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辛就把心里的事跟他说了,他说这家妓院里的妈妈跟他说,由下月起,就要让他住到好的房间里面去,也不用干活了,每餐吃得也会很好,还问他愿不愿意。其实他知道问他愿不愿意是多余的一句,不管他愿不愿意,到时都会让他搬离眼下这处通铺房,好吃好喝地喂养着,只等一年半截之后“珠圆玉润”了,就可以为妈妈赚钱了。
范禹看出来他不愿意,他觉得一般人没谁会想沦为娼妓的,或许这里的人也是一样,没谁会想沦为娼妓,一旦被生计艰难或是强权压迫逼迫得要走上这条路之前,在面对人生那样的转折之前定是要经历一番内心挣扎的。且他也觉得这个祖辛实在模样可喜,等大了,保不定还能遇上一个好的将他聘了,若这会儿就在妓院里那样地养着,养到十四、五时就开始接客,那岂不可惜。
范禹看着祖辛那张脸,又在想象着他就这样再大一、两岁时这里的妈妈要他接客时的形景,自觉有些反胃,因到了那时,他再大也仍旧只是个半大的孩子吧。
范禹听了他倾诉的委屈烦难,倒是想帮他解,可眼下他自身难保,也不知如何帮他解。就只能浮言先劝慰两句,说:“你也不要为这个愁了,一时半会也不会让你做那样的事,不如到时先吃好睡好,再谋后着。”祖辛听了,虽没有特别好受些,可确实也只有这样一条路给他走了。
范禹想着,看来他自己的审美在这个世界倒并没有什么特别扭曲或与众不同的地方,不会是说他以为美的人或物在这世界反以为丑,又或是他以为丑的人或物在这世界反以为美。就像他一早认定祖辛的模样周正,这儿的人也是这样认为的,早早地就被这妓院里的妈妈盯上了。可他又知这并没有什么好羡慕的,长得好却命里下贱,就是这样迟早要被人盯了去行另一番糟践罢了,还不如他这样来得干净,没人盯上他的样子,要糟践也是糟践他的力气与耗损他的健康。
这晚上,夜已较深了,范禹才拖沓着脚步去大浴房冲澡,祖辛也一道去了。范禹脱了衣裳,又见自己现在这副身体,看来看去也跟一个男孩的没什么区别,就是细弱了些,并且他又想来想去也想不明白,这样的身体结构到底要怎么生孩子。
☆、第 3 章
范禹第二早又被打发出去砍柴。他出了这间妓院的门向北走去,他走的这条街叫大启街,是鱼女城的几条主街之一,自然是一个五色缤纷、花攒锦聚的热闹地方,沿街倒是也有见到蒸笼屉子,他瞥了几眼,当街叫卖的小贩一揭那屉子,就是几卷白热的雾气直扑那小贩的脸,他发现那里卖的还是他自己平时吃的那种馒头,只不过样子新鲜好看、卖相佳了一些罢了。一屉蒸好后,还有不少人上去买,只不过买的人可能衣着都不是什么华丽的,看着都像是成年了的囝,他们务工的地方不包吃住,故而发了工钱后也只能来这样的极便宜的地方买这种馍吃。
他们那些务工的地方或许只是想省去安排这些人吃住的麻烦,而选择每月发给一些钱,任他们自行去调度,或十来号人赁一间屋子住,或日常自己选择在街上买点东西来吃。给的钱一般都很少,故而虽是看似这些人能选自己住的地方与吃的东西,却实则并没有留什么拣择的余地给他们——实在说来,他们只有一个选择,就是选最便宜的。只能拣最便宜拥挤的地方赁了来住,也只能选最便宜的食物来果腹。每月尾自然是不见什么节余的。
这条大启街好长,范禹觉得自己走了都能有三刻钟才走到尽头出城门,且由他出他们那间妓院到城门口的这一段只是整条大启街的一段,若整条走下来还不知要花上多少工夫。他也只是估摸着这个时间应该是三刻钟,而到底这个地方的一个小时是否真跟他以前所认知的一个小时是一样的长短,他也是不得而知的,虽然感觉上去,那个时长倒是近似的。
