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谲一愣,动作一时停滞,像被隐形的拳头闷声击中了最脆弱的部分,他刚在厕所光着脚,好像踩到了玻璃,现在还嵌在皮肉里,每走一步,都像站在尖刀上,“我们……和你们,是不一样的。”
原来在你潜意识里,你还是恨我的。
说了不恨,可他到底是恨着的。
云谲放开手,黯然地吁了口气,很绝望地一拳打在墙上。该死!真该死!为什么临走前要做/爱,为什么要喝他的血,安安生生放人走不就行了吗,去美国多好啊,如果不是自己一时的贪念,星辰早该收拾东西走了,而不是变成这副样子,变成他所恨着的「你们」。
“对不起。”云谲无助地跪坐在地上,抱着他的脖颈,汗湿的额头抵着他的脸颊:“别忍着,会死的,别忍着……”
翟星辰倒在地上翻滚,四肢痉挛,骨头碎裂般的剧痛,使他原本朝气蓬勃的脸泛起铁青,沿发尾眉梢滴下的冷汗足以打湿了衣领和前襟。
他很痛。
身体的战栗感一滴不剩地传达到自己掌中,云谲的心也在颤抖,他感到懊悔,内疚,和密不透风的悲伤,星辰本不需要承受,痛苦却因他而起。
即使让你恨我千遍万遍,也好过死在我面前。……
云谲一凛神,抬手打中他的后颈,用的是三分力,只会让星辰昏迷一小阵。少年高大的身躯无力地挨在他怀里,却睡得像个婴儿,下唇已经被咬得血肉模糊,光看着都觉得不忍。
云谲试着去掰开他的嘴,往里摸他的牙齿,一般来说,长出獠牙是吸血鬼成型标志性征之一,确认了这点,等同于确认了吸血鬼的身份,可是云谲摸到他的臼齿时,却只摸得到一点儿小尖尖,并没有很明显的特征。
他吓了一跳,虽说发作期可长可短,但星辰的脸已经毫无血色了,獠牙却没有长全,真的很奇怪,云谲忙伸手去探星辰的脉搏,很微弱,该不会没法成型了吧。
这样,不就是等死吗?
云谲手足无措地抱着他,脑子快要崩溃,仿佛又回到那个夜晚,他也是这样抱着他,等着第二天奇迹的发生,可是奇迹真的会发生吗,有可能吗?
屋子里平息了危险,变得安静而冷清。时间在这一刻被拉得无限长,一秒就是一个世纪。少年的手心已变得冰冷,脉搏比之前更微弱,血色基本上从他富有朝气的脸庞上褪去,变成病态般的惨白。云谲什么都不敢想,木讷地看着窗外,徒劳地□□着星辰的手,希望给他暖回来。
不要……不能死……
忽然想到什么,云谲疯了一样把人放下,奔向房间,自己没办法救他,医院也不可能救得了,那么……
林修境生死未卜,不知道白凌会不会把他怎么样,但这是唯一的希望。云谲犹豫了很久,才开了机,向那个本不该有过多交集的人求助。
十五分钟后,门铃响了,云谲扑过去打开门,林修境站在门口,脸上带着倦意,看了他一眼,便指挥亲信和医疗队把翟星辰带走,好像根本没有发现云谲这个头号敌人存在一样。
☆、感染
眨眼间,九月已过,南市开始下起雨来,阴雨连绵了几天,整片土地像块泡在水里的海绵,一脚下去还能踩出满腿泥浆子。空气很湿润,带着一丝海边特有的腥气,天空是浑浊的,完全没有阳光,所以窗帘也敢大咧咧地卷上去,露出灰蒙蒙的一小块天空。
云谲躺在床上,双目无神地盯着手机,他一直在等,林修境的电话迟迟未到,他却等得好像突然间老去了几岁。所谓的不老不死,其实没什么用,年轻不变的只有外貌这一件而已,他的心,大概真的苍老了十岁,算起来,和真实年龄倒是相符的。
五分钟后,他放下黑屏的手机,绝望地躺回床上,心累得好似闯进了七弯八折的迷宫,苦苦寻不见出头。当天的细枝末节,就这么没来由地跳出来——星辰在他怀里躺得笔直,四肢是僵硬的,面色铁青,快死了一样,奇怪的是,病症居然被他本人苦苦的挣扎退了回去,简直可以说是奇迹。
