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云并不为荣郡王的威势所动,依旧屹立,淡然道,“草民只说杀人的必是承恩侯的剑,并未说拿剑的人是谁。”
显国公世女面上有一瞬间的狰狞,又很快问到,“那前辈以为是什么人呢?”
“具体是谁草民不知,但左不过——”
“就这么简单的事情有什么好叽叽歪歪的,那万安郡王跟狗皮膏药一样难缠,在城里也就罢了,我去庄子里也偷偷尾随于我,庄子里莫名进来个人,我惊诧之下反应不及,回过神已经把人给杀了。”萧炎突然出声,打断刘云的话语,“战事刚刚结束,我不先下手万一是个奸细怎么办。”
“这么说承恩侯终于承认是你杀了万安郡王了?”显国公世女直接道。
突然,龙椅上传来叫声,“陛下——你怎么了?传御医——”
女帝捧着肚子,面色惨白倒坐在龙椅的角落,冷汗淋漓,显然是情况有些不对。
在很短的时间内,女帝的肚子成了所有人心中的大石,这桩案子也被摁下暂停键,殿上取而代之的是一堆候命的御医。
☆、第九十四回殿堂会心有茫茫诡谲起终有天日(三)
萧炎被客客气气的送回了监牢,荣郡王和十三跟着过去,一家人隔着围栏。
荣郡王一遍遍嘱咐过典狱,又仔细查看过被褥饭菜之类才稍稍放心。
“也不知道陛下动了胎气有没有问题,千万得平安才好。”荣郡王郁卒道,转而又安慰自己,“不过也幸亏突然有事,不然这一关还真不好应付。”
“看不出那显国公倒是生了一个好女儿,不显山不漏水能请来刘云,好高明一招。”荣郡王念叨道,抬眼又看见萧炎似是无所谓的闲适样子只顾着往儿媳那边瞟,心里不由火了,“好歹是你自己的事情,你也上点心,你想过万一刘云一口咬定你是凶手要如何收场么?”
“大不了脱了官服去流放呗。”萧炎轻哼一声道,“她还不敢杀我。”
“你真是被我给纵坏了。”荣郡王气道,忍了忍,他转头对十三说,“你先出去把着风,我有事情和阿炎说。”
十三依依不舍望萧炎一眼,没有磨蹭便出去了,她知道这时候荣郡王比自己有用处的多。
“你到底是个什么章程?”十三身影一消失,荣郡王便不客气问到,他紧紧盯着萧炎的脸,“你这孩子从小就不是胡乱拿自己开玩笑的,半点亏吃不得,这次你可是留了后手?”
“果真什么都瞒不过父王。”萧炎坦荡荡就承认了,点点头道,“我的确有盘算。”
“到底是什么?”荣郡王追问。
萧炎神秘一笑,“庆王爷世女是我的人。”
“你是说那个新找回的双胞胎女儿?你何时和她们扯上关系的?”荣郡王先是惊异,而后若有所思,“那对双胞胎是假的?”虽是疑问却带着一分笃定。
“当然,双胞胎的下落是我透露给庆王爷的。”萧炎侃侃道,“在知道这桩旧事的时候就开始准备了,足足有七年,本也只是想有备无患,没想到还真的能有大用处。”说这话的时候,萧炎身上透出的自信和掌控叫荣郡王真正发现,自己这个儿子在他看不见的时候已经长成了一个更胜于他和他母亲的人。
“七年……”荣郡王喃喃,“你竟从那时候就开始准备了。”七年前阿炎也就是十五六岁的时候吧,他记得那年他回京探亲,被万安郡王当众纠缠轻薄,气得回来砍了三张桌子。原来那时候,他就已经开始图谋扳倒万安郡王了么?七年,不可谓不能忍。
荣郡王的声音有些复杂,“小时候明明是谁惹你不开心立马就要用鞭子抽回去的。”他不知想到了什么,叹息一声,“这些年苦了你了,一个人在边关。”
苦,当然是苦的,可是他后悔么?萧炎漫不经心想到,是边关塑造了现在的萧炎,在冰天雪地里埋伏敌人,断水断粮被困在荒漠周旋,他学会了忍,也学会了如何守护住自己想要的东西。
“本来我的打算也是要把她们弄到庆王面前了。”萧炎说到,“只不过想的是让庆王废黜掉万安的世女之位,再慢慢图谋,没想到事情虽然波折了些,却也合心意。”
“那双胞胎竟是我们的人,那可便利多了!庆王她一定想不到。”荣郡王动了心思,兴致勃勃,在敌方阵营的重要位置上,竟一直安排着自己人手,这可动的手脚可就多了去了,只是要如何才能让利益最大化了。
正想着,荣郡王突然记起一点,不悦道,“既然你有准备,为何不及早告诉?”