他这回出了城门后,依旧是循着他记忆里的山路向上攀去。上了山顶后又经过那条横跨至另一侧崖壁顶上的铁索板桥,他便寻了处枯枝细杈多的地方砍起柴来。也不知是他高估了自己现如今这身体的耐受力还是低估了今天这样的天气。今天的天,日头实在灼人,干烤着整座鱼女城与城外的大小山头,不像是昨天,昨天天阴着,虽因阴着而有些微地闷,可到底水气足,且也有和缓的风,今天这天却像是能加速耗尽一个人身体里的水与气力一般。
范禹砍着砍着,就晕了过去。
等他醒来时,发现自己正躺在一间屋子里。屋子里悄然无声、静无一人。他又竖着耳朵听了会儿,就听屋外传来了悉悉索索的声响,然后门就开了,原来是一个婆婆。婆婆手里端着一只碗,走来这床边坐下,问:“你在城里哪家干活呀?他们没给你吃够饭吗?看你瘦的,我都能把你背回来。”
范禹问了才知自己原是晕在了那一侧的树丛里,露了两条腿出来,这婆婆也在城里做小买卖,也是一样卖那种颜色灰败的馍,过了午饭时刻,婆婆就推着板车回来了。在板桥处见到左边那里好像有两条腿,就过去看了一眼,见是一个小孩晕过去了,就想放上板车推回她的住处。无奈板桥上的每块板间有点缝隙,单就推着板车在上头过就有点磕磕碰碰的、推不稳,且上头还装着笼屉之类的杂物,那自然是没有办法将人再叠上去的。这婆婆只有将车先推回了家,再折回,一抱起这孩子,竟轻成了这样,于是婆婆就驮着他过板桥回家了。
范禹跟婆婆说了他现在干活的那间妓院的名字,婆婆说她就在那个附近卖那种馒头,每天由早卖到中午就回来了,还说自己老了,以前能卖一整天的。
范禹喝了这婆婆递给他的那碗东西再吃了半个那种灰灰的馍。他觉得同样是馍,这婆婆做的却好吃多了,口感也较接近他以前吃的那种白发面馍了,更重要的是,这回吃的是热的。那碗粥一样的东西,里面的料像是用去皮的荞麦仁加水煮得半粘的东西,不过还是可以依稀辨出那就是荞麦仁一样的东西,因有些灰绿灰绿的,且有些没煮开煮化的粒儿是呈三角形的。
他跟这婆婆又闲说了几句,陡然意识到这都过了晌午了,而他每日晌午前都必得回妓院去交柴的,可他却在这里闲扯了这许久,怕回去必得挨打的了。于是他默默将剩下的那半只灰馍吃了下去,本来他这身体瘦弱,一餐也吃不下多少东西,可他一想到等会儿回去时的一顿打可能是避不了的,就只得将原本吃不下的那半只也给吃了下去,也好呆会儿不至于被打晕。
他吃完了东西,谢过婆婆,想着日后也不知怎么报答她救了他还赠与食物的恩情,自己非但没钱,连多余的气力也没有,既无法用钱财来报答,也无法用帮忙做事情的方式来报答,他不禁心情也似他先前啃的那只馒头似的一般灰败。
婆婆似乎看出他的窘迫,也好像是知道他回去后要领受责罚,就是不知责罚的轻重,竟也有些无奈,甚至有些欲言又止的,好像是想留他下来,又不知该怎么留。只是见他都走到房门口了,就只能送他出去,关照他下山时要小心,还将自己另一间房里堆的柴禾装了不少进他的竹篓,堆得满满的,让他小心编个话回去时也好应对。
范禹背着那些柴尽可能快步地向山下走去,再极尽可能地速速回到他那间妓院,去柴房交柴时,他确是很馁怯,一开始并不敢进去,可想着不得不面对的,就作出一副肚中无粮还拼命赶路后很无力的样子说:“我在山上因日头晒,又努力砍柴,竟晕过去了好一阵子,后来醒了后就见日头已不在正当中了,我马上背了筐往回赶。”那里头管事的见背篓里确实柴多,就暂且打消了要重罚他误时的罪咎,只罚他不许吃午饭了。那管事的哪知他都已经在别处吃过了。范禹既已吃过了午饭,就也不在乎这样的处罚了,下午时照常是磨谷子,只是磨得慢些,被那管事的偶尔盯着看了几眼,还真像是中午没吃饭的那副无力的样子。
第二天早上,范禹是照常去砍柴的。这种活一般都是派给他这种长相的人做的,像是祖辛那样的一般被派上的活儿都是在妓院里端茶倒水,要轻松不少。他这天在砍柴时,知道那个婆婆应该正在鱼女城内卖着灰馍,一定不在家,故而也没有上门去找她。这天他砍柴捡柴算是快的,可能经过了昨天一天的曝晒,今儿在这处山上见到的枯枝也多,随便捡捡都够了,就连砍都比几日前要轻松些。
