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氛立即安静了许多,她们各自面面相觑着。见状,我丑话说在了前头:到时我没念到那个人的名,可别来找我。
班上突然响起了鼓掌声,张宁带的头,她没什么表情的盯着我看,但那目光里有不甘与挣扎。
我不明白那些含义。
我避开她的目光,做了个暂停的手势。好了,你们看书吧。别说话了。
只不过这句话通常起不了多大的作用。过了会,不安分的某个女生又问:我们什么时候放假啊?是不是考完试之后?
小道消息挺灵的。我说,你们怎么知道要放假?
另一个女生抢答,我妈喊我回去“割禾”了。她用村话说,颇有怀旧感。
就是就是,我家里还有几百亩田呢,家大业大的,我家需要我!有人起哄道。
得了吧。我难得好心情的回答,你们回去能有几个亲自下田干活的,还不是出去玩的多。
嘿嘿,又被老师你知道。她们说。
高二虽然名义上是分好了科,但她们仍要参加理综三科的期中考。从某中意义上来说就是学业水平考的模拟考。九科,一共考三天。周三开考。
十一月初,随着旁边小学放假通知的落实,学校的学生们也得到了准确的放假时间。考完试后除高三外的学生就可离校,下周五返校,一共七天,堪比国庆。不过要补课两天。
下周要放假了。我提前对季子说,等待她或惊喜或疑惑的表情。季子属于后者。放什么假?最近有什么节日吗?她问我。
有啊,农忙假。
季子又表示不懂,这个长期生活在国外和国内城市的人,当然不会明白。我简单的和她解释:所谓农忙假就是农忙时节放学生回家干活,减轻父母的劳动负担。毕竟我们深处大山,机械化水平又低,收割稻谷更多时候还是用人工。
哦,季子恍然大悟,那按你这么说,一年可以放两次了?
对。我说。
那我们去玩吧。季子反应很快的说。
我拿出手机看子下未来十五天的天气预报,对上季子期待的目光说,那几天会降温下雨……你想去哪?说话的同时我却在想,为什么韩的婚礼不能提前几天,这样我就不用特意请假了。
呃,不知道。她作苦思冥想状,我平时不太出门的,最多就去球场打打球。
正好,我也不爱出门。我说。
那我们就白白浪费掉这些时间?季子百无聊赖的说,开始吃自己做的小饼干。我这才发觉,不大的小桌子上摆满了各种零嘴。绝大多数都是季子买来原料,再进一步加工过的。但有一样,她只会半强迫性的要求我做,那就是:糖炒栗子。
我收回思绪,也不算浪费啊,可以看书,发呆,听音乐,不一定要出门。何况,下雨天我更不想出门。
季子拿了片饼干喂我,我发现你好爱看书啊,她说,而且,你不觉得要买个书柜了吗,你总是把书乱放。
她的话如一语惊醒梦中人,我想到了许久不曾想起了梦境。南宁,暴雨,窗外,书柜还有那个说话的人。我有些恍惚起来,真是,那只不过是一个扑溯迷离的梦境罢了。没有意义。我对自己说,仿佛暗示。
那好吧。我说,有空我们去看看。
农忙假的第一天,我们花了一个下午的时间去逛家具店,却始终没找到合适的。要么是季子嫌丑,要么是我嫌贵,再那么是我们两个一起嫌它体积大。
五点多的时候,我们找了家云吞店坐下,叫了两份云吞,同时躲避越下越大的雨。学校的假似乎放的不是时候,这种天气有那个农民会傻乎乎的收割稻谷呢?
等云吞上桌时,我注意到季子不时搓手,她的指甲有浅紫变深的趋势。今天不算太冷,但湿气重,给人一种又湿又冷的感觉。这样的天气还要持续几天,简直是睡觉的不二选择。
我伸出一直缩在口袋的手,握了她冰凉的手。季子也不推脱,反手握住。你手好暖。她说。
刚从口袋里拿出来的,当然暖。我淡然道,过会就凉了。
季子愉快的笑起来,说,林老师你说话太逗了。
我轻哼一声没有回答,她最近倒是越来越爱称呼我为林老师了。眼看着女店主端着两大碗热气腾腾的云吞,我抽回了右手。毕竟是要用它来吃东西的。一碗飘着葱花的骨头汤下肚,整个人都暖和了。
吃完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我刚想提出打道回府,季子就问我:这里那里有三合板卖?
