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日,从安若省来了好几封的折子,说的都是北部要塞年久失修,早已失去了防卫边界的意义,而那边流窜着不少的匪寇。因此,急需朝廷同意拨款维修,且还要工部派出大臣前去督造。
皇上很重视这几道有关边疆稳固的折子,打算仔细批复。可眼下,皇上睡得这么熟,他该怎么办呢?
“你去把折子、笔墨都取来。”景霆瑞吩咐小德子,还取下自己肩上的猩红披风,盖在爱卿的身上。
小德子照做了,等他回去时,看到景将军默默地看着皇上,这画面别提多甜蜜了。
“你留下伺候,其他人都退下吧。”景霆瑞吩咐道,小德子领命。
水榭内设有琴台,此时便充当起御案,而小德子抱来的奏本,可不是一点,而是一大捧,几乎铺满了桌面。
“皇上要看的,就是这些个,啊,还有那些个。”小德子很清楚景将军要做什么,这也不是第一次了,景将军帮皇上批阅累积的奏本。
而景将军和皇上的笔迹是比拓印出来的还要像,不愧是从小帮着罚抄写的,对于模仿皇上的字迹,景将军是驾轻就熟。
小德子当然也知道,给皇上的奏本让将军批复,是不合律法的,换句话说,是要砍头的!
可是景将军和皇上,他们是情深意重的一对儿,别说批个折子,连命都是彼此的,还有什么可介怀的?
小德子还很感激景将军可以帮皇上解忧,便认真地帮忙磨墨,一边整理批好的奏本。
“你去看着皇上吧。”景霆瑞却还是不放心皇上,叮嘱道,“天色晚了,别让他着凉了。”
“咦?是!”
小德子这才惊觉四周都暗了下去,竟然已经迎来暮色,景将军批折子可真专注啊,连带他也不觉专心起来,这眨眼就申时了。
小德子又拿了一条大氅,盖在皇帝的身上。爱卿是真累极了,竟然姿势都不换一个,就这样沉睡着。
等水榭内的灯笼、烛火统统点上,景霆瑞只是站起来,稍稍松松筋骨,便又拿起一本折子,打开来,细细审阅。
“将军,您不用晚膳,至少也得用些糕点。”小德子也休息了一个多时辰,因为景将军说用不着他。
“不了,我已经批完了。”
“这么快?!”小德子惊讶地道,这么多奏本,他还以为会批到天亮呢!
“夜里风大,不宜在这儿过夜,我送皇上回宫。”景霆瑞看了看被风吹得抖动的帐帘,对小德子道。
“是!将军。”小德子即刻去传御轿。
景霆瑞极为轻柔地将爱卿抱起,爱卿模模糊糊地呢喃道,“瑞……?”
“没事,您睡吧。”景霆瑞在爱卿的耳边低语。
“嗯……”爱卿的头枕靠在景霆瑞的肩上,毫不客气地再次睡倒。
景霆瑞感受得到爱卿明明已经十八岁,却依然轻盈纤细的身躯,可以说,是操劳得都不长肉,不禁心疼万分。
将爱卿送上轿子,返回长春宫的一路上,景霆瑞都守护在轿旁,接着再送入寝殿,直到小德子小声地回话说,皇上已经安寝,景霆瑞这才点点头,返回了青铜院。
第二章
阳光正暖,风儿正柔,爱卿坐在一艘龙头平底的蓬船上,望着波光粼粼的凤飞湖,两个太监一前一后地站在船的两头,动作整齐地撑着船。
汩汩的水声煞是好听,爱卿不由趴在船舷边,手里勾着一个玉佩轻轻晃荡,随着船的前行,那金黄的穗子就跟阳光一样的闪眼。
“春天快要来了吧。”爱卿惬意地说着,把身子坐正了,他手里拿的正是景霆瑞送给他的定情之物——“喜上眉梢”。
平时只能藏得好好的,如今这儿除了小德子、彩云他们,倒也没旁人。他这才能显摆一样地将它拿出来看。
在阳光下,它是这样的漂亮,精细镂雕的花枝、花叶栩栩如生,那喜鹊翘首而立在枝头上,小巧又圆润的雀目似在传情达意,这“画龙点睛”的一笔刻画得实在美妙!
爱卿是目不转睛,爱不释手,高兴得脸孔都是红扑扑的。
“皇上,离开春还早呢。”小德子笑咪咪地在一旁作陪,却也享受着湖光美景,他掐指算了算,“这离一月都还有十日呢!”
