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的姑娘,都屏声静气地坐着,曹氏再次开口道:“行了,瑶丫头,别哭了。”
逢瑶哽咽着声音,哭道:“都一年多了,婆婆和二爷再没给过我好脸色,我这日子……实在没法过了。”
曹氏不大同意逢瑶的话,逢瑶在韩家,四季的吃穿和月例并不曾短缺过,只是婆婆不善,夫婿不宠,下人不够巴结讨好罢了,离日子过不下去的距离,其实还远的很,真正受苛刻薄待的媳妇,那是连嫁妆都要被算计,吃穿银钱时常克扣,有的甚至都快临盆了,还得在婆婆跟前立规矩。
在逢瑶哭慨日子没法过时,姜筠、姚铭、韩越、赵大姐夫四人已到了大门之处,姜、韩两家的小厮已牵马等着了,姜筠先翻身上马,然后从姚铭手里接过嫤姐儿,将她牢牢搂坐在身前,对姚铭和赵大姐夫道:“你们回去吧,我先走了。”一提缰绳,一夹马腹,毛光水亮的高头大马就哒哒哒地往前慢走。
韩越回清平侯府的路线,与姜筠有一段重合,遂两人并驾齐驱,姜筠看了一眼神色淡漠的韩越,开口道:“你为何也出来?我是不耐烦应付咱们那位岳父。”
“彼此彼此。”韩越捉握着缰绳,口吐四字。
因是骑马慢慢溜达,姜筠便叫嫤姐儿露了个小脑袋出来,此时,小丫头正好奇地东张西望中,姜筠看了会儿怀中的女儿,再次说道:“其实,你若不想过来,大可和去年一样。”去年过节时,因年前逸哥儿病夭,韩越估计是气逢瑶没照顾逸哥儿,初二那天就没露脸。
韩越沉默片刻,又问:“那你今日又为何过来?”
姜筠神色悠悠地骑着马:“早知要别嘴吵架,我就不来了。”不过,今日之行也算有一个好处,那就是他已将逢春绝对不会再与逢瑶有任何瓜葛的事情,又重新明确的申述了一遍,想来,陶老夫人也不会再做什么无用功了,若是日后再有人提这事,他就再将逢春禁足,不许她再回娘家来,他现在的家门口……谁也不敢嚷嚷生事。
“佑安贤弟,你似乎对内人成见颇深?”韩越头一回这般明言相问。
今日的天气并不晴朗,一片灰蒙蒙的阴沉,姜筠的心情却并不很坏,只道:“君子背后不道是非,你夫人为人如何,你应该比我清楚,站在我的角度,我只能说,内人与令夫人断绝来往,日子兴许能安稳清静些,她上半辈子忍屈吃苦,没有一天舒心日子,下半辈子也该快活度日了。”
韩越默然无语,在记忆之中,未出阁的陶逢春,是一个非常安静的小姑娘,安静到几乎想抹去自己的存在感,待她出阁之后偶然再见,已变成一个能说会笑的活泼性子,时势造英雄,生存环境也蕴养性格脾气,没有天生的骄横跋扈,那是被人宠出来的,也没有天生的隐忍谨慎,那是被现实逼出来的。
行不多时,便到交叉路口,姜筠勒缰驻马,说道:“咱们相交,与内眷女流是否相和无干,这就告辞了,得闲可一聚……”说着,低头看怀里的小丫头,温声笑道,“嫤姐儿,来,把脑袋藏起来,只能露一只眼睛出来。”嫤姐儿兴奋地笑道,“爹爹,要让马儿跑了么?”姜筠笑应,“对,快藏好,咱们一口气跑回家。”待嫤姐儿揪着姜筠的外氅,把自己隐藏好后,姜筠朝韩越一颔首,“告辞。”
伴随着哒哒哒跑走的马蹄声,隐有女童清脆的笑音传出来,韩越沉默片刻,然后溜达着马儿回府,今日都是出嫁的女儿回娘家,韩越的亲妹妹韩絮也不例外,待午宴过后送走妹妹妹夫,韩越在折回父母院里时,恰巧碰到陈梅香。
陈梅香福身行礼,低声唤道:“二爷。”
韩越轻轻‘嗯’了一声,目光落在陈梅香的脸上,陈梅香悄悄抬起眼睛,望到韩越有些热有些痴的目光时,双颊立时飞上两片红霞,然后快步行礼离开,清丽佳人含羞带怯地奔走,韩越微捻腰间的玉佩,然后去了母亲的院子。
出了正月后,韩越纳远方表妹陈氏为妾,众人皆唤香姨娘。
香姨娘乃是良家女子,由韩二太太亲口同意,韩越点头答应,是为妾中贵妾,逢瑶恨的几乎快吐出血来,却不得不咬牙喝了香姨娘的敬茶,夫婿要纳妾,她根本无法阻拦,她才说一句不同意的话,婆婆立马指责她善妒,又因香姨娘与韩二太太有亲,她打不得、卖不得,连骂都不好骂,逢瑶简直快憋屈死了。
尤其是,自打纳了香姨娘,夫婿常留宿陈梅香的屋子,倒也不是不来她的正房,但每次过来,依旧是各睡各的,逢瑶就弄不明白了,她身上到底哪里不干净了,惹得夫婿连碰都懒得碰她,某一个晚上,逢瑶忍不住哭着问他,韩越眉毛动也不动,只道:“你若是觉着委屈,我们和离吧。”
逢瑶不甘的刨根究底:“你就不能和我说句实话么?”