他既砍完,也不知呆在这处山上要做什么,就往板桥那边走过去了,想到那处山头四处看看。他看到昨天那个婆婆的房子是两间连在一起的,估计一边是升火做饭的地方,一边是睡觉的地方,不过现在大门正锁着。且那连着的一整栋平房后隔了一段距离还有一栋与前面一样的,也不知是不是也是婆婆的,又或是婆婆的邻里的也未为可知,只是好像里头也没什么动静。他跟着就往林中走去,过了那一片林,竟然发现在那一侧山腰处有好多昨天他吃到的那种荞麦。他走近一看,有些荞麦粒已收了,可有些还没有收,过了季节,脱了穗子,掉在地上,有些则在原穗上风干了,将落不落的样子。他在想是不是都是婆婆一个人收的,如果是,那一定就是趁着下午不用进城卖那种灰馍的工夫独力收的。
他再随意转了几圈后,到底是没有采点那种可以吃的谷子回去,想着采了回去也没办法弄来吃,倒不如不采了。他顶着晃晃昱昱的日头往回里走,想要赶在正午之前赶回去。等他到时,倒还算正好,并没有误时,他交了柴之后就像往常一样等着吃午饭。这天中午吃饭时,他瞥见祖辛的脸,一样是没什么神采,像是一直在被某件事情烦扰着,他也知道祖辛为了什么样的事情在烦,应该就是为了上次这里的妈妈跟他说的那事。
下午时,范禹磨谷子,晚上时一样冲了澡就睡觉。
第二早,当他背着一只背篓要出门去砍柴时,他竟被大堂里管事的叫住了,说是大堂里本来一个该班的今早一早就闹肚子,上不了工了,要他顶上。他倒也不觉得有什么,要他顶他就顶上,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那管事的随即差人出去城南买柴,后就安排范禹做些大堂里该做的事情,跟他说,先是要给花架子、花罇抹灰,再是等客来了后,要给每桌添茶添水。范禹记下了,还想着这样过一天,倒真是比早上上山砍柴、下午回来后院磨谷子要省力得多。
他就按着这管事的吩咐好的一样样去做了起来。这么约摸两个钟头过去了,他见这堂里像是一个滴壶一样的计时器上的刻度是落在“九时”上面的,那想来该是上午九点了。再没一会工夫,堂里管事的便差一些帮工下人们将大门开了,想必是要开门迎客了。
,二楼、三楼的姑娘们也都梳洗打扮好了,穿着艳丽、以一副要露不露的样子出来了。这些姑娘身高大抵都在一七五至一八零之间,可穿着着那些像是唐装宋服的衣衫时倒都不显得怪,只因那些衣衫也并不真是那种正统的唐装宋服那样的只像是适合中国女子的身形身量的衣服。有些姑娘的上半部是像唐装的那种抹胸,胸口开得低,一痕雪脯,煞是惹眼,有些姑娘的上半部则是穿得像宋服一样对襟的领口,领口封得较高。不过,她们下半部的裙子都是里面一层罗制的短裙,外面罩着纱,连两条腿也是若隐若现的。以范禹现在的身高来看着这些女人都像是看着女模,一直都得是费力地仰视着。
他之前那么长日子在这妓院里都是早早地就出门去砍柴,除了刚“来”这儿之后的那十几天,或许是因为之前这身体晕死过去,后他又在这身体里醒了过来,这里的人当他是得了一回大病,便在那些时日内未打发他出门上山砍柴,而只是让他早上也在后院磨谷子,他们这些人毕竟也是用钱买来的,真死了,那也损失了一个劳力。他之前那么久都从未在早上妓院开门这段时间里见过这前面大堂里的景象,只在中午回来打由大门口绕到后院门时才途经瞥见那么一两眼的,他中午回来时也不可能背着一篓子柴穿堂而过,妈妈和管事的哪能容他这样不顾体面的做法。他每每途经时瞥见里头的景象时,都觉得简直是一副酒池肉林的样子,且还有一种放大了的感觉,因以他现在这样的身高,见着里面那些女的高、男的更高的,还在那儿打情骂俏,一切都像是就这样顶头压在了眼前一样,而他自己仿佛是由小人国来的。若以他过去的身高,兴许看这些人这个头儿的均高是能看得惯的,他过去怎么的也有一八五,在自己国家看身边人,还常常是得低头的,若以他过去的身高看眼前这些人或许也只当是去了丹麦又或是北欧随意一个国家旅行了一趟的感觉。可是现如今,就真是特别别扭着。
