沐云的理智在那一瞬间被护犊的习惯所取代,竟然鬼使神差地质问道:“敢问皇长孙为何会来后院?”
众人即刻向她那边看去。包括陆清容在内,都面露惊讶。心里感叹这邱沐云的胆子果真不是一般的大。
本以为她的质问压根没人理会,甚至招来斥责都是可能的。
没承想,皇长孙竟然依旧淡然,解释起来:“今日光隐寺门前有一小滩积水,想来是昨日下雨所致,我从马车上下来的时候没注意,一脚踩了上去……母妃这才让人领着我来后院,将沾满泥土的鞋换了下来。”而这一次他们再入后院,则是因为听见了贺岚那震天动地的哭闹之声。
皇长孙都说了些什么,邱沐云基本没怎么往心里听了。
自打刚才见到众人向自己投来的惊讶之色,已经让她找回了自己的理智,之前已经有所冒犯,此时绝对不能再质疑了。
但邱沐云心中仍怀有一丝希望,毕竟皇长孙只是个孩子,太子妃的态度才更为重要些,想及此处,她立刻满含期待地向太子妃看去。
太子妃无须多问,此时看着两个孩子,一个畏手畏脚地躲在邱沐云身后,一个神色倔强地站在陆清容身旁,出自谁家自然不言而喻。
“既然是这样,我看两个孩子也都好好的,并未受伤,咱们大人就不要揪住不放了!”太子妃的口吻极为温和。
众人闻言,皆以为太子妃这是要和稀泥了。
却不想,太子妃下面的话,立场变得异常明确,只见她抬手指了指贺岚:“这个是贺家的孩子吧!既然年纪这样小,又哭了这许久,也算是得到教训了,我看惩罚什么的就免了吧!”紧跟着对邱沐云说道:“不过即便年纪再小,明辨是非总是要的,让他认个错也就罢了!至于刚才冤枉了别人家孩子,你们大人心里有数就行,这赔礼的事,自然轮不到孩子去做了。”
几句轻描淡写却又不容置疑的话,让邱沐云心里极为震惊。
要让岚哥儿认错!
还要让他们赔礼给陆家!
邱沐云万没有想到,太子妃会说出这样的话。
原想着有成阳公主的亲戚关系在,太子妃起码也应该站在自己这边的,没想到竟然偏帮起陆清容来!全天下的人都知道如今皇长孙最大的劲敌就是景王,而靖远侯世子和景王关系异常亲近,难道太子妃不知道吗?
当然,这一切邱沐云只敢在心里暗道,表面上只能毕恭毕敬地应下。
太子妃也不催促邱沐云,而是亲自走到了陆清容面前:“许久不曾见到靖远侯世子夫人了。”
太子妃主动开口,让陆清容完全没有准备。即便刚刚算是责备了邱沐云和贺岚,但这究竟是示好还是别的什么意思,她仍有些拿不准。
“的确多日未见。”陆清容恭敬应道:“上次拜见太子妃,还是在正月里。”
陆清容不禁想起了上次去东宫探望陆蔓玉的情形。
太子妃缓缓点头,露出一丝难得的微笑,容貌更显清丽。陆清容这才发觉,几月不见,太子妃看起来着实消瘦了不少。
“靖远侯世子去了漠北,你若是在府里无趣,大可时常来东宫坐坐。”太子妃的语气极为温和。
众人见太子妃对陆清容如此亲近,心里都很是吃惊。
连陆清容自己也难免有些摸不着头脑,连忙回道:“不敢扰了太子妃的清静。”
皇宫可不是随便可以串门的去处,这陆清容还是有些自觉的。
太子妃不以为然,思虑了片刻,才接着说道:“世子夫人又不是什么聒噪之人,如何就能扰了清静!我可是当真的,有空就来东宫坐坐,一来陪陪我,二来也可以顺便看看陆侧妃,你们姐妹也许久没见了……”
话停在了此处,语带忧伤,甚至还有些欲言又止的模样。
旁人只当这是对陆清容的格外看重。
而陆清容自己,却从太子妃晦涩难当的眼神之中,感到有些蹊跷。
太子妃却言尽于此,复又将目光转向邱沐云。
邱沐云刚刚在旁边看着她和陆清容一来一去的对话,心里别提多不是滋味,现在自己被太子妃盯着看,也没变多好受,反而更加窝火。
太子妃眼神里的意思,她是明白的。
邱沐云即刻忍着不舍将岚哥儿从自己身后拉过来,领着他走到陆呈煦面前认错,心中的不忿不敢表露出半分。
难得贺岚也能看清形势,丝毫没再哭闹,唯唯诺诺在陆呈煦面前认了错。
太子妃见状,也不再逗留,直接带着皇长孙在侍卫的簇拥下离开了光隐寺后院。
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陆清容心里没有一点轻松之感。尤其太子妃临走之前,还意味深长地看了自己一眼,更是使她心中忐忑。
