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其是贞安,守之我是一直不担心的,贞安进步倒是很大。”谢先生道,“贞安你说来也奇怪,从小背默识记都没有问题,内容立意向来都好,就是不会写东西,还记得开始几年你写出来的东西读起来总是尴尬,像生生凑起来一样。”
十三汗颜,老师真是好眼力,可不就尴尬么。最开始写文章都是先在脑子里组织成白话,再想方设法翻译成文言,简直是古代版翻译腔,挑不出毛病但就是怪,读起来不自然。也是适应了好多年她才能无缝契合文言的模式,勉强踏入文化人行列。
谢先生又夸赞道:“本来我一直担心你文笔太差。写文章太过朴素就容易流于呆板,内容哪怕再好读起来也是索然无味,判卷时很容易就吃大亏。现在总算不用担心了,虽然平实些但内有乾坤,结构也好,字字珠玑,已经能看出些文气了,你不擅长辞藻,就走这样的路子也很好。”
受了谢先生肯定,十三有些不好意思,老师向来严格,从前在老师跟前的时候,总是训斥教导多,今天被夸了一句居然有些受宠若惊的感觉。
她谦虚道:“先生过奖了,我的比不上守之。”
“守之的这篇的确胜过你一筹,但也不必妄自菲薄,你们走的是不同的路数,各有所长。”谢先生目光和蔼望着十三。
犹记得十三最开始来到她门下的时候不过才五六岁,瘦小个子,面色枯黄,风一刮就能倒了一样,转眼这么多年过去,竟也长成了个挺拔女子,一袭蓝裙坐在那里,目光清亮,谈吐不俗,隐隐能看见将来的风采。
这株宝树,即将要长成了。
那个盘算许久的念头又飘上心头,也差不多是时候了……谢先生心底愈发满意。
“时辰差不多了,夫君应该摆好饭了,一起过去吧。”谢先生说。
这顿饭十三吃得极为尴尬,因为谢家小郎君也坐到了众人面前,赵氏热络地给她夹菜,言语间不经意就提到谢家小郎君儿时的种种趣事,什么绣花刺到指头,读书忘了时辰之类,十三只得跟着众人一起笑,时不时还要收到柳放意味深长的眼神,真真是如坐针毡。
十三知道先生和赵氏这是准备将她和谢小郎君的事情摆在台面上来说了。
如果谢家提出来,自家爹爹一定会答应的吧。
也没有什么理由不答应,谢家清贵人家,谢小郎君从小被仔细教养,人品肯定没问题,而且说实话,无论从年纪学问还是样貌来说,谢小郎君都是她能找到的最合适的对象。不选谢小郎君,难道选官府强塞的不知名姓的男人?
回去路上,柳放见十三出来后便一直情绪不高的样子,忍不住问:“难道你不满意谢小郎君?”
“谢公子没什么不好的,只有他嫌弃我的份,这点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十三的声音有些无力,“只是阿放啊,这么多年我跟谢小郎君也没见过几次,一想到之后要和他过一辈子我就觉得怪别扭的。”
“婚姻之事向来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成婚后习惯了就好了,谢小郎君是先生的儿子,肯定会是个好主夫。”微微顿了下,柳放又问,“若是不想要谢小郎君这样的,你想要什么样的?”
想要什么样的?十三被问的愣住,自己从前嚷嚷着要美男环绕,却好像真没有认真想过自己到底希望遇见什么样的人。
高大?聪明?果敢?温柔?一个个词汇从十三脑海飞过,却什么也抓不住,看见的仍是一团模糊的影子,没有形状,没有轮廓。
也许就像阿放说的,像所有人一样,找一个贤惠男子,按部就班地走下去就行了。
☆、第二十五回意风发同约秋闱终成人兴师动众
紫阳书院作为平城及周围府县最有影响力的书院,在今上登基没多久就乖觉地主动招收男子入学,分了男女两院授课,原本紫阳书院授课的地方被称为和院,现在女男两处就分别被叫作大和院和小和院。
如今的书院由齐先生主持,她是齐大学士的女儿,也是进士出身,和谢先生当过师姐妹,十三她们考紫阳书院的时候便是由谢先生引荐作保的。
休息两天,大家又回到书院照常上课,不过半旬,齐先生就从学政那里要到了科试合格的名单,包括十三在内共有二十八人,其中有男子十六人。
之前男女都是分科考试,如今第一次合并在一起,女子仍是占了上风,名次靠前,但男子人数多,倒占了更多的席位。
之前已经有了准备,但听到准信十三心中大石总算落地,说不出的轻松愉快。
所有障碍都已扫清,就待前方秋闱等着她了。
柳放此时也是心情开阔,眺望紫阳书院山脚下延绵屋舍,笑意朗朗,她邀请道,“十三,明年一同赴考吧,然后一起上京城!”
