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岂有此理。”苏承靖继续拂袖,明明知道临扇在隐瞒着什么,却抓不住他的破绽。“呵,本朝并未设卡阻人通行,公子非要与我同行,似乎理由过于牵强。”
临扇继续道:“旅途无聊,况且临扇好像还欠三王子一把扇子,结伴而行,临扇自问琴棋诗画皆可博人一笑,也许能让三王子满意?”
苏承靖看着临扇时而魅惑时而潇洒的姿态,自忖此人必非寻常人物。再联想之前观扇舞时候的事情,突然之间心念微动,仿佛终于抓住了这其中的关窍。
凤凰引。兰绪世子凤凰子。南归。
这一条线在苏承靖心中明晰,他负手而立,微微点了点头,道:“好,你可以留在船上,与我同行。”
“三王子答应了?”临扇本欲继续劝说,不意苏承靖突然转了口风,倒让他有些措手不及,不由笑道,“三王子果真风雅中人。”
苏承靖心中有底,对临扇也是了然三分,玩味地看着临扇的脸,这张脸美丽而让人迷惑,优雅,魅惑,温润能在片刻间转换,你不知道他是一个真的戏子,还是只是有太多伪装来保护本源的那个面目。
然而哪一个姿态的临扇,是本相呢?“风雅不风雅我不知道,不过,我想你既然有所图谋,还是在我眼皮子底下最为安全,临扇公子说是不是?”
临扇噗嗤笑出声:“三王子所言甚是,不过到时候您就知道了,临扇绝无恶意。”
“我也觉得你没什么恶意。”
苏承靖的态度飘忽,满不在乎地接了一句,看临扇有些错愕的样子,心中愉悦。“你说的对啊,你好似还欠了我一把扇子的交换,我们同行,正好算算这笔账?”
临扇忽然后退一步,他知道自已又犯了和之前同样的错误。招惹这个苏承靖,就像在望仙楼的时候那样。然而,他知道自己不能如那时般露怯,“三王子,临扇……”
苏承靖摆了摆手,道:“临扇公子与我同行,最好谨言慎行。”他抬眸与临扇对视着,半晌,忽然冷笑,一字一字道,“我不是什么三王子,记住了。”
临扇又退了一步,他此刻想要逃,也已经来不及了。“是,苏公子。”
临扇的眼底有一闪而逝的桀骜不羁,落在苏承靖的眼中,他忽然很想和临扇玩这场游戏,看看这个扇舞动天下的少年,究竟想要做什么。
“你便住在小阁里,我住外阁。可还有其他需要,但说无妨?”
“不敢劳烦公子。”
苏承靖笑着点头,径直出了船舱,临水远眺,姑苏城已经几乎不见。
船上的生活简单,苏承靖没吩咐船夫靠岸,于是晚饭便是船夫煮了点粗茶淡饭,苏承靖和临扇都不太在意,随便吃了两口,就算过了。
饭后临扇自请泡茶,苏承靖原本就有饭后饮茶的习惯,自然乐意。而临扇泡的茶与他平时所喝大相径庭,不但以花入茶,还加了新鲜的果子,都用小刀切成碎丁,一起扔进茶壶里烹煮。
苏承靖饶有兴味地看着临扇忙碌,忍不住与之搭话:“这是花果茶?小孩子喝的东西,想不到你喜欢。”
临扇用小勺搅动着壶中的茶汁:“别急,不会让公子失望的。”他起身转回自己的小阁,过了片刻,提着一个小瓮回来。
打开小瓮,香气袭人。临扇看了一眼苏承靖,将小瓮中的东西也一起倒入茶壶之中,刹那间茶香,果香,花香和酒香混合,宛转迁延,异香非常。
“这是……望仙酒?”苏承靖目瞪口呆。
临扇笑靥可亲,拂手熄了炉火,将壶中的茶汁倒入小瓷碗之中,茶汁艳红如同琥珀:“这是酒茶,花果只为增添风味,若是公子觉得太腻,可以再加些许牛乳。”
苏承靖撇嘴道:“你到底带了多少东西上船?”仍是伸手接过瓷碗,轻轻嗅着,左右验看。
临扇给自己也倒了一碗,以为苏承靖还是在戒备自己,便自己先饮了一口:“只要公子想得到,临扇都可以取出来。”嫣红的茶汁,微微映红临扇的双颊,如点染桃花,也染在了苏承靖的心房。
苏承靖亦饮酒茶,入口甜热,片刻又转微苦,而后辛辣,最后又回为甘甜,滋味百转千回,分外美妙。“好茶。”
临扇颔首道:“此茶甚妙,不仅仅是酒茶,也是药茶。”
“药茶?”