“那今年的冬天一点都不冷。”爱卿笑着应道,“往年似乎没有这么好的天气。”
“回皇上,这后头还有倒春寒哪,”小德子故意瑟缩了一下脖子,言道,“那是真的冷,不过,天好不好是其次,皇上您心里头暖和了,自然就觉得今年的晚冬与往年的不同。”
“你不就是想说,朕这些日过得极为舒坦,惰于政务吗?”爱卿装作生气地鼓起腮帮,等着小德子。
“奴才怎么敢!”小德子连连作揖,却也不是真的害怕,依然笑嘻嘻地说,“您自打登基以来,从不畏惧国务繁难,事必躬亲,更为国家挑选出好些杰出人才,这些事奴才可都是看在眼里,牢记在心里的。您还发奋自励,锐意进取,在处理政务之余,不忘通读兵书、古书。”
小德子那说得是滔滔不绝,气都不带喘一下,“您如此之励精图治,奴才怎么夸赞您都嫌不够,眼下,难得有景将军在一旁鼎力相助,让您能小小的休养生息一番,怎么就成了惰于政务了呢?”
爱卿被夸得脸都红透了,掩饰般地说道,“小德子!你行啊!平时不见你出口成章,这会儿就跟朝臣似的,能把一大串话都说得极顺溜。你的嘴巴上是抹了蜜糖吗?怎么就那么甜,还一夸夸俩,景将军要是在这儿,也都要不好意思了。”
“嘿嘿,奴才的口才变好,那叫近朱者赤。”小德子笑呵呵地给爱卿揉揉肩头,亲昵地说道,“在伺候您看书的时候,奴才不也跟着瞄到几眼吗?这肚子里的墨水自然变多了。”
“要认真地学才好。”爱卿一笑,又轻轻舒了口气,“朕没有你说得那样好,不过,瑞瑞是当真不错。”
“那是,景将军能文能武,简直是无所不能啊!”
“没错!”爱卿直点着头,“他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可谓是无所不通,还学以致用,他若是文臣,必定是宰辅之器啊!”
“当武将也好啊!景将军安邦定国,铲除奸佞……”小德子的话还没说完,就听到遥远的湖岸边似乎有激烈的争吵之声。
‘放开……我要见皇上!’
‘快抓起来!’
‘皇上!皇上!救命啊!’
这声音就跟鬼哭狼嚎一般,让人听着分外寒碜,爱卿惊愕地起立,眺望向岸边,似乎有不少人在,便问小德子道,“他、他们是在叫朕吗?似乎有人在喊救命?”
“回皇上,好像是,又好像不是,隔开得太远了,奴才也听不真切。”小德子也是一脸的惶惑,这太平吉祥的日子里,谁会那样子喊叫呢?
在宫中大肆喧哗,可是要挨鞭子的!
“快,把船划回去!”爱卿当即下令,“让他们动作快些,朕要去瞧个清楚。”
“奴才遵旨!”
小德子便去吩咐船工,这大蓬船本是要去湖心亭里赏冬景的,眼看亭子就要到了,却又火速地折返。
待蓬船平平稳稳地靠了岸,漆绘着朵朵祥云的朱红舢板放下,爱卿便在小德子的随侍下,快步走下船来。
铺砌着大块石板的岸边,跪着宋植,还有一队御林军,他们五花大绑着一个文官,看那锦蓝衣袍,应当是正四品。
爱卿更是讶异,还未开口询问,宋将军便高呼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御林军也一并跟着行礼,只是在这一声声万岁的中间,还夹杂着含糊不清的,“王……!唔唔!”
文官的嘴巴被帕子堵住,冠帽歪斜,衣着凌乱,脑门上还缀满豆大的汗珠。
“这、这不是朱瞻,朱大人吗?!”虽然那人扭曲着脸庞,但爱卿还是认出了他。
朱瞻今年才二十五岁,任职“仪制清吏司员外郎”,隶属于礼部,执掌嘉礼、军礼以及学堂、科举等事宜。司下还设有建言、信印等分科,大大小小官员,将近一百余人。
爱卿能够立刻认出他来,不仅是因为他年纪轻轻就位居员外郎,还有,朱瞻是他在宫中四处走动,微服暗访时,发现到的清廉好官,他能步步高升,也是多得爱卿的钦点。
“王……呜呜!”朱瞻仰起脸,眼泪鼻涕一起流了下来,更显得邋遢了。
“让他说话。”爱卿即刻下旨,不等宋植动手,小德子就先走过去,抽出他嘴里的布团。
“皇上!求皇上开恩啊!”朱瞻朝着爱卿便是不住地磕头,“卑职只是一时糊涂,不!卑职是被人陷害的啊!皇上!”
