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多数服务行业的工作人员,在春节还意犹未尽时,就已“走马上任”了。
快递员显然隶属于这个“大多数”的范围。
苏言签了字,从快递小哥手里接过了快递文件袋。
隔着纸袋,苏言摸到颇有些厚度的一叠东西,眉毛不由稍稍拢了一下。他把文件袋转过来,找到寄件人姓名和地址的位置,看见淡蓝色的长框里是一片空白。
用常见的文件袋装着的快递,没有写寄件人姓名,也没有寄件人地址,有的,只是孤零零的收件人名字。
没有署名,又来路不明的东西轻而易举就能给人带来不怀好意的感觉。
苏言轻松惬意的站姿忽然就变了。
带着点愉悦笑意的细长眼睛眯了起来,平日里总是微微上扬的嘴角转瞬之间好像被强制拉平了,显出几分凌厉的严肃来。苏言手指头一转,纸张相互脱离的撕拉声当即响了起来。
“苏哥,早啊。”
苏言动作一顿,若无其事地顺着接缝口把掀起来的小纸条按了回去。他转过身,看见迟迟醒来的钱多站在餐桌旁边,对着早餐流着睡眼惺忪的哈喇子。
“你先吃吧。”
脑子里还残留着贺岁大片余韵的钱多,似乎等的就是这句话,他压根没注意到苏言脸色有瞬间的不对,直接拉开椅子坐下开吃了。
“唔,好次!”
嘴里塞得满满当当,钱多百忙之中抽空表达了对苏言厨艺的赞赏。
“吃完了锅里还有。”
苏言说完,径直上了复式公寓的小二楼——那是他的私人空间,没有得到允许,钱多不会上来。
临近中午时分,厉铮日常给苏言拨电话。电话响了好几声后,那边的苏言才接起。
“喂。”
只是单单一个吐音,就足够厉铮察觉到苏言的情绪不对。他回身先抵上了房门,而后喊了句苏言的小名:“团团。”
两个人在一起久了,交流都变得异常简洁起来。就好比现在,在外人眼里明明什么都没说的两个人,却早就将情绪分毫不差地借由电话讯号传达到了“目的地”。
厉铮的语气是压低了嗓音的温柔,苏言被他不由分说地先哄了一把,绷紧的整个人顿时松懈下来,一颗心就差柔软成一团了。他垂下眼睛,无声无息地叹了口气。
“我收到份东西。”
“是十六年前,导致我父母意外车祸死亡的客车司机死亡证明。”
苏言停顿了会儿,似乎有点无以为继似的抿了抿唇:“厉铮,当年那场车祸,真的只是个意外吗?”
当然不是。
当年震惊a市上层的连环车祸事件,是在厉铮绑架被解救后,身为市长的厉老爷子怒而连根拔了a市当时大大小小黑帮势力之后,所遭到的穷途末路的报复。
客车司机被狸猫换太子,假司机蓄意挑在人流量高峰期,企图拉着车上三十二位毫不知情的乘客陪葬。而真正的客车司机,早就被捂死在客车车站的公共厕所里。
蓄意向当局发起报复性|行|为,策划连环车祸,并导致数十人死亡,这已经相当于恐|怖|分|子袭击事件了。为了不引起民众恐慌,厉老爷子在和上面联系过后,遵从上面的指示将事情压了下来,并设置了相当高的保密级别。
涉及此案的所有卷宗以及档案,没有特批根本拿不到。那么,苏言手里的司机死亡证明,究竟是谁送来的?
是谁不满当时的处理方式,心心念念想让十数年的旧案重见天日?
又是谁,一直对厉家,对厉老爷子怀恨在心?
