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将晚时,姜筠从外头回来,正托腮无聊的逢春,忙叫晴雪备水奉茶:“今儿天又凉了一分,二爷冷着没?”
现在这幅身子骨很健壮,又不是之前病怏羸弱的身体,姜筠一点不觉寒冷,捉着逢春的手搓了搓,笑道:“我穿的暖和,去哪儿冷着,倒是你,你体寒气虚,一到冷天,最易手脚冰凉,平日别一直坐着不动,闲的时候多动动,要是真冷,叫丫头们给你烧个手炉捂着。”
“我才没懒着不动,我遵着二爷的吩咐,刚踢完毽子,正在歇着呢。”被姜筠握着双手来回揉搓,逢春心里高兴他的体贴,不由笑染眉梢,丽态盈盈,姜筠看得有些眼直,正想吃点小豆腐,珠帘一卷,碧巧捧着个小茶盘进来,姜筠只能先放开逢春,接过茶碗。
见姜筠吹茶轻呷,逢春忽想起下午送过来的冬衣,便道:“针线上送了冬衣来,二爷要不要试试?”裁制冬衣前,针线上已经量过尺寸,公主府用的绣娘,都是女红高手,肯定不会有不合身的情况,逢春说的试衣裳,其实是看穿的效果。
“你都说了,我能不试试么?”姜筠微挑长眉,好整以暇地望着逢春,一幅我很给你面子的表情。
逢春朝他皱了皱鼻子,然后叫晴雪取那件绛红色的氅子,茸茸厚厚的一大团,姜筠披上毛氅后,逢春绕着他转了一圈,然后踮脚给他系好带子,又拉他去卧房的大穿衣镜前,叫他自我欣赏一番,逢春叫姜筠自己看自己,姜筠却忍不住盯着身边的逢春看。
同站大穿衣镜前,逢春自瞧到姜筠拐了弯的目光,逢春略不自在地低咳一声,问道:“穿着暖和么?重不重?我抱过这件毛氅,还挺沉的。”
“暖和,不重。”姜筠一边答话,一边转身,伸手掀开宽大的氅子,将逢春团团的裹进来,姜筠年纪虽轻,个头却十分挺拔,足比更年轻的逢春高出一头多,逢春被姜筠盯着瞧,又见他忽然垂下头来,忙将脸蛋一扭,吧唧一口,姜筠的嘴唇落到了脸颊上。
姜筠是奔着嘴巴去的,却只亲到了嫩嫩的脸蛋,心里暗笑,面上却佯装怒道:“你躲什么?”
逢春别着头,红着脸,低声嘟囔道:“你太坏了。”
“你敢说我坏?”姜筠附在逢春耳边,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许是热气浓融,逢春脸上浮起的红霞,又蔓延至了耳根,晕染出一片白里透红,因逢春耳上戴着绿滴耳坠,不好下口,姜筠便摸上逢春的咯吱窝,哼哼低笑起来,“那我要是不坏点,可真是太冤枉了。”
逢春被挠的痒意难耐,笑得花枝乱颤,不停地扭着身子,嘴里连连告饶道:“你怎么又这样啊,好痒,别挠了,求求你啦,我要笑不动了,哎哟,我肚子疼,快停下……”
姜筠停住一对作恶的魔爪,垂眸问逢春:“还敢不敢说我坏?”
“不敢了。”逢春十分识时务的认错道,并且郑重保证,“我以后也不敢说了。”
姜筠箍着逢春的腰,又问:“那还躲不躲了?”逢春偎在姜筠胸口不吭声,调皮的小猫又温驯了,姜筠心中满意,一口啄了下去,唇齿辗转间,逢春被亲得面颊滚烫,活似要烧着了一般,姜筠吃足了豆腐,才将逢春放开,伸手轻刮一下逢春的鼻子,又故意笑问,“哎哟,脸怎么红成这样?”
还不是您老人家使的坏,逢春本欲如此驳姜筠,想到刚才的保证,只能咬着后槽牙道:“天太热了……”
如此蹩脚拙劣的谎言,乐得姜筠嘎嘎直笑,两人笑闹了一阵,姜筠突想起一事:“陈妈妈从你姐姐那回来了吧,怎么说?”