“大胆贼子!少在皇上面前胡说八道!你惊扰圣驾不说,还想违抗圣旨?!”宋植一把揪住朱瞻的后颈,将他摁倒在地,然后对皇上请罪。
“末将失职!本该依旨逮这贼人去刑部受审,结果半途受他所骗,竟让他逃脱至此,还惊扰圣上,真是罪该万死!”
宋植满脸的懊恼之意,他身后的一班御林军也统统跪倒在地。
“——惊扰圣上,吾等罪该万死!”他们齐刷刷地谢罪着。
爱卿震惊得有些不知该如何接话,因为宋将军分明是在说朱瞻大胆抗旨,可他什么时候下旨缉拿朱大人的?朱大人又在喊什么冤情?难道是有人假传圣旨?!
“你们……!”爱卿面色严肃,正要叱问宋植,却突然想到了什么而缩住口。
面对此情此景,小德子也是一脸惶惑,他不住地看一眼宋将军,又看一眼朱瞻。
“行了,都退下吧。”
忽地,爱卿轻轻扬手,宋植再一叩首后,就命御林军架起如同软泥般瘫倒在地的朱瞻。
而朱瞻也许是见到皇上并不愿意收回旨意,便也失去了挣扎的气力,面如死灰地被他们拖拽着离开御花园。
“皇上,您怎么不问问宋将军,这是哪来的旨意?”倒是小德子有些着急,问道,“此事蹊跷啊!宋将军怎么说抓人就抓人?朱大人可是一个好官……”
“朝政之事,你勿要多嘴。”
相比之前的惊愕,爱卿这会儿显得很冷静,他看了一眼明显处在不安状态的小德子,重新回到大蓬船上。
“皇上!”小德子赶紧跟上去,却差点撞到突然停下来的爱卿。
“你去传景将军来。”爱卿微微皱眉地道,压低着声音,“就说朕有事要问他。”
小德子这才明白过来,兴许这道圣旨是景将军下达的,便默默地领了旨意,火速去找景将军。
爱卿的心里犹如有一把火熬着,又急又闷,不住地在甲板上来回踱步。
他寻思着,但凡有景霆瑞批阅过的折子,他都有仔细看过,未曾漏掉一个字。且景霆瑞撰写的每段批文,几乎每个字眼都合乎他的心意。
这世上恐怕没有第二人,能够如此了解“圣意”了。
‘朕正有此意!瑞瑞你可真厉害,朕想写什么,你都知道。’就在昨日夜里,爱卿还在对景霆瑞赞叹不止呢。
“他不可能背着我假传圣旨,他应该知道,朱瞻是朕一手提拔的。”爱卿下意识地点头,自言自语道,“着中间一定有误会,朱瞻不是说,他是被陷害的吗?”
“启禀皇上,景将军到!”
小德子见事态紧急,便亲自去找景霆瑞,两人骑马而来,不一会儿就已经来到蓬船外。
“景将军,上来吧。”爱卿走到船舷边,对等候着的景霆瑞说道。
“末将叩见皇上。”景霆瑞来到船舱内,依然行礼。
“小德子,让他们行船。”爱卿却对着小德子说,“附近转转便好,别离岸边太远,将军还有事要下船去。”
“奴才领旨。”小德子吩咐完船工后,并不入内,只是在外头候着。
“你起来吧。”爱卿语气和缓地说,“朕冒昧急召你,实在是有紧要的事要问。”
“谢皇上。”景霆瑞起身,看着爱卿言道,“您不论何时传召,末将都会欣然而至,只是为了这事,搅扰到您游湖的兴致,确实是末将办事不力。”
“这么说来,你已经知道朕要问的事了?还是说,那道缉拿朱瞻的‘圣旨’,真的是由你颁下的?”爱卿不知道该生气,还是质疑。
“回皇上,圣旨是今日早晨末将代您拟定、颁布的,本想等刑部把人拿下,再给您过目也不迟。”
面对似乎在追责的爱卿,景霆瑞一如往常的冷静、沉稳,连眼睛也不眨下。
“怎么不迟?!”