倒是邱沐云拉着贺岚急匆匆离去的狼狈模样,让陆清容暂时收回了思绪。
邱沐云才刚离开,尹屏茹那边的讲经也结束了,众人从后院行至寺门与尹屏茹会和。
刚才贺岚的认错,并没能让煦哥儿的面色有所缓和。此时煦哥儿仍然不愿开口说话。
其他几人则不约而同地在尹屏茹面前保持了沉默,只字不提刚才的事。对于陆清容和陆芳71 玉突然出现在光隐寺,也只说是为求平安而来,含糊了过去。
回到陆府,大家陪着尹屏茹在正屋用过午饭,这才纷纷散去。
陆清容却没有直接回靖远侯府,而是去了景王府。
想来想去,今天太子妃所表现出来的蹊跷,也只有唐玥有可能帮她解惑了。
此时景王不在府中,景王妃直接把她请到了内院。
陆清容跟唐玥一向言深,此时也没有绕圈子,直接把今日在光隐寺发生的事,一五一十讲了,尤其是太子妃对她那晦涩不明的态度。
她心里最惦记的还是蒋轩,一有什么风吹草动,就忍不住往他那里想,生怕太子妃今天的反常举止,是因为蒋轩那边出了什么事的缘故。
但唐玥则是直接否定了她的猜测。
“这事儿跟靖远侯世子没有关系。”唐玥踌躇片刻,继而说道:“是你三姐……最近着实不大寻常……”
第二百三十一章 可疑
陆清容听到唐玥提起了陆蔓玉,心里咯噔一下。
刚知道与蒋轩没有干系,她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就再次紧张起来:“我三姐怎么了?”
“就是与以往很不一样。”唐玥一时不知该如何措辞,“总之就像是变了个人一样!你看太子妃是个温润淡雅的性子吧,你三姐现在比她还要温顺知礼许多倍!”
陆清容乍听起来也很惊诧,但转念一想,此时陆蔓玉的处境今非昔比,作为没有子嗣的太子侧妃,她能继续留在东宫已经十分艰难,记起上次陆蔓玉跟自己说过的话,她如今已经心心念念把希望寄托在皇长孙身上,性子有所收敛也不难理解。
“此一时彼一时,想来也是我三姐总算想通了,昔日的争强好胜于人于己都无甚好处。”陆清容这话说出来,倒像是在安慰自己。
“如果只是听说,许是我也会这样觉得。”唐玥接着说道:“但我皆是亲眼所见。这几回进宫去陪太子妃,次次都能看见你三姐随侍在侧,时而端茶递水,时而陪着说笑,进退有度,言谈得体。若是只见过她有孕那阵子的嚣张跋扈倒也罢了,咱们可是一起在女学读过书的,这么多年养成的性子,如何说变就变了?总之我心里是有些担心的,只是前一段你的事也多,世子出征的事就够你操心了,我便没跟你提起。”
陆清容信得过唐玥的判断。自己是回京后才进的女学,若是算起来,唐玥和陆蔓玉的接触还要更早。
“我二婶为了她的事,尚有些抑郁难消,没想到她自己倒是有了主意……”陆清容也猜不出她到底是怎么想的。
“怕只怕她再入了歧途。”唐玥丝毫没有遮掩。“东宫里的人,早就由太子妃做主,散了一大半,但太子妃却是早就发了话,不管以后她和皇长孙去何处,都会带着徐樱和你三姐。难不成你三姐看不上这个承诺,亦或是被其他什么人的说辞哄骗了去?”
“有可能……”陆清容对陆蔓玉的行事作风着实没有太大信心。“那太子妃对她的异常可曾有所怀疑?”
“应该没有。”唐玥想了想:“否则也不会由着她天天在身边晃来晃去。毕竟太子妃和她相处的时间不常。上次听太子妃话里的意思,只当她是因为太子突然薨逝受了刺激,再加上对以后日子的担心。方才致此。”
“但愿真是如此便好了。”陆清容叹了口气。
“下次再去东宫,你可以陪着我一起,顺便跟她好好谈一谈。”唐玥提议。
陆清容连忙点头。
唐玥将日子暂定在了后天。
正在此时,外面走进一个紫衣丫鬟。手上端着的金丝楠木托盘之中,放了一只靛蓝琉璃碗。里面黑乎乎的大半碗汤水,仍带着热气。
待到近前,陆清容立刻闻到一股浓浓的药味,忍不住盯着那药看了片刻。方才转向唐玥,担心地问道:“你病了?”
唐玥竟像是没听见一般,只吩咐丫鬟将那碗药先放在桌上晾着。
等那丫鬟刚一退下。唐玥立刻变了脸,气呼呼地瞪着陆清容。
“老早就把药给了你。你竟是一次都没用过?”唐玥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