这家妓院到底是这城中最红的,大早上一开门就有这许多人涌进来,自然都是些男客。范禹不解,实在想不明白这大毒日头下都来妓院里做什么,又不是入了夜,好来这处寻寻乐子。可过了一阵子之后,他给一些桌子倒茶倒水了之后,他似乎也明白了,不少人是来这儿谈买卖或是商洽一些事情的。想来是因这样的地方挺能叫男人放松的——连同心情一道放松的是警戒心,故而那些想谈成事的人都愿意把对方朝这样的地方领,想籍着这种放松疏懒的氛围以及那些妖娇女人的陪伴将事情顺利谈成。
本来这早上不该有什么大事的,之于范禹,不过就是换了一个做活的地方罢了。他哪里知道在这堂里老让他瞥见一些叫他看不过去的事情。就是东南角那一隅中,有一稍显肥头大耳的客总是一会儿要茶一会儿要水的,自然那一桌也不是范禹在应对着的,去那桌添茶添水的是祖辛,那客又要茶又要水,还总让添,添完了后又是摸人手又是掐人脸的,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
只是,这里的人似乎都看得习惯,想必这里的人十四、五时都是差不多可以成婚的年纪了,这祖辛已十三了,那再有一、两年都可以成熟了,那现在十三这个年纪也没差多少,自然是没什么不妥。可就是范禹一个总看得恶心,心里啐了一声:X的,变态!有恋童癖吧!
祖辛被这样对待了三、四次之后,范禹正好又提了一只水铫子出来了,一见那形景,就走近他们那桌,跟祖辛说后院里管事的在找他。祖辛一听,赶忙借着机会挣脱了那人,朝后院走去。那桌那人知道了那个小囝是后院里有人要找,也算是正经理由,也不便强拽着人,只是脸上一直有一种着了恼的神色,那种愠火隐然可见,只是低头也不说话。再片刻后,就又转头向着同桌的另一男人说一些事情,许是他们这趟来这处妓院里要正经谈的事情。
范禹也没理会这茬,只朝他管添茶水的那几桌走去了。
祖辛走去后院后,只问了管事的,问是不是在找他。后院管事的说没有,还问怎么回事。祖辛心里明白兴许之前是自己那同屋假借这名头来帮着他发脱那个讨厌的男人的,他自然不好说是谁谁这样讲的,他在他们这些囝中也算是一个较有心计的,不至于傻到了那种地步,故而只跟这管事的说,倒没有,他之前在堂里人多声杂,给听岔了。
管事也不再多理会这事情,继续操持他日常管着的事项去了。
待祖辛又回到堂里,那当然又少不得被那桌那客骚扰。祖辛的模样确实是周正的,比那些平头正脸的姑娘都要多几分容貌,前几日这里的妈妈跟他提那事,想来也是见祖辛在这大堂里添茶添水时总是被些什么客留意上了,她就自然想着让他日后走这条路,应该是不愁没有客捧场的。
范禹见是这样,由后院又给他水铫子里装好热水后,出来时又是走过去对祖辛说后院里管事的在找。祖辛这回心里明白范禹的意思,就应了他,跟着回后院去了。不过,这回他可没再去问后院的管事找他有何事。
这样如事往复了几回之后,这桌的客终是沉不住这气,让大堂里管事的去把他们这里后院管事的找了来,问到底是有什么事,非要叫伺候他们这桌茶水的这个小工老是往后院儿跑。范禹正好见着了这一幕,心里大呼不妙,可也一时想不出有什么化解的法子,只得闷头给他自己负责的那几桌客添水。之前见那大堂管事的对那桌的那客一副点头哈腰、俯仰唯唯的样子,范禹心中突了一下,一早上了,也不见这大堂管事对哪桌客是那样一副样子的,想来那客也必有来头,才能让这种眼里只看得进去富贵人儿的大堂管事有这样一副低下的姿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