当时林修境给他检查过后,表情像被电击了似的,怔楞了很久,叽里呱啦地说了一大堆学术名,还说要拖去实验室解剖,被云谲一吼,他才镇定下来,解释说自己没见过这种案例,翟星辰的体质很特殊,需要留待实验室深入观察。
云谲问他能不能治,林修境却闭嘴了。那个书呆子一旦牵扯到研究的事,便严谨得像个老顽固,一问三不答,还执意要把人带走,也不管云谲要吃了他的眼神。还好他一再保证,会在第一时间告知云谲结果,并确保翟星辰的安全,他才不得已放人走。
当翟星辰被抬上洁白的担架,他像被剜去心底的一块软肉,整个人都空落落的,找不着平衡的落脚点,脚底板被玻璃割得血肉模糊,他却跟哑了似的,连痛也不会喊了。
这几天,云谲不敢去想生死之别的事,只能硬着头皮干等,有时发呆,也看书,来来回回那两页,被他看了一个星期。翻开抽屉,床柜里多了几瓶药,上面还压着写得很详尽的药方,抽屉里则装了溶液和针头,贴着的便签条上写着使用方法,说是抗生素,打了可以抵制细菌感染。
就连临走之前,也要把他照顾好再走。真是……
云谲眼眶热了一热,其实人都是贱的,拥有的时候,这挑剔那不满,待失去后,大多喜欢把往事拎出来放太阳底下晒一晒,不捶胸顿足一番,好像都没办法凸显自己多珍惜。
他以前很讨厌煮饭,那孩子在的时候,总会把他的胃养得暖暖呼呼,没病没痛的。现在,他不愿辜负星辰的一番好意,也想着法子打发时间,就开始学煮速冻水饺,把自己照顾的好一点。
之前喝过血,又静养半个月之后,云谲的身体好了很多,他一面战战兢兢地等电话,一边恨不得断水断电,断了那人的消息,很矛盾,却很真实,因为他在怕。
二十天后,林修境的电话还是打来了。
“这孩子身上有天然的抗体。”林修境的声音压得很低的,云谲脑袋嗡嗡作响,几乎听不清楚他咬的字眼,“你再说一遍。”
话筒里传来深呼吸的声音,经过多次试验确认后,林修境依旧一副不可思议的样子,斟酌了接着说:“翟星辰身上有病毒的抗体——没错,就是我们找了十年都没检测出来的抗体——所以他被你咬过之后,没有真正感染,我的意思是,没有变成‘货真价实’的吸血鬼。另外,医生说他脖子上的伤痕有新有旧,他是不是之前也被你咬过?”
“嗯……”
云谲震惊得说不出话,话筒差点滑下来砸到他的脚,他不是没有起过这样的假想,但可能性微乎其微,早就被他否决掉,没想到检查结果真是如此。“是,我在五个月前咬过他一次,中间陆陆续续都有,但他没有发作,当时我只是觉得奇怪——”
“云谲!你应该第一时间跟我们汇报!”
林修境一副你蠢爆了的口气怪罪道:“城里几万人在等着盼着,因为你一个人的隐瞒,耽误了多少人的治疗时间!如果你早说,说不定疫苗早研制出来了!”
“白凌天天翻箱倒柜抓人,我是上赶着去送死啊?不对,他加入公会肯定有体检过,怎么,你们居然到现在才查出来?”
“档案被掉包了,检查报告也是。”
不用想都知道,翟星辰的身体报告肯定被白凌事先截住了,又改了一番,到自己手里全变了样。面对云谲的诘问,林修境不知该怎么解释好,他觉得讽刺,同时又很难堪,非常难堪,绝对是他职业生涯里面最难堪的第二件。事关千万人的生命,竟然在他手里出了重大差错,不怪他,又能怪谁?
难得还要一脸天真地指责白凌的不是?从进入地底城那一刻起,他就是他的敌人了!
云谲见修境不说话,急切地问:“那他现在怎么样?醒了吗?为什么前几次没有病变,这一次却……”
“他可能没有真正成型,所以有得治,但未必能完全治好。”
云谲被他一个「可能」一个「未必」说得烦躁,他不想听些有的没有,就想知道翟星辰有没有事:“什么意思,他到底感染了没有?!”