我有些明白她要干什么了,我怎么忘了,她是木匠出身呢?这个猜测让我有些兴奋起来。毕竟直接买和自己做不是同一种概念。
你怎么不早说?我领她去木材厂时这样问道。这时,雨停了,街上一幅湿漉漉的光景。
季子握着我的手摇晃一下,似乎很不好意思。我懒嘛,再说了,施工起来很扰人的。
这次我带她来的木材厂不是上次那条街道上的,因为这里有现成的三合板。木材厂临近幼儿园,它是不放假的。我们到时正巧赶上了幼儿园放学,一大群可爱的小孩在老师的带领下排成排,等待父母的到来。
季子突然说,好想知道你小时候长什么样。
我没回话,唯一一张记录有我小时候的照片已经被我锁了起来。季子是个聪明人,她从不会过多探究我的过往。她曾说:那些都过去了,如果你肯告诉我当然好,但我更希望你能忘记那些不好的回忆。毕竟我们活在当下。
她说这话的时候,借着灯光我注视着她明亮的黑眸,那目光如流水般细腻且润无声。那是我第一次在她清醒时吻她,吻她的唇,只愿在她的目光里不思不想。
季子选购好木板并没有立即离开,而是找来一只粉笔和木厂专用的直尺,在板子上刷刷的画出几个规则又不规则的图形。
后来季子解释说,她打算把那个小木板直到粘到墙上去算了。她说这话时真的有种简单粗暴的感觉,但我了解她,所谓匠心就是要精益求精。从她无数次打磨抛光瞎掰凳时,我就知道她绝不是能凑合的人。
木厂老板也很爽快,二话没说就用电锯锯好了那些图案。我在一旁端详,觉得它们某些很像云的模样。
季子交了钱,心满意足的抱着木板走了。她正打算原路返回,这回轮到我拦住了她。
等下。我说,我去买点东西。
季子好奇的跟在我身后踱步,其实木材厂离小学也很近,算上小学的六年,我有这里读了十二年书。十八岁前的青春全都留在了这个镇上。
我要买的东西是很普遍的藕粉。用开水冲开,稀释的粉液缓慢凝固成藕色,却又不是凝固状,像浆糊一样粘稠。这里的人会加一勺白糖,然后再放上各种配料,吃起来通常只有淡淡的甜味。但我喜欢。
我买了两杯,结账时才发现它升价了,变成了两块钱一杯。我顿时有些悲哀,不是价钱本身,而是感慨于物是人非。
由于季子双手要抱木板不方便,我们便共享一杯。
我们这样算不算间接接吻?她眯起眼睛好心情的说。
我扔掉空杯子,平淡的回:还少吗?
季子更好心情的笑起来,天啊,林老师你被我带坏了。她说。
无聊。我说。随后两人一路吵吵闹闹的回了宿舍。学校里还是有学生的,但比平时清冷了许多。
我们从建勋楼路过时,一群踩着晚自习铃声的高三学子迎面而来。其中有个女生哀嚎般的说:我们也家大业大的,学校为什么不放我们的假!
我了然微笑,感情这话是通用的。季子不懂我在笑什么,莫名的看我一眼。
由于天时已晚,季子没有动手组装她那堆木板,而是钻进浴室洗起了热水澡。我在房间里等的实在不耐烦了,跑去敲门。
你在里面干什么呢?洗个澡那么久!
快了快了。她的声音混合着水声传出来。
又等了一会,我愤愤然的走了,下楼去上厕所了。等我再回来时,季子已经穿着棉睡衣出来了。她的金发被打湿成一绺一绺的,发尾卷卷的,她的脸上有种天真无辜的神情。
瑾,你什么时候出去的?她问我。
我冷冷的扔出两个字:头先。
☆、小隔阂
季子一下子傻眼了,微张着嘴看我。你说什么呢?