“你放心,我并未下药。”临扇解释道,“只是这望仙酒,鲜果,鲜花,还有这茶叶,也都有药用的功效。舒缓神经,减轻疲惫,有安神宁心之用。”
苏承靖看看手中的茶,又看看含笑跪坐的临扇,良久,将茶一饮而尽,又取过茶壶,为自己添了一碗。
再次一饮而尽。
待倒到第三碗的时候,临扇终于上前阻止,抢过茶壶道:“公子,茶要慢慢品,这样不好。”
苏承靖笑着乘势握住临扇的手,语气轻佻:“哪里不好?”
临扇惊觉上当,想退,可这一次苏承靖明显是故意而为,丝毫不给他退却的机会。
“好像有人对我说过,望仙酒须缓缓品,我饮得急了。”那日初见,临扇还是和现在这般未施脂粉的模样,少年茕茕,却在苏承靖心底留下了模糊的影子,“这茶里掺了望仙酒,所以也须慢慢品对吗?”
苏承靖凑近临扇,呼出的气息带着望仙酒的味道,这些酒茶自然不会让他醉,然而酒气还是慢慢熏染地他双颊泛红,神不醉心却能醉,他嗅着临扇身上的味道,又问:“这不是你所求么?”
临扇悚然,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三
月上中天,船行水上。
随着水波的荡漾,船也起起伏伏跟着摇动,如同母亲怀中的被哄着入睡的襁褓婴儿。
温柔的夜色带来了暧昧的遐思,苏承靖将临扇抵在甲板上,桎梏住他的双手让他动弹不得:“你不是要解我旅途寂寞么?”
临扇的脸庞在夜色的勾勒下更显得别样动人,眼角那颗泪痣仿佛是一点朱砂,点染苏承靖内心深处最美妙的情思。他眨着眼睛,略带畏怯的目光,如同慌乱的小鹿:“我以为……公子不是这样的人。”
“临扇公子真是可笑,”苏承靖恶劣地盯着临扇的眼睛,四目相对,不给他躲闪目光的机会,“招惹我的人是你,我遂你的愿,你又不乐意了。我的临扇公子,你究竟要我怎么做才好?”
“我……”
苏承靖低下头,近在咫尺的临扇欲言又止,而这种姿态反而更加让他百爪挠心,忍不住凑上去,轻轻地吻落在那令他有些意乱神迷的脸颊上。
“你……”
临扇似乎并不讨厌苏承靖的吻,只是微微避开,还无法如此坦荡得接受一个男人的靠近。“苏公子,我错了。”
苏承靖轻笑,放开临扇回到原来的位置坐下,仿佛刚才只是临扇的错觉,他还是如此谦谦君子:“临扇公子很懂得何时示弱。”
临扇摇了摇头,跪坐原处,为苏承靖又倒了一碗茶,茶水微凉,不似先前那么香气四溢,而因为沉淀冷却,更显得嫣红夺目。
苏承靖看着临扇平静的动作,出神片刻,忽然问道:“临扇,你叫什么名字?”临扇疑惑得抬头看着他,他的目光沉静如水:“我是问你的本名。”
有什么看不见的界限,已经被苏承靖突破了。临扇知道只要他说出了这个答案,那么苏承靖就已经逾越了他一开始设下的底线。
然而只是犹豫了很短的时间,临扇便放弃了抵抗,遵从隐秘的心意,他正襟危坐,开口道:“我姓尉迟,名秋,无字。”
“尉迟秋。”苏承靖轻声念道,“不错,好名字,比临扇好听。”
临扇是跳扇舞的伶人,而尉迟秋才是这个少年应有的美好与出尘。苏承靖以礼相待,也正式地自报家门:“我姓苏,名承靖,亦无字。”
尉迟秋闪过一丝惶惑,似乎很不适应苏承靖这过于突然的转变。
苏承靖没有继续说话,默默取过尉迟秋倒的茶,按照他说的那样,在手中轻轻晃动片刻,小啜一口,仔细品味。
酒味回甘,口齿间蔓延温热的甜蜜。苏承靖微阖眼眸,感受其中百转千回的妙韵。“为何不说话了?”