反倒是身为皇帝的爱卿,脸上气得没了血色,深吸着气道,“你——你为何要这么做?朱瞻犯了什么罪?要宋将军在宫里头拿人这么严重?”
“他私卖科举试题,贪赃枉法。”景霆瑞拱手言道,“还请皇上明鉴。”
“这不可能!”
爱卿不假思索地否认道,“你肯定是弄错人了!换做其他什么朱三、朱四的,兴许是一个贪官。可朱瞻——他勤勤恳恳,为人老实本分,怎么会做这种事?!对了!他对朕说,他是被人冤枉的!这可是陷害忠良!”
爱卿有些着急了,话说得极快,脸孔都憋红了。
“皇上!”景霆瑞伸手,温柔地握住爱卿的手,“您先冷静一下。”
“朕很冷静!”爱卿说,抬头直视着景霆瑞,“不然,宋将军在的时候,朕就要嚷嚷有人假传圣旨了。”
“皇上,您既然明白这是末将所为,所以您才没有质问宋将军,那就应该知道朱瞻是罪有应得。”景霆瑞毫无闪避地注视着爱卿的双眼,“您很清楚末将的为人,绝不会抓错人的,不是吗?”
爱卿的眉头拧得更紧了,显得固执地言道,“话虽如此,但朕就是没办法接受朱瞻犯法!”
“回皇上,那是因为从一开始,这就是一场骗局。”景霆瑞乌黑的眼里透出温柔,似乎是不想伤害到爱卿,可他又不得不把话说明白。
“您在宫中微服巡视官员,想知道他们是否尽忠职守,为百姓分忧解难。确实,这种私下的暗访,可以看到平时所看不到的事。他们不知您是皇帝,自然展现出最原本的一面。但是,皇宫中的眼线如此之多,同样的法子使用了一次,第二次就未必奏效,反而会被他人所利用。”
“你的意思是说,朱瞻知道门边的小太监是朕?那些节俭、刻苦劲儿,都是故意演戏给朕看的?”爱卿有些难以置信地问。
“正是。”景霆瑞微微点头,但他并没有说出还有其他好几个,被皇上提拔上来的官员,都堪比梨园子弟,演技一流。
诸如天没亮,就帮同僚准备好暖炉、茶水,认真编写书籍史册等等,全是假的,皇上一走,他们就都原形毕露,还在宫里聚赌。
在他们被爱卿越级提拔之后,背地里嘲笑小皇帝天真,什么微服私访,尽玩小孩子的把戏,蒙得了谁?
连帝王都可以轻视,更别提律法了,他们上位之后,只顾着中饱私囊,这朱瞻就是因为收了别人一千两的黄金,故意洩露科举的试题,才被景霆瑞给逮住的。
而景霆瑞为何要查他们,就是因为在过去的一年中,爱卿频频提拔低级的文官,他以为这些人是贾鹏的党羽,怕对皇上不利,故让铁鹰剑士入手彻查一番。
其中几个确实有倒戈向贾鹏,他们会将皇帝说的任何话,做的任何事,都向贾鹏汇报。
“皇上?”景霆瑞注意到爱卿的身子微微一晃,连忙扶住他的肩头。
“朕没事,只是风浪有些大罢了。”爱卿轻拨开景霆瑞的手,背转身去,“朕累了,想要回宫歇息。”
小德子有听到这话,这蓬船又没有门,只有帘子相隔,可他不知是否要应声,生怕打扰到皇上和将军的独处。
“小德子。”景霆瑞轻唤道。小德子这才掀开帘子,微微笑着进去,“将军,您找奴才?”
“送皇上回宫。”景霆瑞沉声说道,目光一直留在不言不语的爱卿身上。
“是。”
小德子看得出景将军并不舍得皇上就这样离开,可是,皇上却不想再留下,这可以说是不欢而散吧。
就算回到岸上,皇上也是匆匆忙忙地上了御辇。
“末将恭送皇上。”景将军行礼,皇上也没有回头看,小德子不由得暗暗叹气。
然而,路才走了一半,爱卿就又下令道,“走吧,去勤政殿。”
“是,皇上。”小德子不敢多问,领着御辇往御书房去。
等到了御书房,爱卿一边解着身上的貂绒披风,一边下旨,让刑部把朱瞻犯事的折子,包括一函函的罪证都呈交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