韩越直直地看着满脸泪水的逢瑶,声音漠然道:“好,那我告诉你,去年正月十五,你哭着求我留宿正屋,我应了,后来,我又摔门走了,你觉着那是为什么?”
逢瑶泪雾朦胧道:“为什么?”
“逸哥儿十一月中病夭,待到正月十五那日时,他尸骨未寒尚不满百日。”韩越嘴角扯出一抹冷冷的弧度,“他哪怕不是你亲生的,好歹也是你嫡亲的外甥,也叫过你几年姨母和母亲,他又是因你照顾不周,才早早夭了小命,你那晚想干什么?你有没有心肝?我实话与你说吧,我现在一挨到你身上,就恶心的想吐。”
被枕边人恶心的想吐,逢瑶的脸色难看之极,仿佛脸上被抽了几鞭子似的扭曲,韩逸已冷冰冰再道:“若非为了栋哥儿,为了你正室的体面,你以为我愿意与你睡在一张床上?你要是耐不住空虚寂寞,我与你和离,栋哥儿留下,你另寻他人嫁去。”
逢瑶眼中含泪地摇头道:“不……不……我不和离……”
韩越神色冷淡道:“你若不想和离,那就这么过下去吧,只要你安分守己,孝敬母亲,安定内宅,正室的体面和尊荣,我都可以给你,别的就不要想了,包括夫妻房事。”
逢瑶难以置信地望着韩越:这是要她当一辈子尼姑么。
早春时节的夜晚,依然寒凉如水,如意苑的卧房中,姜筠揽着大肚子的媳妇,额头满是汗意的低声问道:“没有哪里不舒服吧。”逢春脸色绯红,轻轻摇了摇头,回道,“没有。”姜筠缓缓吁出一口气,带着一点点苦笑的甜蜜,“整的跟做贼似的。”逢春低嗔道,“谁让你道行不够,老想着破戒呢。”姜筠摸着媳妇圆滚滚的肚子,说道,“今儿是最后一次了,在你生孩子之前,再不来了。”
逢春亲一口姜筠的脸颊,悄声笑道:“待我生完孩子出了月子,一定好好补偿你。”
姜筠呵呵低笑道:“还用你说,我一定连本带利讨账回来。”
“不过,这个孩子怀的时间不大好,月子期差不多正好在夏天。”逢春忍不住愁眉苦脸道,“大夏天坐月子,那得多难熬啊,会变成臭的吧。”
姜筠毫无诚意的安慰道:“臭了也没关系,一洗就香喷喷了。”
逢春大怒:“你讨厌!”
姜筠哈哈一笑:“来,孩儿他娘,躺下来好好睡吧。”太医每半个月都会登门诊脉,言道逢春这胎怀相也好,又因已经生过一胎了,只要好生保持下去,临盆时一般会比较顺利,嗯,据太医不敢完全确定的猜测,这一胎应是个哥儿,一边帮扶逢春躺下,姜筠先生一边烦恼,“逢春,你要是生个儿子出来,嫤姐儿和晏哥儿不喜欢小弟弟怎么办?”两个孩子每天喊的都是小妹妹喂。
逢春很随便地给了个建议:“这还不好说,若是个女儿,那正好满足他们的心愿,若是个儿子,嗯,我们就说儿子就是‘小妹妹’,小婴儿嘛,他们哪能分出来是男是女?”
姜筠嘴角一抽,傻媳妇净出馊主意:“你这不是欺骗两个孩子的感情么?”