“好啊,必赴君约。”十三假意躬身行礼,笑道。
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
……
有了如此好消息,书院上下都盘算着要庆贺一番,小和院派了代表过来邀请大和院众学子一齐去郊外踏青赏景,美男相邀大和院自然连连允诺,定了日子,嚷嚷要学前人曲水流觞。
前后思忖,十三还是假借有事婉言谢绝了。
“贞安,你为什么不去呢?”袁成佩不解。
“我爹爹还病着,那些风雅之事实在不适合,家中还有许多事情要做。”十三道,笑着看了柳放一眼,“而且他们办这些也不是冲我来呀,在不在又有什么关系呢。”
当一个人的外表实在挑不出什么优点了,才会总被夸气质好,十三就是这种境遇。走在一起的时候,柳放能被赞一句俊朗,袁成佩则是高大,到十三这里就只有气质好了。
十三的容貌只算个清秀端正,个子也不很高,又偏瘦,在这个世界的主流审美中不是受追捧的类型,尤其是被身边的柳放一衬托,就更不起眼了。柳放家世好,学问出类拔萃,而且体量修长,风姿卓绝,这几项不用她那张俊俏脸蛋加分就足够迷倒一片了。再加上她尚未定亲,书院里的男学子,十个有九个主意都是打在她身上的,这回的踏青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十三说笑了。”柳放轻轻摇头,“明年就是秋闱,我也不赞同去的。”
“守之,这么多人倾慕你,你就没有一个心动的?”十三有些好奇,八卦道,“附近最有才学的男子应该都在我们书院了。”
“有才学不代表品性好,娶夫不在貌也不在诗文,而在品性。”柳放说到,“书院里这些男子固然多看了些书,但真正专心学问的又有几个,大多数都是在卖弄,谈不上做学问三个字,待价而沽的时候给自己添点筹码罢了。”
袁成佩急问,“你不喜欢男子抛头露面,不喜欢他们读书么?”
“非也,读书可以使人明智,懂是非辨黑白。”柳放眼中微微露出丝向往,“我日后要娶的男子定要是一个温顺贤良的,上事高堂下能教女。”
十三见状打趣:“阿放啊,原来你也是会怀春的,对吧,梦一?”
“是,是啊。”袁成佩道。
因着没去踏青,十三有了一天空闲,本来盘算着去接一些代写书信文章的活计,正要出门的时候却觉得一种许久未至的熟悉感觉汹涌袭来。
张大娘指着她身后衣摆大叫:“姐儿来喜事了,郎君,姐儿终于来了!”
这一嗓子喊得响彻邻里,估计整条巷子都能知道了,十三顿时僵立在原地动弹不得,脸比小龙虾还红一些,上辈子来例假时被妈妈拉进卫生间低声教导了一番就无波无痕地过去了,这辈子没想到还被现场直播了一次。
十三她快忘记了,女子初葵在这个世界是很重要很正式的事情,这代表了一个女子身体长成熟了能够传宗接代,不仅自家人在意,周围人也会关注。事实上,十三葵水迟迟不至的事情不知道让如九失眠了多少个晚上,又不好说出来怕十三难过,只得在心里憋着,这一次张大娘喊得如此兴师动众,也未曾没有在邻里间为十三一证清白扬眉吐气的意味。
十三顿时成了家里的保护动物,被勒令躺在床上喝姜汤,门前挂了红丝线,张大娘还煮了红蛋分发四邻。
“需要这么夸张么?”被裹成个球的十三躺在床上无比郁卒,烦闷道,“哪里就这么紧张了,我身体好得很,就让我下床吧,都丢死人了。”
“一点都不夸张,这是大喜事一辈子就一次,你第一次可不能受凉了,是要影响子嗣的!”如九语气不容置喙,不似平常对着十三好说话,“丢什么人,你不来才被别人笑话死呢,可不许任性。”
他里里外外忙着似乎连病都轻了一半,又变成曾经说一不二的如老板。
邻居一拨一拨上来道贺,送来各种贺礼,张捕头一家送来的是一匹细棉布。
如九替她告了假,不出两天书院众人的礼也到了,不过最令她尴尬的莫过于来自谢家的礼物。
一想到先生也知道这件事情,十三就郁闷地想去撞墙,以后可要怎么面对先生呐,早知道当年赶着和柳放她们一起来了也不会这么引人注目,倒弄得兴师动众的。
——她却不想,这种事若是能赶出来,如九这些年岂不白白担心了?