逢春幽幽叹了口气,将乔太医诊脉的结果说了,姜筠揽着逢春静静坐下。
乔太医给逢春的诊脉结果,姜夫人并没有刻意瞒着,包括逢春不易有孕以及有孕也难保胎的事,姜筠上辈子受够了病痛的折磨,最痛苦绝望的事情,莫过于,不管什么名医郎中,对他的身体都是摇头叹气,纵使他拼着劲儿活着,也只熬了二十年。
二十岁,多好的年纪啊,他却已在病榻上,不甘的闭眼咽气。
濒死之时,他的心情有多绝望,重新活过来时,他的心情就有多喜望,带着这种深深的欣喜,他每一天都活得特别认真,专心读书,孝敬爹娘,友爱兄妹,宠爱妻子,如今的他,平安喜乐,深深满足。
因为曾经深受其苦,所以,他对体患有疾的人都抱着同病相怜的感觉,轻抚逢春柔柔的脸蛋,那里还残留着未褪尽的红霞粉晕,姜筠温声宽慰道:“你也别太悲观,吉人自有天相,只要你姐姐坚强些,兴许就能保着那孩子呢,倒是你,给我好好调养身体,太医什么时候说,你能给我生娃娃了,我……”又凑到逢春耳边,轻轻咬起耳朵。
逢春听到那些不正经的荤话,恼得直拧姜筠的腰。
见逢春又亮出了调皮的小猫爪子,姜筠更是忍不住想逗她,这么漂亮的媳妇,笑起来多好看,就该多逗她乐乐,还是毛丫头一个,整天充当稳重懂事的大人,他瞧得有点不太和谐。
太婆婆少理睬,婆婆不找茬,夫婿又表现良好,更兼吃的香,穿的暖,睡的好,无事烦扰之下,逢春心情自然大好,几天的功夫,就那么倏的一下窜过去了,这日,又去晨起请安,逢春听到韩氏向姜夫人申请,要回娘家探望生病的老爹,便又想起嫁在清平候府的逢珍,七月之时,逢春曾随韩氏去过一趟,不过,去的时辰很不巧,她到侯府之时,逢珍恰巧服完药睡下,等她午后要离开时,逢珍还没有醒过来,所以,那一趟有点白去了。
如今已是九月,她貌似应该再去一趟,斟酌了一下,逢春也向姜夫人提出了申请,姜夫人听罢,便道:“既如此,用完早饭后,你们一块结伴去罢。”又嘱咐韩氏,叫她照应逢春一些。
回屋之后,逢春让晴雪开库房,去拿些补品装好,去探望病人,不能穿得太花枝招展,不能打扮得太珠宝满头,逢春又叫碧巧给她找衣裳首饰,吃完饭后要换的,自己则和姜筠赶紧吃早饭,一个包子没啃完,逢春已发觉姜筠貌似有点心不在焉,便问:“二爷怎么了?是今天的早饭不合口味么?”
面对逢春关切的目光,姜筠报之一笑:“没有,你过会儿不是要出门么,多吃些。”
带着上辈子的记忆重生,有些人,有些事,并非可以轻易忘怀,何况,曾经是他侄女现在是他长嫂的韩雅,无时不刻的提醒着他,他虽是姜筠,却也是韩胤,然而,这个秘密,他只能深藏心底,谁也不能说,哪怕是喜欢的枕边人。
姜筠尚记得,逢珍是今年十月殁的,现在已入了九月,逢春下一回再去清平侯府,只怕就是逢珍的丧事了,逢珍这个侄媳妇,他并无多大印象,关于她的星点传闻,他也是闲着听别人说的,自己从未关注过,便是逢春当时在韩家,他也没很多印象,只隐约记得,那是一个很漂亮的小姑娘,不爱说话,十分规矩,带着韩逸玩的时候,说话特别温柔,其余的事情,他也是听别人提的。
非亲生之子,她都那么疼爱,等以后,她有了自己的亲生孩子,她一定会待宝宝们特别好吧,一念至此,姜筠抛开刚才的怅然感伤,给逢春再夹一个包子,对她笑道:“瞧你瘦的,抱着都没几两重,再吃个肉包子,给我多长点肉。”
逢春听得差点喷包子:她吃成肥婆了,难看的又不是你!