逢春笑嗔道:“那该怎么办?总不能……嗯……像刘公公和王公公那样吧。”刘公公和王公公都是嘉宁长公主曾经用过的内宦,在离开皇宫立府之后,两个内宦管事也被一道带了出来。
姜筠脸色更黑,这主意……更馊,逢春见姜筠没吭声,便笑道:“我知道我的主意不好,那不如二爷出一个两全其美的?”姜筠想了一想,回道,“那咱们就再生一个。”逢春轻哼一声,“你说的倒?5 乔崆桑阌植挥没程ナ隆!苯薷降椒甏憾撸∩溃盎翱刹荒苷饷此担乙彩浅隽舜罅Φ模遥艺獠坏弊藕蜕信隳懵铩!狈甏汉吆咝Φ溃岸ザ嗨闶歉霾苫ㄉ恕!?br /> 两人调侃着夫妻夜话,你一言我一语说了良久,最后香香沉沉地睡下,次一日,因晨光极好,是个晴朗天气,逢春便也跟着姜筠往明萱堂而去,六个多月的肚子,已经是圆滚滚的模样,像嫤姐儿常踢着玩的绣球,嫤姐儿已给未出世的妹妹起了一个外号——小圆球妹妹。
“娘,小圆球妹妹,今天乖么,有没有踢你?踢你疼么?踢哪儿了?”一大清早,嫤姐儿就如一只叽叽喳喳的小喜鹊,一连串的发问,很热情地展现出对小圆球妹妹的期盼。
逢春扶着瑞云的手,把包袱往外甩:“让你爹爹告诉你。”
嫤姐儿一溜烟窜到姜筠腿边,鼓着鲜花般柔嫩娇润的脸颊,又把一连串问题说了一遍,姜筠耐性极好,也不嫌嫤姐儿啰嗦话多,便一一有序作答道:“嫤姐儿的小圆球妹妹,今天很乖,只踢了一下,踢的不疼,踢的还是肚子呀。”
晏哥儿话少,只问母亲一个问题:“娘,小妹妹什么时候,才能从肚子里出来?”然后又接着道,“我想和小妹妹,一起晒太阳。”姐姐太活泼,老喜欢疯跑乱跳,都不爱跟他坐在一起晒太阳。
逢春轻轻掩口失笑,继续往外甩包袱:“问你爹爹吧,娘也不知道。”
一家子玩笑着到了明萱堂,得知小儿媳约摸怀的是个哥儿后,不消多说,姜夫人内心自然极为欢喜,毕竟多孙多福,家里也会热闹许多,一番嘘寒问暖吃喝是否得宜后,一家子又慢慢溜达回如意苑。
时光飞逝,转眼就快到嫤姐儿和晏哥儿的四岁生辰,当年因姜筠先生总是抢戏,在给逢兰添出嫁妆彩时,大出特出了一厚笔,搞得逢兰每年都在想着如何不着痕迹的还回去,别的名目都不怎么好使,唯有在嫤姐儿和晏哥儿过生辰时,逢兰才能狠狠放出一笔血。
望着两只金灿灿沉甸甸的璎珞金项圈,逢春一脸无语的好笑:“这么重的项圈,叫他们怎么戴呀,好容易才长高的个头,只怕一戴这个,又该被压缩回去了。”
逢兰笑道:“五姐真会说笑话,哪就那么夸张了。”说过孩子们的闲话笑料后,逢兰问逢春,“五姐,七姐夫纳了一房贵妾的事情,你可知道,听说是韩二太太的远方外甥女呢,七姐姐回家哭过几回,让祖母帮她想辙呢。”
逢春拨着手上的红宝金戒,一脸事不干己道:“听我大嫂子提过一嘴,这种事儿……祖母能帮她想什么辙?”在古代,男人纳房出身良家的贵妾,也是很平常易见的事情,只要韩越没有干出逾越的宠妾灭妻勾当,谁也指摘不了他什么错。
逢兰犹豫半晌,才嗫喏着小声说道:“我听说,七姐姐求祖母想辙,不止是那房贵妾的事儿,似乎是七姐夫不肯和她……一起睡?”
逢春眨了眨眼睛——那陶老夫人应该更没辙吧。
三月初八之夜,是逢春和姜筠成婚七周年纪念日,姜筠抱着大肚子婆娘,眉眼含笑地问道:“我待你好不好?”逢春点头,“好。”姜筠接着再问,“是否嫌弃你不喜欢你了?”逢春咧着嘴摇头,又拍自己的鼓肚子,“你若嫌弃我了,这个娃娃又怎么来的?”姜筠最后道,“那能不能相信我会一直待你好下去?”逢春伏在姜筠胸口,笑靥如花道,“能。”姜筠啄一口逢春,笑道,“真乖。”
第96章 逢春V
三月的季节,春暖花开,逢春躺在屋廊下的摇椅里,一脸惬意地晒着太阳,自打嫤姐儿和晏哥儿过罢四周岁生辰,姜筠便让嫤姐儿与姜婷、姜筌一起上闺学,又让晏哥儿跟着姜逍一起上课读书,于是,逢春的耳根子现在特别清静。
几天学上罢,闺学女先生很含蓄的表示,贵府的嫤姑娘真乃好口才,男学老先生很抑郁的表示,贵府的晏公子晚上是不是睡眠不足?逢春呵呵傻笑两声,然后一手扶着后腰,一手拎着小戒尺,对嫤姐儿和晏哥儿训话:“你们两个,还想不想要小妹妹了?”