我不说话,事实上是不想跟她说话。我讨厌等待,而这一特性在不久之后,韩的婚礼上,更好的体现了出来。
季子定定的看我一会,似乎明白了什么。你生气了?她说,又笑道:哎呀,不管头先还是尾先,你别生气了好不好?
我被她的话逗笑,一下子没绷住,笑而露齿。什么头先尾先的,那两个字是“刚才”的意思。不会说就不要乱说。我一本正经道。
季子心里明了,笑眯眯的凑过来。我最近也学了几句白话,她抬起我下巴,俯身亲了一下。再抬头表情颇为诱惑,说,你要听吗?
我为什么要听?都听了这么多年了,你说不说我都能惜。我拍掉她的手说,我要去洗洗睡了。
季子被我说的哑口无言,只好不满的哼一声。
等我洗完澡出来,她已经开始摆弄她那堆板了,其实也就只是在上面画一些线条而已。她冲我一笑,林老师,你知道那位老师有电钻吗?
学校电工那。我不假思索道,你在画什么?
格子。她停下笔说,一张板竖着放不了书,做挡板又会变丑。我打算用两张。
我试图想象那构造,但没办法。只哦了一声,坐到床上,铺了床垫的木板床不再冷硬。我拿过之前没看完的书,粗略的估计了一下散落在宿舍的书,大约有二十几本。毕竟有些书我是借图书馆的。学校总算有这方面的意识,把旧书都换了新。
季子大概是画完格子了,眼看天时已晚,她去洗了手,回来就往床上扑。我挪了下被压到的脚,又想起了什么。
帮我个忙。我说。
什么?
帮我找九份礼物,在网上。
你要干什么啊?季子问,一次性买这么多。
我放下书本,解释道:送给学生的,不用太贵的。
给学生的啊。她若有所思的重复一遍,露出笑容来。OK,交给我吧。
我不放心的又补充一下,也不要太奇怪的,还有要不同的。
知道啦,她嘟囔一声,要求这么多。
之后的一个晚上,季子都在浏览各种商品的网页,但她对自己想买的东西始终对我保密,搞得神秘兮兮的。两三次之后,我也就不感兴趣了,专心看起书来。我爱看书但并不代表我爱买书,我只是喜欢一遍遍的反复看。比如手上这本科幻悬疑的短篇小说,我就看了五遍。
时间在翻动的书页中飞快流逝,世界仿佛不复存在。我很喜欢这种感觉,和季子待在一起,即使一晚上不说话也不会觉得尴尬。
等我感觉眼睛酸痛不已时,已经十点多了。屋内的灯光和窗边的窗帘很好的欺骗了视线。曾经看过一句话:黑夜只剩下夜。
我合上书,放回原处。这时,沉浸于电脑屏幕的季子终于回过神来。要睡觉了?她问。
嗯。我说,往床上一躺,翻个身把眼睛置于黑暗中打算睡觉。季子没说什么,起床关了灯,然后习惯性的把我揽在怀里,盖上被子。她的身体柔软而暖和,散发着淡淡的橘子香味。
冬天要来了吗?她问,的确,这两天的阴冷让人有种步入冬季的感觉。
我背对着她冷笑,还早着呢。我说,过几天你就又能穿短袖了。
哦。季子的手绕到我耳朵上,轻轻揉捏。真可惜,我的大衣没用武之地了。
不要动手动脚的,我说,我要睡了。
季子没听,反而越发放肆起来,她吻我的颈,微微喘息的说: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肯彻底接受我呢?