如十三所想,谢先生和赵氏家中正在议论她初葵的事情。
“老天保佑总算有动静了,之前我还有所顾虑,这要是身体真有毛病不能把我儿往火坑里推,这下好了。”赵氏喜滋滋的,“以前不敢挑明了说就是担心,现在不必担忧了。”
谢先生说:“贞安是我亲自挑选出来的,怎么可能有问题,贞安这孩子除了家世差一些其它再没有不好了,学问上又上进,到时候我们帮衬一把肯定能有出息的。”
“唉,本来柳放是最好的,若能有那样的媳妇我死了都甘心。”赵氏又叹息,“就是我儿身体弱了些,柳家高门大户的规矩多,房里也有了人,我儿真进去倒是要担心了,我当时也是想着庄家父亲那样的出身,腰板本来就挺不直,没底气端出岳丈的架子来,许多事我们也能插上话。”
“好了,你可别得陇望蜀,失了分寸。”谢先生认真劝诫道,“贞安这孩子外里绵软,其实比谁都看得清,是个有主见的,她性子坚韧,若真惹得她厌恶便我是她先生也劝不回来的,以后你要注意着些言行,对她父亲也要尊重。”
微微停了下,谢先生舒缓口气又道:“不过这也是她的好处,她品性高洁又是个重信守诺的,只要答应了这门婚事就肯定会认真对待。”
“夫人放心,我都记在心上了。”赵氏笑言,“这点分寸我还是有的。”
☆、第二十六回悲愤意策马北望议盟誓天机未卜
手执着马轡,蒋牧白身子前倾抽打着身下的骏马,还不够,快一些,再快一些,马蹄声一下一下敲在他耳边,胁下生风,一片戈壁延伸到天际尽头,一览无余没有任何阻隔。
他盯着似乎永远也够不到的红日,忘了周遭的一切,他感受到身体的每一根毛发都得到了纾解,而过后却是更大的渴望,想要将这天地间一切抱在自己怀中,尽情呼吸。
“蒋狐狸!够了!”萧炎厉声喝到,他从后面追上蒋牧白。
蒋牧白勒马,缓缓步至一个小小的土坡,依旧望着通红的天际。
“蒋狐狸,你不要命了么?”萧炎盯着他的脸,“君子不立危墙,你一向谨慎,怎么今天疯了一样。”
“偶尔放肆一下,想试试看阿炎每天在这里纵马是什么感觉。”蒋牧白声音起伏无波。
“你感觉出什么?”
蒋牧白低声喃语,“饮马渡秋水,水寒风似刀。平沙日未没,黯黯见临洮……”
“古人诚不欺我。”他叹息。
“阿炎,前方便是羌胡部族?”
萧炎点头,“两军交界之地太过危险,你一个文弱书生,还是回去吧。”
蒋牧白未动,声音低沉,“阿炎你不生气么,脚下这片土地明明是我大盛朝之境,百十年来竟对杂胡步步退让,让到今日难道还要再让下去么?祖先之地竟拱手于人!”
萧炎沉默片刻,马鞭一下一下拍打着手心,而后放松身体斜坐在马背,像是卸下了身上的戒备,“皇上不喜边境生事。”
说着他带了几分讥诮,“皇上年纪大了,不复从前。杂胡的狼子野心也装作看不见,所谓的‘天下太平,教化四方’,都是饮鸩止渴,他以为老了一派和气后世就会忘了他是个篡位的男人,自欺欺人!”