答案昭然若揭。
苏言不明白里头的头头道道,厉铮却再清楚不过。联想到已经退休的那位的身体状况,一个近乎荒诞的猜测在厉铮心里浮现了。
如果证明是封厌寄的,那么,这意味着封灵渠要动手了……
华夏一把手四年一换届,过了元宵,新的换届选举就近在眼前了。而此时,非常看好厉老爷子,甚至一手提拔厉老爷子登顶的,代表整个华夏红二代的那位,却传来了病重的消息。
深知换届水有多深,厉铮从未想过把苏言牵扯进来,封厌却用小小一份档案,就成功地让厉铮投鼠忌器。
无根无系的苏言一被牵涉进来,立马会被各路人马盯上。
毕竟,作为当年连环车祸事件的逝者家属,苏言调查父母真正的死因,理所应当。而尘封多年的真|相一旦浮出水面,便会立即被封灵渠揪住不放,到时候,会有人想拿苏言当枪使,也会有人想要他的命。
在这个知道的越多,死的就越快的关头,在欺骗苏言和苏言的安危之间,厉铮选择了前者。
厉铮动了动嘴唇,声音一如既往的低沉:“团团,车祸只是个意外。”
苏言的心沉了下去。
他不知道厉铮后面说了什么,只恍恍惚惚想起之前接的那通电话来。
“我劝你还是省省力气,别眼巴巴去求证了,厉铮是不会承认的。”经过处理的男声在电话里道,“要我是厉铮,我也不会承认的。”
“谁会把自己父亲任期内的丑闻往外说呢,这可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事。”
“虽然因为这件丑闻,害死了你父母。”
苏言觉得有些荒谬,好像人生在一夕之间变成了狗血偶像剧,爱人变成了间接害死父母的人的儿子。尽管他心里十分清楚寄件人不怀好意,也从未全然相信电话里的人所说,然而亲耳听到厉铮否认时候的冲击依然不小。
“或许他有不得已的原因呢?”苏言想,“等晚上见面再好好谈谈吧。”
抱着这样的念头,苏言结束了通话。
而另外一边,厉铮挂断电话后,立即起身去了厉老爷子的书房。
“爸——”
正接电话的厉老爷子摆了摆手,示意厉铮等会儿再说。
电话那头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厉老爷子的神情几乎瞬间就沉重下来了。
片刻后,厉老爷子轻轻地把话筒放了回去。
面对着厉铮,厉老爷子平静地开了口:“上届的那位,刚刚去了。”
“他们,”厉老爷子顿了顿,“要宣战了。”
晚七点,a市国际机场。
距离登机只差二十分钟了,苏言一遍又一遍地拨打厉铮的私人电话,得到的回应始终是无人接听。再拨越肖山的,也是同样的结果。
约定的时间快到了,导演和另外一位男主演却都不在场。
“苏哥,”钱多往踮着脚往门口望,“厉总和越导是打算让你一个人代表《梧桐街》剧组,出席柏林电影节吗?”
苏言没有接话,只皱紧了眉头,心里隐隐有点不安。
“亲爱的乘客们,距离t835航班起飞还差十分钟,请尚未办理登机手续的乘客……”
机场的广播响了起来,苏言捏了捏眉心,朝钱多招了招手道:“走吧,我们先登机。”
苏言话音未落,钱多突然嚎了一嗓子:“来了来了!”
苏言猛地转过身。
“越导来了!”
苏言松了下来的那口气还没来得及呼出去,又被堵在了嗓子眼,险些呛出一声咳嗽。
不远处,身材高挑的女人牵着另外一个身形娇俏的女人,大步走了过来。
“抱歉,有急事耽搁了。厉铮来不了了,我们先登机。”
越肖山说完这句话,转头看向苏言,“飞机上说。”
理解她话里意思的苏言点了点头,一行人依次上了飞机。
今年的公历比农历快了一个月多,后天是2月11日,也是柏林国际电影节。导演越肖山将《梧桐街》送去参赛的事情,圈内早就有不少消息灵通的记者知道了。
等到《梧桐街》得到国际a类奖项泰迪熊奖提名的消息一出来,闻风而动的记者,立刻前往越肖山的住处逮人,不料却扑了个空。
等他们脑袋转过弯,奔到飞机场的时候,刚好看到t835航班消失在天际。