话音刚落,莫名的,荣郡王发现萧炎的表情居然变得有一丝难以察觉的羞涩。萧炎微敛了目光,镇静道,“消息传递不方便没找到机会,不当面说怕说不清楚。”他又解释了几句,“人多口杂的,一旦泄露就不好了,不到最后这张牌还是留着,不好浪费。”
“你不欲儿媳知道?”荣郡王何等人,一看自家儿子便知。
萧炎倒也不隐瞒,承认道,“是,还请父王帮我。”
荣郡王略想了想便知道自家儿子打的是什么算盘,没好气道,“你倒真豁得出,别最后把自己折进去了。”
“那无法,你不知道阿罗那家伙……”萧炎嘟囔道,透出一股难得的天真的执拗气,“我才不要她一辈子记挂着。”
人家都说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阿罗走得潇洒,又和她羁绊颇深,怎么看也不像是能在心里随随便便淡忘的人物。萧炎一直记挂着这件事。
当时危急时候出来顶罪或许是出于本能,一心想护着十三,但渐渐冷静下来之后萧炎觉得,这或许是个机会,大有可为,索性慢慢筹划开。如果他愿意,这件事不说了过无痕,压下七八分还是办得到的,绝不至于闹得现在这样大,这么沸沸扬扬。
但萧炎是个狠得下心的,他不仅对别人狠,对自己也狠,他宁愿多吃些苦楚受些折辱,也决意要把其他人的影子从十三心里抹得干干净净。她不就是对阿罗心存负疚么,自己能为她做的也不必阿罗少!
自己越是吃苦头,十三的心越往自己这里偏,万万叫她全心全意这辈子再也离不得自己,想至此萧炎嘴角微翘,有些洋洋得意。
荣郡王喟叹,这痴情种哪像是他的儿子,不过——也许只因为自己没和那个人对上吧。
父子俩又说了几句话,十三的声音传来了,“父亲,陛下那边来信了。”
荣郡王立刻来了精神,“快进来!”
被派来的是蒋牧白的随侍,一见到荣郡王便行礼,“见过王爷,是皇后殿下派我过来报个信的。”
“御医已经诊治过了,陛下只是心情激动有些劳累,所以动了胎气,无大碍的,休养几天便好,让王爷不必担忧。”
荣郡王立刻松了口气,“祖宗保佑。”又问,“皇后还说什么了没有?”
“殿下还说刘云那里情形似乎有些不妙,刚刚收了消息,那刘云似乎曾经受过显国公世女的大恩所以才会出面相帮,如今大理寺和刑部有许多人都是刘云的门生故旧,情形很是不利,殿下让王爷抓紧查访刘云的行踪还有刘云和显国公世女之间的旧事,看能不能找到突破。”
因为萧炎刚刚和他交过低,所以荣郡王听了并不太觉得紧张,反而略松了口气,只是为报恩还好,就怕是来报仇的,一定拼死咬下块肉来那种。
但这话落到十三的耳朵里就不一样了,如一块大石砸了下去,本就不平静的心湖这下更是溅起无数白浪,乱的很,扑扑直跳。
那显国公世女一看就是有所准备冲着萧炎来的,还有那刘云……十三沉默,脑子拼命思考着,隐隐的,一个念头渐渐成形。
☆、第九十五回狠绝情断腕之意暗机锋险象丛生
“陛下,你可千万不能再吓我了。”德君温柔地轻笑,从女帝手里接过喝完的药碗,然后用帕子擦拭了拭女帝的唇边。
女帝摸了摸自己肚子,望见德君眼下的一片青黑,心里有些触动,“这两日辛苦你了。”
“也不仅是我,皇后他这两天也是为了陛下连眼都不曾合上过,后宫前朝太医院,都得他坐镇,刚刚才离开。”德君不紧不慢道,“为了孩子,为了我们,陛下千万莫再操劳了,太医都说了,您就是忧心太过,郁气在胸才这样的。”
“说得轻巧,我如何不愁。”女帝长叹道,忍不住露了两句心事,“你说萧炎他对谁下手不好,倒弄得朕难做。”
“陛下心中还在记挂这件事?”德君问。
“皇后那里不松口,庆王爷也步步紧逼,可他们也不想想,难道把萧炎杀了?边关岂不大乱!庆王爷真真是半点没把朕没把这大盛江山放在眼里。”女帝义正词严,说得愤慨,“萧炎那边皇后也不帮朕劝劝,气焰如此跋扈。”隐隐带了埋怨之意。
德君沉默片刻,最后低声叹息,“庆王爷也好荣郡王也好,都是为了骨肉血脉相连,人之常情。”
女帝哼了一声没说话。
瞥了眼女帝的面色,德君才缓缓道,“无论庆王爷还是荣郡王,都是陛下倚重之人,偏重于谁都叫陛下为难。只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陛下是双身子的人了,皇嗣重要,我心中倒有个想法可以为陛下解忧,只不知——”
“是何法子?”女帝已然追问道。
“我脑子笨,说了陛下可不许笑话我。”德君轻笑一声,说到,“现在问题就出在一边是万安郡王,一边是承恩侯上,不管伤人的还是被伤的,随便换了谁都不会叫陛下如此为难。”
“德君这话是何意?”