第35章 逢春V
逢春原本穿着石榴红的薄袄,是姜筠强烈建议她穿的颜色,说是看着鲜亮明媚,他瞧着顺眼,女为悦己者容,逢春只好穿得花枝招展,然而,请个安用个饭的功夫,逢春就毫不留情脱掉了,望着逢春新换的浅紫色衣裳,姜筠捏捏逢春的小脸蛋,叹着气去书房念书了,与韩氏汇合时,瞅到韩氏落在身上的目光,逢春一脸柔弱的掰扯道:“有点冷,所以换了件厚衣裳。”其实,两件衣裳很薄厚相当,她只是不想太张扬。
妯娌俩一先一后上了马车,前往清平侯府。
关于清平侯府的人口组成,逢春也是做过功课的,除去今春刚挂掉的韩四爷,韩府现有三房子孙,两嫡一庶,韩雅是长房嫡长女,下头有两个兄弟,一正一庶,逢珍之夫韩越是二房嫡长子,下头有一弟一妹,均是正出,韩三老爷为庶出,十分年轻,比韩雅还小一岁。
到了清平侯府,韩家仆妇恭敬地将韩雅往里请,一脸恭维道:“大姑奶奶回来了。”瞧到旁边第二次来的逢春,态度也算随和,“亲家姑奶奶来的真巧,您娘家大伯母、母亲也刚到没多久。”
逢春微疑,随后温声应道:“那倒是巧了。”
那厢,韩雅却是轻轻蹙了秀眉,不会是韩越堂弟那边,又出什么幺蛾子了吧,没过多久,一个穿戴体面的媳妇迎了过来,福了福身子后,说道:“大姑奶奶,陶家两位夫人已去了越二爷院里,夫人也陪着呢。”这个媳妇口里的夫人,自指的是韩雅的母亲,侯府世子夫人裘氏。
韩雅点了点头,对逢春道:“既如此,弟妹,咱们直接去你姐姐那边吧。”
逢春对此没有意见,只凭着韩雅安排,在侯府后院步行一会儿,最后绕过一面石刻的影壁墙,进了逢珍在婆家住的院子,还没进到屋里,逢春已隐隐听到,屋里传来妇人的哭声,韩雅不由皱了皱眉,但已进了院子,自没有半道再撤走的道理。
妯娌俩一前一后进了屋里,除了卧病在榻的逢珍,曹氏、高氏、逢珍的婆婆刑氏,侯府世子夫人裘氏,以及韩雅的亲弟媳妇都在,服侍的丫鬟和媳妇们,都被撵在屋子外头,简略见过礼之后,只见高氏坐在榻边,搂着病骨憔悴的逢珍,想是刚刚哭过,高氏的眼角尚湿润着,神色间却盈满忿意:“……我闺女还没咽气呢,亲家太太就紧着去挑新儿媳妇,是不是也太过分了些。”
韩二夫人肯定不能承认这事,便道:“亲家这话可言重了,绝对没有的事。”顿了一顿,又轻轻冷哼道,“明知逢珍病着,需要静养,身边服侍的丫头还不省事,有事没事乱嚼舌根,什么有没有的事,都捕风捉影说给她听,这么没有规矩,合该全部捆起来狠狠打上一顿,叫她们都长点记性。”
高氏气得恨不得扇韩二夫人几耳光,她原本好端端的大女儿,如今却病入膏肓,已几乎到油尽灯枯的地步,强忍了心中怒气,高氏说道:“若真是误会一场,那倒罢了,要是确有其事,也太寒人的心了,我闺女自嫁来你家,哪怕没有功劳,总有些苦劳吧,她为了给姑爷留下骨血,拼着性命生了逸哥儿,却坏了自己的身子,现在,已经是熬一天算一天,亲家太太就让她安安生生过几天日子吧……”
伏在高氏怀里的逢珍,身形瘦弱,肤色惨白,眼眶也深深陷了下去,两行眼泪无声地淌在脸颊,高氏瞧得心酸难耐,忙拿手里的帕子给女儿擦眼泪。
高氏一片慈母心肠之话,却让韩二夫人听得火大,倏然站起身来:“亲家太太这话是什么意思,难不成逢珍病成这样,倒是我的过错了?是我不让她好好养病了?”说着,走到没怎么吭过声的曹氏旁边,说道,“那我可要请国公夫人给我评评理了。”
“自逢珍进了我家的门,我是打过她骂过她,还是短她吃喝穿戴了?”韩二夫人捏着手帕,嘴里的话跟豆子一样噼里啪啦地往外跳,“打她怀有身孕之后,我可有叫她过来服侍一天?我好吃好喝地供着她,是她自己胎位不正,这才导致了难产,这也要怨我头上么?”
长子娶的这个儿媳妇,她本不中意,但自家老爷强要同意,她也没有办法,逢珍本就不趁她的心意,还不好生服侍讨好她,反倒挑拨她们母子关系,韩二夫人大怒之下,自然要使出点婆婆的手段。
曹氏拉着气鼓鼓的韩二夫人坐下:“亲家太太别急,有话慢慢说。”
韩二夫人坐下之后,却是越说越来气:“逢珍生下逸哥儿后,身子大伤元气,我为叫她好好养着不劳累,便说先替她照养逸哥儿,等她身子养好了,再送回来给她养,可她呢,好像我这个亲祖母会害自个儿亲孙子似的,对越儿说什么见不着逸哥儿,她寝11 食难安,心神不宁,不能专心养病,非要把逸哥儿抱回来养。”
“这也就罢了,母子连心,她舍不得,我能理解,为着她的病,这一年多花了多少银子,我可有说过她什么。”韩二夫人目光扫过搂在一起的母女,扯着嘴角冷笑道,“别人家的儿媳妇,对婆婆是晨昏定省,端茶递水,到了我这里,没落到儿媳妇的一点服侍,还要被说我苛待儿媳妇。”
韩二夫人拔胸挺背,怒道:“亲家太太若是觉着我家伺候的不周到,不如接回去自己养吧。”
听着韩二夫人夹枪带棒的一番话,高氏直气得眼冒金星,双手打颤,再压不住心中怒意,也火了:“我闺女一直养不好身子,难道亲家太太就没一点错?我闺女本就病的厉害,你又隔三差五的往她这里塞通房送妾室,不是存心给她添堵是什么?”