与此同时,飞机上,越肖山也坐回了自己的位置。
苏言视线落在旁边空着的位置上,思绪却还缠在越肖山片刻前说的话上。
华夏上届一把手病逝了。
虽然目前消息还处于秘而不发的状态,但是不用多久,全世界的人都会知道了。
正在任期内的厉老爷子所面临的压力与舆论,简直可想而知。
偏偏此时厉钧远在非洲,厉铮一个人……
苏言把手机开了机,调出短信界面,犹豫许久,编辑了一条异常简洁的短信。
“和越姐上飞机了,别担心,我会照顾好自己。”
点击发送,确认。
做完这些,苏言将手机调成了静音。想了想,又重新掏出手机,改成了震动。
长达十几个小时的飞行并不好受,尤其是对现在的苏言来说,不亚于煎熬。他牵挂厉铮,原本缀着的沉甸甸的往事,在此时都化成了对厉铮的担忧。
即使理智异常清醒,明白自己即使回去也无用,苏言却还是忍不住忧心忡忡。他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解锁屏的动作,直到飞机快要降落。
“苏先生您好,飞机即将落地,麻烦您关闭手机。”
尽管事先听到了风声,但是见到真人依旧难免情难自持。好不容易才和同事说好,换到头等舱来的空姐勉强压抑住激动,默念了三遍职业道德后,才做到使语气尽量平常。
苏言再一次划开了手机屏幕,看到通知面板依旧没有任何提示。他眼皮微垂,非常细微地将外露的情绪收敛起来,而后边关机边抬头朝空姐微微笑了一下,“抱歉。”
被苏言无意间做出的抬头杀击中,空姐脸上泛起了不自然的红晕。她转头四顾了一番,接着低下头,声音小小地问苏言:“可以给我签个名吗?我喜欢您很久了。”
“当然。”
苏言欣然一笑,接过空姐事先准备好的照片和笔,爽快地签下了名字。
十几分钟后,飞机落地柏林。
温暖的春天尚未到来,寒风依旧盘桓在柏林的上空,苏言紧了紧脖子上的围巾,跟在越肖山身后踏出了机舱。
距离柏林电影节开幕式还有十几个小时,一行人决定先去酒店放好行李,再去吃点东西填饱肚子。
点单的时候,全程由苏言负责沟通。没办法,整个《梧桐街》主创人员,竟然就他的英语最好。
苏言的英语其实很糟糕,但他是个好胜的人,自从上次无意中说了句英文惨遭李朝歌嘲笑之后,他就请了专门的口语老师,很是下苦功夫纠正了一番,现在已经非常流畅标准了。
“哎苏哥,那个外国人怎么老往咱们这边看?”
等着上菜的功夫,钱多发现斜桌英俊帅气的德国小伙,频频往他们这边张望。
苏言手指摁着手机锁屏键,头也不抬地道:“多半是见咱们越姐太漂亮。”
“苏老师调侃你呢。”李嫣然捂着嘴笑着用胳膊撞了撞身边的越肖山。
“别听他胡说。”越肖山没好气地睨了苏言一眼,凑到李嫣然耳边小声道:“在我心里,永远是你最漂亮。”
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某些东西的越肖山助理,登时被水呛着了。
“咳咳咳!”
听着没眼力劲的小助理撕心裂肺的咳嗽声,钱多投去了同情的目光。
“真眼瞎。”钱多不无幸灾乐祸地想,“连越导和嫣然姐是一对都看不出来。”
小助理好不容易停住了咳嗽,她一抬眼,发现斜桌的德国帅哥竟然走过来了。
身高足有一米九的德国帅哥,站在越肖山椅子边,用他一双碧绿的眼睛,直直地盯着越肖山的,接着说了句话。
竖起耳朵结果一个单词都没听懂的众人,一头雾水地望向了苏言。
同样没听懂的苏言:“……”
大概是见越肖山没反应,德国帅哥又重复了一遍刚刚的话。
这回越肖山开口了,她慢吞吞地以相同的腔调,相同的语言回答了德国帅哥。
两人不知说了什么,最后德国帅哥一脸遗憾地走了。
“越导,你竟然会说德语!”人一走,钱多立马惊奇道。
越肖山可有可无地点了点头。
苏言把手机正面朝下地往桌上一扣,靠上了椅背:“那你还让我点单,嗯?”