“倘若杀万安郡王的是别人这桩事不就可以了结了么?”德君眼波流转,嗔视她一眼。
“可万安郡王的确是萧炎杀的,他在殿上自己都已经当众承认过了呀。”
女帝话音刚落,德君就神秘道,“那——许只是承恩侯为了庇护别人罢了。”
“你说另找一凶手?可谁比较合适呢,需得合情合理还要服众——你是说那个入赘女子?”
“正是。”德君点点头道,“为了陛下天威,这桩案子必须要给一个交代,偏袒了谁都不好。索性便让那真凶是那个女人好了,如此皆大欢喜。”
“可这要如何说得通?庆王爷那里怕是不能认。”女帝再糊涂,心里也知道两边都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德君淡淡道,“不过是给两边一个台阶下罢了,事情闹到这一步继续僵持于两边都不利。庆王爷和荣郡王都是三朝老人,这个道理自然是明白的,当时事情刚出激愤之下难免冲动,如今过了这么久,相信庆王爷也会冷静许多。陛下找了他们施之恩宠,晓以大义,相信他们不会不顾大局的。”这便是暗示女帝用些好处,恩威并施了。
“至于荣郡王,那个女子既无家世又无人品才学,当初全是承恩侯一意孤行才下嫁,相信荣郡王也是不满的,趁此机会去了那女子,对荣郡王来说也无关痛痒,到时陛下再做主替承恩侯寻一好人家就是了。承恩侯之前在京中名声素来不好,如此一来还可以全了他舍身救妻忠贞不渝的美名,岂不正好?荣郡王又哪里会不满呢?”
女帝拍手笑了,“德君急智,之前从未想过我的德君如此明事理,倒点醒了朕。”
“哪里值得陛下这样夸奖,不过是想替陛下分忧罢了。”德君羞涩道,“陛下是当局者迷而已。”
两人又说了几句话,突然女帝出声问道,“你觉得那人真是萧炎杀的么?还是他妻主杀的?”