林修境一手翻报告和医生核对,一手查资料,用耳朵夹着手机说:“很明显,对比来公会之前,翟星辰的身体切切实实发生了一些变化。医生必须知道他的身体发生了什么,才可以继续医治。白凌肯定安排这事,不过他那边套不出东西,档案上也做得干干净净,我根本查不出来。”
“查不出来?”云谲气急攻心,语带讽刺:“那不正是你们实验室搞出来的鬼玩意?!你一个负责人,跟我说查不出来!”
林修境不急不缓地解释道:“地底城里有我碰不到的东西。不过初步可以确定是Poe系列的,一种最近投入使用的催化药剂,用量很小,但效果很可怕,可以短时间内强化人的战斗力。暂时不知道对GKH病毒有没有影响,毕竟那东西是用在活人身上的,我们没有数据,无法判断。”
“没有数据……数据个屁,他都快死了,现在收集数据有什么用!”
林修境一脸你错得离谱的表情,虽然对方压根看不到:“没有数据支撑的研究是站不住脚的,我们实验室一向作风严谨,容不得半点学术造假。”
“谁让你造假了,人都没了,变通一下能要你命?”
林修境强忍住罗列一系列理论模型出来的想法,耐心地解释道:“翟星辰的体质发生巨大的改变,没搞清楚原因,我们无法对症下药。”
云谲被他一板一眼的回答气得发疯,恨不得凭空揍那书呆子一拳:“那去查,查星辰用过的药!总有经手的人吧!不肯说就严刑逼供,逼他说出来为止!”
“我们是法治社会,法律禁止刑讯逼供,并且这样做是不道德的。”
“我想揍你……”
“口头威胁同样触犯治安管理处罚法,我劝你不要这样做,翟星辰未满十八岁,很多事情还需要监护人处理。”
“……”
“啊,开个玩笑。”林修境硬邦邦地说:“你太紧张了。体内肾上腺素含量太高,会提前触动病变状态的。”
“……”云谲深呼吸:“如果我把你杀了,白凌会不会把我弟就地埋了?”
“会的……吧。”
“那还是算了。”
“啊……?”
林修境张了张口想说点什么,不料话筒那边传来云谲气急败坏的声音:“我知道了,药在地底层有对吧……靠你得等到猴年马月,你把详细情况告诉我,我自己去查!”
云谲猜想着实验室那儿可能还有苏池航布的眼线,也许能帮得上忙,便心急火燎地想挂了林修境电话,谁知那书呆子立马回拨过来:“犯不着以身犯险。我的人已经查到,经手人是周鸣,并且药是他注射的。我们问了他,他很坦诚地爆出药剂名,但很明显不是翟星辰打的那一种。”
“草——”
云谲怒吼了一句脏话,像是活生生地喷在林修境脸上,连带着湿漉漉的口水,书呆子下意识地移远了话筒,:“那个、我是给你传话来着,周鸣说,他愿意救翟星辰,但前提是让你去见他,地址是博络医院三栋的天台。”
周鸣到底在想什么,星辰不是他的哥们么,要救人居然还要跟自己谈条件?!云谲不知道他葫芦里下的什么药,觉得不靠谱,疑虑地说:“我可以去,你先把星辰运出来,我要带他走。”
“为什么?翟星辰是个好样本,没有他,抗体的事又没谱了!”
“我可不是为了找到抗体才找你的!”
云谲想尽力表现得礼貌点,可惜适得其反,两人脑回路不同,关注的重点也不同,这种弯来拐去的说话方式让他非常急躁:“我不放心,你自己都自身难保。被白凌知道,肯定要对星辰下手,就你那弱鸡的样儿,怎么藏一个男人?怎么保护好他?”