尉迟秋神色渺远,猛然一惊,目光闪烁:“没什么,我只是一时不知道要说什么。”
苏承靖笑了一声,起身道:“你稍等。”转身走入船舱,过了片刻,抱着一物回来。
尉迟秋抬眸细看,原来是一张被收在紫色锦缎中的琴。苏承靖小心翼翼地解开锦缎上的珠穂儿,取出琴来。
琴是桐木的,样式古朴大方,一打眼看去是平平无奇,然而苏承靖分外小心地将琴置于膝上,只用手指轻轻一拨,一串乱音流泻,琴声悦耳无比,显然是极好的琴。
苏承靖又拨了几声,侧耳细听,一手调弄琴弦,待到音色终于满意了,他忽然看了一眼尉迟秋,双手落弦,琴曲已然成调。
琴音不疾不徐,潇洒传扬。
然而尉迟秋听着这曲调,慢慢变了脸色。
婉转千回,正是那一曲凤凰引。
苏承靖的手法娴熟,比之当日扇舞的琴师弹得更好更美,即便他有过耳不忘的能为,也绝不可能弹得如此之好。唯一的理由,只是苏承靖原本就会这首曲子,而尉迟秋只要稍稍细想他的身份,便已经明白他的意思。
“我原以为此曲已经无人能识。”瞟了一眼苏承靖,尉迟秋叹了口气,“我果然不该招惹你,结果一开始就已被你识破。”
苏承靖按弦,亦叹道:“如此绝世之曲,却埋没深宫,着实可惜。若不是我喜好琴曲,在库房的角落中觅得此曲原谱,我也不会知晓。”他抚摸着古老的琴,沉声问:“尉迟秋,你是凤凰子的后人?”
“可以这么说吧。”见已经瞒不下去,尉迟秋索性坦诚。
“此话何意?”
尉迟秋咦了一声,奇道:“你不知道?”他想了想,再叹:“也难怪,如此丑闻,自然是要想尽办法抹去的。”
“到底怎么回事?”
尉迟秋苦笑着摇头:“公子可知,碧海珊枝凤凰子,并无直系后人,他放弃兰绪王位之后,收养了他的姐姐的遗腹子,也就是我的先人。”
风流七公子都是跟大冕皇族有莫大关系的人物,记载他们的典籍也在宫中书阁深锁。苏承靖自幼生长宫中,对于这些掌故自问烂熟于心,顺嘴应道:“我听说兰绪世子凤凰子是当年兰绪王唯一的儿子,后来他成为七公子之一,最后放弃王位远走他乡。他本是有一姐姐,但是因为王位不传女系,所以兰绪王族无继,最后王位传给了当时的兰绪丞相一族。”
“郡主早逝,凤凰子便将当时还在襁褓中的我的先人收为养子。”尉迟秋咬唇,最后几句话声音忽然转得极低,“而凤凰子放弃王位,带着先人远走他乡……也是被迫而为。”
“我看的记载是说凤凰子不慕权势,喜好闲云野鹤,所以放弃王位……怎么,另有隐情?”
尉迟秋冷笑一声,道:“身为王族,即便不慕权势,也有家国职责。凤凰子既是独子,若不是因为那件事,又怎会远走?”
苏承靖更加疑惑,尉迟秋忽 然盯着他的眼睛,问:“公子,情与义,孰轻孰重?”
“这……”
“深爱之人,偏偏是同性,凤凰子虽欲为家国斩断情丝,却被人指为污浊下贱,远远放逐永不得归。”大冕的男风昌盛,亵玩男宠伶人并不是什么稀罕事,然而此事终究登不得大雅之堂,尤其是王族贵胄,虽然好男之风尤多,但台面上俱都以为耻辱污点,乃至史书记载都曲笔隐藏,从不续录。尉迟秋神色凄然,先祖之事他虽也只是听说,内中细节究竟如何他也不得而知,但这寥寥几句,却已令他感慨良多,齿冷不已。“世间真情,岂止有男女之情?何况当年凤凰子已经决意为兰绪断情,兰绪不认便也罢了,还……”
他忽然住口,怪异地看着苏承靖,半晌,怏怏接着道:“算了,陈年往事,大约公子也觉得我家先祖不堪吧?”