我沉默,很多背面的东西突然被搬上台面来摊开说明,是件很尴尬且让人想逃避的事。季子是个聪明人,她大概也看出了我固守的某些东西或情绪。
只是,她在急什么,或者想得到什么?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她打破了我一直刻意维持的平衡。
等不到我的答案,季子从我肩上滑落,把脸埋到手掌处,低低的近乎无声的叹息。我有瞬间的心软,她和张宁果然不同,然而得出这个结论时,我几乎忘了当初和张独处的心情。
我看不到季子的表情,想必不会太好看。你有什么权利伤害她?我问自己。犹豫片刻之后,我转身,拿下了她捂脸的手,黑暗中她的表情依然看不真切。我顿时忘了要说什么,干瞪着空气。我不开口,她也没有说话。
滞带的空气让人呼吸困难,我也忘了我们是怎么睡着的。本来我可以享受一个美梦的。
总之,当我第二天醒来时,睁眼就看见了季子白色的背影和金色的头发。她背对着我,背对床,在一面墙上继续画线条,像台阶一样蜿蜒而上。
你醒了。她的声音不冷不热的说。季子转过身来,我无法从她的脸上看出昨晚的事对她的任何影响。我知道,和好或者说消除别扭感最好的办法就是去给她一个炽热的吻。但我没有,简单点头回应之后,我爬起来去浴室刷牙洗脸。
吐掉冰冷的漱口水,我在镜子中看到神情冷漠的自己。吵架是两个人的事,而冷战只是一个人的事。我对自己说。
从浴室走出来,刚从温暖被窝出来残留的温度被消耗殆尽。我不受控制的颤抖一下,鸡皮疙瘩都出来了。这时,不知何时出来的季子拿着一件外套,不发一言的往我身上披。
她刚想走,就被我拉住。季子象征性的挣扎一下,没了下文。
好啦,我的季老师,我们不闹别扭了好吗?我说,缓缓走到她旁边。从没想过自己会说出这番话,太不像自己了。
是我在闹别扭吗?她小女人的说。我微笑,她瞪了我一眼,还是无可奈何的跟着我笑起来,笑着叹气。
我知道我们暂时和好了。毕竟问题就摆在哪,总有一天要解决。
但不管怎么说,重新变回之前的相处模式让我放松了不少。喝完一碗热腾腾的粥之后,我们去电工那借来电钻——好在他还没回去。回来的时候顺便打听了一下住在我们周围的老师在不在,得到的答案要么是不在,要么是她们不介意。
于是季子得以放手一搏。我在旁边戴上了耳机,她也是。我无聊的数了一下,她一共均匀的钻了32个洞,而木板有8块。我仔细打量了一下钻眼的位置,如果铺上板,真的很像一阶一阶台阶。
你打算怎么装上去?我问她,因为木板的一边是平整的,怎么看也不可能直接把木板塞进去。
笨。季子抽空看我一眼,毫不客气的说,我再装一个支架就好了。
好吧,被嫌弃了。我自娱自乐的想,不再开口。往早上季子叠好的那团被子一躺,舒舒服服的看起书来。
不过,这毕竟是个大工程,季子足足花了三天时间来准备,包括刷油漆。她买来最像天空无云时颜色的墙纸和海蓝色的油漆,墙纸倒是好贴,油漆就麻烦了点。
季子为了不弄脏地板,不知从那里找来一大堆报纸,铺成一个大圈。即便如此,她也还是要忍受油漆难闻的甲醛味。
我打开窗通风,外面的雨又开始下了,点点雨滴随风飘进来,微凉的感觉。
等了一下午,季子总算把木板全部粉刷了一遍,其实,她也是有强迫症的。房间里摆满了蓝色的,提前锯出长方形空间的木板,一股股难闻的气味。
我提议出去走走。
季子同意了,但她却主动要求去音乐室。我没法拒绝,不为什么,因为季子知道了一个秘密。
音乐室的后门关不上。
和上次不同,这次音乐室一个人也没有。上楼的时候,我下意识的瞥一眼对面的舞社。上次和张宁待在那里又是什么时候了呢?
记忆总是在关键时刻不管用。
季子已经在钢琴前坐定,背脊挺直,气质出众,她侧脸独有的冷漠气息并不突兀。我站在不远处,没有走近的打算。
季子开始弹奏了,一曲梦幻色彩的,带一点忧伤的《梦中的婚礼》。琴声如水般柔柔和和的流敞开来,熨贴人心。
我再次看向季子,此刻的她闭上双眼,沉浸在了琴声中,表情很是动容。
一曲终了,音乐室安静下来,呼吸也变得轻了许多。季子没有转过身,也没再弹奏,然而十指也没有离开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