韩二夫人一脸讥诮的冷哼道:“她不能服侍爷儿们,就得委屈着我儿子?真真好笑,富贵人家里头,哪个爷们没有几个妾室通房?谁让你女儿没投个好胎。”言外之意就是,没有公主命,就别犯公主病,末了,韩二夫人又怪笑道,“亲家太太素来贤惠,不舍得委屈自己老爷,难道就没教过自己女儿‘善妒’不对么?”
高氏气得几欲昏厥,韩大夫人见势不对,忙开口打圆场,再这么吵说下去,可真要彻底撕破脸了:“好了,好了,都少说两句罢。”韩大夫人自己老公尚病着,实在没心情在这里多待,便对韩二夫人刑氏道,“弟妹,逸哥儿还小,那边离不开你,你去瞧瞧他,叫逢珍也歇着吧。”
虽对儿媳妇不满意,但韩二夫人还是很疼爱亲孙子的,便散了些许恼火的气焰,很给长嫂面子的应了,韩大夫人又对曹氏等人道:“我这里还有事,就不陪着了,你们多劝着逢珍,叫她好生保养,别为闲言碎语生气伤身,待她好了,逸哥儿还要靠她教养呢。”
韩大夫人左右打点了一番,又挽留来客中午留饭,再叮嘱几句继续陪客的儿媳妇,这才和韩二夫人、女儿韩雅一道走了,送走婆母三人,韩雅的弟媳妇很善解人意地离开屋子,叫她们娘家人自己说话,自己则去了外头的偏厅喝茶。
“春丫头,你今日怎么来了?”待韩家女眷都出去之后,曹氏问逢春。
逢春默默当了半天背景,这会儿终于能开口说话:“大嫂今天回来探望她父亲,我想着,上回来侯府,没见着四姐,便跟着她一块来了。”
曹氏点点头,目光温和:“你有心了。”然后指着歪在高氏身上的病弱女子,道,“这就是你四姐,你自失忆之后,应该还没见过她吧。”
“见过四姐。”经曹氏引荐之后,逢春规矩的行礼问好,方才高氏和刑氏唇枪舌剑时,她已偷偷观察过逢珍,形容枯槁,面无光泽,身形瘦弱的几乎就剩下一把骨头,瞧她虚弱无力的样子,差不多已是奄奄一息的地步。
逢珍虽偎在母亲怀里,目光却紧紧盯在逢春身上,从她秀美朝气的脸庞,看到她淡雅贵气的装扮,眼睛中流露着不自知的艳羡和嫉妒,逢春见她一直瞪着自己,脸上不见半分善意,心中顿时又浮起那种厌恶的情绪,便再道:“四姐安心养病,多重保养,一定会好起来的。”
逢珍虚弱地喘了几口气,断断续续道:“真能借你……吉言就好了……”
上回去看望逢夏时,逢春好似有说不完的话,今天对着病魔缠身的逢珍,逢春说了两句话后,嘴里就蹦不出别的词了,屋里的气氛更为沉重起来,曹氏心里叹了口气,再对逢珍苦口婆心叮咛道:“珍丫头呀,你身体一直不好,最紧要的事情,就是将自己养好,别总和那些妾室通房斗气,斗来斗去,伤的不都是你自己么?”
逢珍的眼泪又缓缓留下来,气喘吁吁地哭道:“我也想养……好自己,但我那不安好心的婆婆,一直捧着那些小贱人,任由她们……气我,她就是见不得我好,想叫我死……”
见逢珍又哭出了眼泪,高氏忙给女儿再擦脸,口内柔柔的哄道:“珍儿,别哭了,快别哭了,你可禁不得再伤心伤神了,你要是有个好歹,叫逸哥儿怎么办,好孩子,你一定要撑着。”
想到还不足两岁的儿子,逢珍更是伤心难过:“娘,我舍不得逸哥儿,我不想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