林修境不以为然,越是把翟星辰藏起来,越容易找到理由让白凌下手,倒不如把他暴露在一个光明正大的地方,哪怕是在公会里大摇大摆的走着,也比躲起来强。
“白凌要升官,最容不得政/绩上有污点,只要翟星辰一天在军队里,白凌就得守法守纪,所以他不会在众目睽睽下伤人。你放心好了,我把人带回来,肯定会好好保护他,到时候就说星辰因公负伤,让他待在医院里治疗,找人二十四小时盯着,白凌就算要硬来,也得过了我这关。”
林修境说完,嘴角都是苦涩的,真头疼啊,没想到有一天,自己居然要和最亲密的人处处算计。不知道的,还以为在演什么宫心计卧底片呢。
云谲沉默了,对方的话说得滴水不漏,确实有一定道理,要不是走投无路,他也不会想到打电话给林修境,更何况臭小子生死未卜,一个人待在白凌的军营里,想想都危险。但不知道怎的,林修境的声音天生带着镇定的效果,也可能是救过自己,云谲居然忍不住想要在那书呆子身上赌一把。
“好,你把周鸣叫出来,我赴约。”
☆、热浪
博络医院天台,是周鸣住院后常常待着的去处。他的腿不能再用,即使不截肢,也只是起着装饰品的作用。还好他骨子里是个坚强不屈的人,他咆哮过,绝望过,也挣扎过,即使没有回旋余地,他也绝不会允许自己自甘堕落下去。
所以在短短几个月,他已经练到在没人推动的情况下也能以车代腿,行动自由。林修境捉摸不透他是哪边人,干脆把翟星辰藏起来,只是说了基本情况,希望他做出选择。
选择?我他妈还有得选吗?!
周鸣愤怒地锤击着轮椅扶手,转而锤击自己不争气的腿,他恨,恨自己白痴没用,被白凌当成棋子来耍,反倒害了星辰。更恨云谲,如果不是他,自己怎么会被白凌耍得团团转,把自己最爱的人推向危险!
看吧,你最爱的大哥就会伤害你,利用你,你却奋不顾身地扑过去……傻逼、白痴透了!不过你是无辜的,云谲才是该死的人。他——才最该死!
周鸣发出神经质的尖叫,恨得把拳头攥紧。幸好,这次他终于抓到对方的软肋和把柄,同时给了自己报仇的理由,云谲只要一敢出现,他非折磨死他不可!
医院顶楼鲜少有人出没,周鸣正想着,身后传来陌生人的脚步声,轻得几乎听不见,人来了!
正午的阳光极其猛烈,晒得屋檐的影子只剩下不到一米的阴影,云谲站在屋檐下,双脚像被困住似的,站得有些拘束,表情却从容不迫,不悲不怒,反而惹得周鸣更加怒不可遏,病服都给沁出一层薄汗来。
云谲问道,声音里有点气喘:“说吧,你要怎么样才肯救星辰?”
周鸣掉转轮椅,双目如锐利的冰刀,露出眼高于顶的表情。他不是第一次见到对方,相反,云谲的头像被设置在猎人任务栏的榜首,供新入军的兵蛋瞻仰,时不时可以仇视两下。后来公会成立了一个专门逮捕的小组,周鸣出任组长,想大展拳脚一次,无奈云谲销声匿迹,搜查了很久都没有踪影,他本想用翟星辰把云谲勾了出来,但那时星辰的状态很差,一提到云谲就发火,拿吃人的眼神看自己,他只能暂时搁下计划,直到云谲自己送上猎人公会的门。
两人最接近的一次,刚好是对方最狼狈的时候,那时被周鸣捡了个正着,云谲打得在地上连滚带爬,灰头土脸的,当时他心高气傲,满腔尽是鄙视,没兴趣去看云谲的样子,也不觉得他有多特别,脸都是模糊的。
今天才算有机会看清真人。
原以为云谲会是什么厉害的货色,可能漂亮得如妖孽,好看得像妖精——传说吸血鬼都会有8 种蛊惑心神的能力——才造就他十恶不赦,还能把翟星辰迷得颠三倒四的本事。
但近看又不是这样,虽然确实长得养眼,但那张脸,并未流露出半点恃宠而骄的尖刻,反而非常冷漠,像承载着多年风霜苦难似的,一路默默隐忍,被时间雕刻成一副坚强但不坚硬的模样。
可惜长成什么模样,周鸣都看不起他,恨意是根生地固的,犹如未出牙的牙龈,酸痒得叫人咬紧牙关。他幸灾乐祸地看着云谲屈在屋檐下的惨样,故意支着下巴,神情有些百无聊懒,故意想说话奚落他。
“作为监护人,我看你一次也没去过我们的学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