苏承靖急道:“怎么会?”尉迟秋激动不能自持的模样正让他看得出神,忽然被这么一问,他下意识得反驳。
大冕自开国以来,历经数百年,皇族冷氏犹如受了诅咒,几乎代代都出断袖分桃之事。即便是贤君圣主,也不能例外。当年大冕中期一代雄主神武帝,甚至闹出了在帝后金棺中放置同□□人合葬的事来。而他的儿子倚天帝,则与男子同宿同栖,为此不立皇后,民间称男后的传奇。
在外流传的史书,大多将这些事情隐匿不谈,而苏承靖出自冷氏,宫内秘藏的史书则都有详尽记述。而且苏承靖自幼耳濡目染,皇叔冷麒玉的事情也是知之甚详,对于同性之情,非但毫无偏见,反而颇多同情。“若是真心恋慕,又岂有男女之分。凤凰子为义断情,或是为情舍义,都当钦佩。”
“公子真这样想?”
“自然。”
尉迟秋深深叹了口气,俯身下拜:“若公子真这么想,尉迟秋铭感于心。然而,”他仰起头,望着苏承靖的眼睛,摇了摇头,“公子也是局中人,愿公子有一天遇到和凤凰子一样的情况,也能如今日这般坦荡。”
苏承靖疑道:“什么?”
尉迟秋不再说下去,拜了再拜,起身回转舱内,只留下苏承靖独自一人,对着月白江清,临风惘然。
琴声起落,苏承靖再度抚琴。风徐徐吹散他的愁思,指尖勾勒的曲调流泻,萧瑟泠泠,不知意指何方。
举头望月,冰轮无言。隔着薄薄的船板,苏承靖和尉迟秋各怀心思,而直到很久以后,他们想起这一晚的对话,才知道何谓一语成谶。
…… ……
一夜再无话。
第二日日上三竿,苏承靖才起身。他昨夜在甲板上吹了大半夜的风,直至东方露白才回舱内入睡。
尉迟秋早早得起床了,还亲自下厨准备了几个小菜,见了苏承靖便招呼他来一起吃。
新鲜的鱼,可口的蔬菜,喷香的米饭,比船夫那手艺不知好了多少倍。苏承靖也不客气,端起碗来就吃,刚扒拉了几口,又停了下来。
“怎么了?”尉迟秋似乎已经完全忘记了昨晚的事情,一边为苏承靖布菜,一边笑道,“我看公子睡得熟,早上让船夫在码头稍稍停了片刻,买了些菜存着。不然顿顿都吃他做的杂菜可不好受。”见苏承靖不动,又问,“不好吃么?”
苏承靖放下碗,坐直了身子,道:“又会煮茶又会做菜,阿秋当真贤惠。”他恪守礼仪,非要放下碗筷才开口说话,正经的模样,让尉迟秋不由笑出声来。
说罢,苏承靖再度埋头吃了起来。倒是尉迟秋怔了片刻,仿佛才反应过来:“等等,你刚才叫我什么?”
苏承靖不答,待完全吃饱了之后,擦净嘴边的饭粒,才慢慢悠悠得看了尉迟秋一眼,道:“阿秋啊,难不成,你希望我唤你尉迟公子?”
尉迟秋脸色微红,只瞪了苏承靖一眼,并不接话茬。
“自然,你也唤我承靖就好。”
☆、四
一路乘船顺水南下,几天的路程,苏承靖和尉迟秋同住船上,时而品茗对弈,时而弹琴扇舞,谈天说地,互相熟悉了不少。
苏承靖风流倜傥,极善于弹琴,琴技之高妙,闻者赞誉说几乎可以与数百年前那位大冕皇族风华绝代的护国亲王相媲美。而尉迟秋虽然在琴艺上生疏,只会一首凤凰引,可他的扇舞独步天下,配合苏承靖的琴音,此中妙处,比当日望仙楼上的扇舞还要惊动心魄。只是这琴舞相合之妙,只有这船上两人互相欣赏,乐之所极,外人都不为所知。
苏承靖道:“若我与阿秋珠联璧合,在那京都开楼表演,恐怕风头要比在姑苏望仙楼更胜千百倍。”
尉迟秋揶揄:“王子卖艺,的确得惊动天下。”
苏承靖不置可否,只是笑着继续弹琴。
白日乐而闲游,夜晚则促膝而谈,日子一天天过去,苏承靖不由把尉迟秋引为知己,待有朝一日发现自己对于他太过亲近的时候,船已经到了宁州。
宁州乃大冕南方枢纽之地。从宁州开始,水路继续往南,是通往故悠佩的属地。悠佩在大冕倚天帝时期并入大冕,国已不存。而宁州的陆路则向西南通往兰绪和宛语。
苏承靖原本的行程便是南下悠佩故地,再从悠佩转道宛语,而尉迟秋的目的地是兰绪,两人须在宁州分道扬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