顶着苏言指责的目光,越肖山一脸无所谓的耸了下肩膀:“我英语是不好,不过我没说我德语不行。”
苏言让越肖山这一番推心置腹的“坦言”,坦得说不出话来。
“哎越导,那德国帅哥说啥了?”全身八卦因子都在叫嚣的钱多,难得勇敢了一把,他忽略掉苏言的脸色,问出了心底的疑问。
“他啊,”越肖山懒洋洋地搭着李嫣然的肩膀,“他说你苏哥这么帅,问他有没有伴。”
——这话一听就知道是扯淡。
讨了个没趣的钱多讪讪地摸了摸鼻子,闭嘴不说话了。
又见钱多吃瘪的苏言则挑了挑眉梢,心想越肖山嘴贱毒舌的功夫是日精月益了。
只是没想到这竟然成了苏言对越肖山最后的印象。
一群人吃了饭,苏言和钱多回酒店,越肖山表示需要见老朋友,带李嫣然先走了。
回到酒店泡了个澡,苏言摸出手机,划算了下时差,终究还是忍住了没给厉铮打电话。他连上酒店wifi,准备刷一下微博。
#上届一把手溘然长逝,华夏举行国丧,全国降半旗致哀。
联网就自动推送的新闻弹了出来,苏言划拉着页面,慢慢看完了这篇字字哀痛的新闻。
作为华夏硕果仅存的红一代后人,这位老人的离世,意味着华夏上层的重新洗||牌和站|队。
苏言控制不住想给厉铮打电话。
事实上,他也这么做了。
这回厉铮接了电话。
“对不起团团,我刚拿到手机。今天去的地方都不能带电子产品。”厉铮解释道。
“嗯,我猜到了。”苏言理解地应了一声。听到厉铮的声音,他先前一直悬着的心忽然就放松了大半。
靠在床头,苏言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厉铮说着话。
“越肖山这么欺负你,”厉铮的声音听起来有抹不易察觉的疲惫,“等下我通知安妮,撤了她新电影的投资。”
苏言被厉铮这手格外霸道总裁的举动哄得小声笑了出来,“那可不行,她新电影我推荐了卢奕群去主演呢。”
厉铮紧绷了一整天的神情缓和下来,他嘴角挂了缕笑意,语气宠溺地问:“那你说怎么办。”
“这个好办,到时候让她把柏林电影节的奖杯送我好了。”
一语成谶。
#爆新锐导演越肖山柏林车祸,当场死亡
#《梧桐街》捧回泰迪熊奖,导演却无缘亲自领奖
#苏言代越肖山领奖,《梧桐街》赢得赞誉
#导演编剧罹难,《梧桐街》只得男主演领奖
……
谁也没想到会是这个结果。
三个主创人员出国领奖,最后只回来一个。
越肖山出事时,车辆油箱被撞破,车身剧烈摩擦之下导致车辆直接爆炸,掀起的火浪瞬间吞噬了整辆车。
坐在她身旁李嫣然未能幸免于难。
越肖山的家人接到消息,第一时间就接手了她的后事。而李嫣然父母的电话却迟迟无人接听,最终还是由越肖山的家人做主,将两人一同火化了。
苏言出席了两个人的简易葬礼,下午搭飞机回国。
“苏言请问你对越肖山车祸事件什么看法?”
“请问苏言车祸发生时你在现场吗?”
“请问苏先生你事先知道会有车祸发生吗?你知道了为什么不制止越肖山出门?”
“听说车祸发生前越肖山喝了不少酒,车祸和酒驾有关吗?”
“请问……”
……
苏言刚从出机口通道显露出身影,等候多时的记者们就举着话筒怼了上去。镁光灯此起彼伏,各种尖酸刻薄的提问瞬间将苏言淹没其中。
人死了,却总还有一些毫不相关的人,紧紧攥着死亡的消息,谋划着最后一场消费。
苏言将所有情绪藏在乌黑的大墨镜之下,只隐约露出半截坚毅又冷漠的下巴。他在开路保安的护送中,匆匆上了惊鸿派来的保姆车。
那座泰迪熊奖杯也被带回了惊鸿。
越家人仇恨它,如果不是因为它的缘故,他们便不会失去亲人。
当时悲痛欲绝的越肖山母亲一见它,就扑了过去想砸了它,让越肖山父亲拦了下来。
“你是那个电影的男主演吧?”一夜之间老态必现的越父看着苏言道,“奖杯送给你了,你带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