“皇上太重权柄,老了又爱惜羽毛,顾虑太多。”蒋牧白调转马头,“饿狼在侧,朝中上下竟无一声发声,可叹。”
望着蒋牧白阴郁的背影,萧炎难得的感受到了一种名叫手足之情的东西,忍不住说到:“蒋狐狸,太孙那边不成就算了吧,我找来的女人分你一半,慢慢再想。”
“阿炎你还是同小时候一样傻乎乎。”蒋牧白爆发出大笑,“你的女人还是自己留着吧,我当大的你要做小?”
“混蛋,是我做大你做小!”萧炎抽了蒋牧白的马一鞭子。
等两人回营,天已经黑了,萧炎回帐子的时候罗生正在里面等他。
萧炎说,“阿罗,你在正好,过几天蒋狐狸要回京城,你带队人马送送他。”
“蒋大人要走?京城那边事定了?”罗生知道蒋牧白来边关是为了避开太孙和出云公子的纠葛。
“传来消息,没正式下旨意但也差不多了,蒋狐狸不在,太孙再不被什么出云公子迷的晕头转向?”萧炎道,“过年前到京城复命就行了。”
罗生又叹道,“蒋大人的风姿真是平生难得一见。”
“你羡慕?”萧炎反问。
罗生不语,他的脸上有伤,虽然在边关没人在意他也总告诉自己不必介怀,但看到蒋牧白这样的男人,他还是不可避免地生出一种差距感。
萧炎也美,甚至比蒋牧白更精致,但罗生直觉十三不会喜欢这种精巧艳丽的容貌,因此从未有过什么特别的感觉。但是这次蒋牧白不一样,若是他有这样的容貌,肯定能更坦荡地出现在十三面前吧。
看见罗生露出一丝神伤,萧炎知道他这是又想起了藏在心底的女孩子。萧炎只隐约知道罗生小时候流浪在外的时候曾受过一个女孩子的帮助,一直以来都有些费解,不过是小时候一段短暂相处,这么多年了怎么能一直记挂在心上。受了恩情非得以身相许?这是什么毛病!
但好兄弟还是要关心的,他问,“蒋狐狸可能会路过平城方向,要不要带封信?”
“不用了,等手上事情了结,我刚好攒够了假,亲自去平城一趟找她,我也托父亲找过,信也带了许多,都没有线索,只能亲自去一趟了,别人我不放心。”罗生说。
“万一她早就成婚了呢?”萧炎问。
“不可能!临走十三收了我的耳钉的,十三不会毁约的。”罗生从撩起袖子把手上已经有些褪色的手串给萧炎看,“这是她临走送我的信物。”
女人可真狡猾,萧炎瞥了一眼老旧的手串心中不屑,随便一串手镯就能骗得男人死心塌地,真是省心省力。
在荣郡王身边萧小侯爷看多了为权势名利讨好他父亲的女人,从小又因为这张脸见多女人的丑态,向来觉得女人多是丑陋鄙薄之徒,少有几个有担当的不是老了就是死了。
抱着这种态度的萧小侯爷从来没设想过自己有一天也会掉进这个坑里,再也爬不出来。
“阿罗,我们认识这么多年了,我就问你一句,你真的认定了?甘心做无数男人中的一个?你要是担心婚姻之事,我替你解决,招一个女人上门便是。”萧炎这话算得上恳切,也就是和罗生这么多年的袍泽情谊,他才放下身段认真替罗生考虑。
罗生摇头,“不,我答应过十三一定会回去找她。而且这些年我也攒了些银钱,官府要收税我来交就是,和十三说她肯定会答应我的,她是个很体贴很温柔的人。”
“你就这么肯定,女人谁不贪花好色,也许她早就把你忘得一干二净,你要如何!”萧炎心中有些烦躁,挑剔道。
“我总要亲自问一句的。”罗生苦涩道,“她真忘了我也认,就回来一辈子守边也挺好。”
萧炎怒气更甚,“那她要是娶你你还不回来了?”
“我听她的。”罗生脸上飘过一丝可疑的红云。
萧炎被气了个仰倒,带个军还要担心自家手下嫁人不回来。看来得抓紧时间多迁一批女人过来,不拘矮丑能生养就行,总要把军心给定下来,不然还没开战全跑回家嫁人当主夫去了,不被敌人笑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