“我不知。”德君摇摇头,“我只知道世上男子大抵情长,当年承恩侯愿意下嫁心中肯定也是愿意的,他虽是一奇男子,但对着男女情爱恐也身不由己,为了所爱挺身而出,也是情理之中。”
“陛下是女子不知我们男子,我对承恩侯也有几分感同身受。”德君含情低眉道,“若是陛下有难,我也是愿意舍了自己的。”
听罢女帝果然动容,叹道,“承恩侯若有你三分,为他妻主遮掩也是应当,朕也并非那种不通情理的人呀。”
遂果然换来亲信侍从,暗宣十三进宫问话。
传令的小黄门找到十三的时候,她正刚刚从柳放那里回来,已经奔波一天了。
拐过一个巷子却看见内侍打扮的宫人在等她,还有一辆不起眼的马车,传令那人朝她亮了亮牌子,道明来意,“庄夫人,陛下召见,请随我走一趟吧。”
十三先是惊异,女帝怎么会点名道姓要找自己,而后便是轻松。
是的,正是轻松,这几日以来她一直在苦苦寻找门路,希望能够上达天听,自己出面认了这罪,再也不叫萧炎呆在里面受罪了。荣郡王和庆王爷两边她都是不用想了,他们各自都有政治考量,许会生出波折,而她唯一的目标就是及早让萧炎清清白白的出来。柳放见多识广,所以她才想拜托柳放帮忙出主意,打点关系。
主动出面了结这桩官司是上次见到刘云之后就抱定的主意。
这几日她也打听了许多,而知道越多她越是觉察到刘云这两个字的可怕。她庄十三无家族父母所牵挂,亦无官位声名牵绊,真对上刘云顶多一条性命,可是萧炎不一样,他是将军,他身后是上万个跟着他卖命的兄弟。而且——
十三的手指轻轻摩挲过耳垂上那对小巧的银耳钉,心中想,她再不愿意看到萧炎承受一丝屈辱了。
为了探听消息,她近日经常游走于酒肆茶馆,总能听见百姓议论这件案子。说起萧炎,那些女子往往不屑,言之凿凿道萧炎从前就跋扈骄纵,会干出此等恶行也是意料之中,甚至直接就叫他萧家毒夫。猜测起事情起因,各种香艳的猜测纷至沓来,一桌人挤眉弄眼言道万安郡王如何如何垂涎萧炎美貌,萧炎又是如何如何百般勾引,言语多有折辱。
听到这些恶毒又轻蔑的话语,十三悲愤至极,这种愤怒甚至超过了当初她自己入赘时被人侮辱所感到的痛苦。那么骄傲那么勇敢的萧炎,在边关苦守十余载护住大盛门户,这些酒囊饭袋凭什么能够说这些话!
愤怒之后则是无力,这便是自己回报爱人的东西么?为了自己,让萧炎承受这些不应该承受的侮辱,他的名字会被传为市井笑料,军营的士兵不会尊崇一个沦为阶下囚的主帅,任何人喜欢都可以轻蔑地说一声萧家毒夫——这些便是自己能够给他的么?
我不允许他再因为我而受到一丝一毫的损害了,十三坐在摇晃的马车里平静的想,仿佛又回到了当年,她也是这样摇摇晃晃地坐在马车上从青石板上碾过,一圈一圈清脆的声音,进入京城。
只不过又回到起点罢了,那时候她有爹爹,这时候她有夫君,一饮一啄莫非前定?长相厮守终已是幻梦了,至少替他保全身为将军的尊严罢。
“罪女庄维祯拜见陛下。”女帝见她的地方是一间偏殿,地方不大,除了两个侍从便只有女帝和德君二人。
☆、第九十六回两厢对口不由心锋刃逼面不改色
德君隐在女帝身后立于上首,借着这个角度他可以清楚地打量底下的十三。
呵,这便是那蒋牧白心心念念的人么?如此平庸罢了……
他的嘴角略过一个笑,眼中闪动着和平日截然不同的兴奋的激动的光芒,面庞因为期待而有一丝不正常的红晕,全然不是往日那个纤细文弱的公子。
他等这一刻太久了,他每日醒来唯一盼着的就是把蒋牧白拖入地狱,狠狠撕碎他那张虚伪的脸。
蒋牧白这个名字似乎是他人生的梦魇,从幼年时候起,他就知道荣郡王府有一位大公子和自己年纪相仿,聪慧非常,惹人喜爱。父亲检查过他的功课总是会说,“争口气,势必要把那边给压下去,蒋牧白算什么,我家云儿才是全京城最好的公子。”
果然,后来他和蒋牧白成了京城并驾齐驱的双壁。
然而蒋牧白任了官职,时常不在京城,他也并未真把蒋牧白放在心上,直到太女出现。太女是那样高贵的女子,诗词歌赋无一不精,而且如此温柔,全天下最好的女子加在一起也比不上她的头发丝,但太女也喜欢蒋牧白。也就是从那个时候起他发现他愈想甩脱蒋牧白,愈想逃开他的影子,就愈是仿佛被诅咒一般永远被这个名字压迫得难以呼吸。
德君想起了那段日子,他每能够和太女相处的时候总是无比欣悦,却又伴随着无尽的恐慌和忐忑,自己有什么地方做的不妥当了?太女是不是更喜欢和蒋牧白呆在一起?若是自己真的输了该怎么办?——那时候许多人都私底下说太女还是更属意蒋牧白当正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