嫤姐儿和晏哥儿并排站在墙根,异口同声道:“想。”想了好久的说。
逢瑶挺着大肚子,在两人面前来回转悠,在姜筠意味深长的目光中,一脸装腔作势的训诫道:“想要小妹妹,你们上课时就要听话,嫤姐儿,你不能老和先生抢话说,有什么问题,要等先生说完,你再张嘴问问题,晏哥儿,你不许在课堂上睡懒觉,要竖起耳朵听先生讲课,都听明白没有?”
嫤姐儿和晏哥儿再一次异口同声:“听明白了。”以前两人常被逢春摆在一块训斥,早养成了异口同声的模式。
逢春挥了挥手里的小戒尺,眯着眼睛吓唬道:“你们以前小,不听话的时候,娘只打你们屁股,现在你们长大了,若是再不听话,可就要打小手板了……嗯,都把右手伸出来,一人打一下,下回再不听话,就打两下,往后若还是不听话,就打三下……呃,嫤姐儿,你伸的是左手,还是右手?”
两只嫩嫩的小胖手伸了出来,逢春砰砰两下,一人敲了一手板,到底是爱了四年的心肝宝贝,逢春压根舍不得用劲,被敲过小手的两人,没一个露出泫然欲泣状,逢春想了一想,再补充道:“今天是第一回,娘打的轻,下一回,可就狠狠打了,嗯!”
嫤姐儿没少被亲娘揍屁股,‘狠狠’的力度,她约摸还是了解的,随即露出一脸怕怕状,晏哥儿伸手去揉屁股,微皱着漂亮的小脸蛋,似乎在回忆母亲打过的‘狠狠’程度,一旁围观的姜筠先生,已拿书盖住了脸,但那一颤一颤的身体,无不是在告诉逢春——我笑的很欢乐。
训完两个让先生头疼的娃娃,逢春继续绷着脸:“好了,都跟着奶妈回屋睡觉吧。”待两个娃娃离开正屋后,逢春提着小戒尺,指向在暗地偷偷发笑的姜筠,竖起一对秀眉道,“筠二爷,你笑什么笑!再过几个月,就要考乡试了,你不紧着看书,还在这里看戏偷笑,给我伸出手来,打十下!”
姜筠丢开遮脸的话本书册,乖乖朝逢春伸出右手,一脸求打的欠揍表情:“好,筠二奶奶,你打吧。”
逢春无语半晌,丢开手里的小戒尺,扶着腰坐上炕床,姜筠凑近前去,揽住大肚子婆娘,眉目含笑道:“怎么不打?”逢春扁扁嘴巴,“说笑而已,我哪敢真打你呀,训训丫头和儿子就够了。”姜筠把玩着逢春的手指,笑道,“巴掌都递给你了,你反倒没打,真是没意思……”逢春朝姜筠皱皱鼻子,然后垂眉轻抚肚皮。
姜筠一手穿到逢春腿下,另一手揽住她的后腰,双臂稍一用力,已将她稳稳抱到自己怀里,贴上逢春温热的脸颊,姜筠静静微笑道:“这个孩子也八个多月大了,谢谢你让我再当父亲。”
逢春调侃道:“都是二爷勤恳出力,方能种瓜得瓜,种豆得豆。”
姜筠嘴角微扬道:“说的有道理,自打你说想再生一个孩子,我怕你失望,确实出了一番大力气。”逢春轻捶一把姜筠,忽又低声叹道,“再不多久,我就该生了,到那时,阿箬也会回来,唉,说实话,我现在都不敢见阿箬了……”
“阿箬是自己给自己压力,两年……并不算长。”姜筠缓缓道。
逢春扁扁嘴巴,有些不高兴道:“其实,阿箬本来也还好啦,咱们这边自不会说闲话,董家那边也没有急得催促,就是那个慧柔郡主,每次见到阿箬,都要挑几句刺话,给阿箬心里添堵,她觉着日子过的不顺心,也不能这么把气往别人身上撒呀。”
姜筠叹了口气,又摸摸逢春的肚子:“先别想阿箬的事了,再过一个来月,你就要生了,你还是先顾好自己吧。”凡事并没有万无一失,还是小心谨慎为上,到底是在鬼门关晃悠的事情啊。
时光流转,待到五月初时,逢春开始腹痛发作,在姜筠来回不停的转圈圈中,逢春予午后顺利产下一个男婴,姜夫人喜得直念阿弥陀佛,韩氏并无羡慕嫉妒之意,她自己已有两儿一女,压根用不着眼红,因而也是脸上带笑,对婆婆和小叔子恭喜的真心实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