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五官轮廓而言,妇人大抵年轻时也是一位美人,可惜经岁月雕琢,柔和的曲线都被磨损掉,只剩下冷峻支撑着威严,主人似乎更刻意强调了这份冷峻,形状分明的下巴、下垂的嘴角都让人生出惧意,不敢亲近。
长的完全跟褚直不像。
罗氏来的太突然,二娘在心里飞快地盘算要怎么称呼罗氏,褚直忽然咳了一声,二娘抬头一看,褚直靠着大迎枕一动不动,眼直勾勾地盯着罗氏。
此时罗氏已快步走来,春燕和安兰慌忙下拜。二娘在犹豫间,罗氏像一阵风似的已经越过了她。
竟是没有看见她!
“姨娘。”
又两个字落到二娘耳中,二娘心中一震,原来这罗氏不是褚直的生身母亲!
这个念头刚刚滑过,二娘又想到一点:褚直竟然当着她的面这么叫罗氏!
耳边已传来罗氏低沉的丧音:“我方才听说你醒了,放下佛经就来看你,你父亲还不知道,一会儿我就派人告诉他去。”
声音很喜悦,罗氏似乎完全不在意褚直叫她姨娘。
“是呀,三哥,父亲要是知道你醒过来了,肯定高兴得很,他这两天担心的不得了呢。”
站在罗氏后面,同样长着一张国字脸的年轻姑娘一面说着,一面拿眼打量二娘,见二娘头上只带着一根镏金扁簪,旁边只插着一朵绢花时不动声色地把目光收了回来。
另外有一个十五六岁,圆脸大眼睛,穿着草绿色柿蒂纹刻丝褙子的姑娘倒冲二娘笑了笑。
二娘隐约觉得她有些眼熟,仔细一想,前日这姑娘好像来闹过洞房。
“三哥你快好?4 “我累了。”
褚直忽然道,他声音不大,却带着二娘从未见过的冰冷和厌烦。话一开口,就像有一团冷空气随之爆开,整个房间的温度都降了几度,那小国字脸姑娘脸上明显一僵。
二娘没想到病秧子发作起来如此吓人,脑子飞快转了一下,决定先把罗氏几人请到外面。
这时那小国字脸姑娘忽然一笑,说话跟连珠炮似的:“三哥,我们刚过来的时候,看见西墙边上的那几棵树都被人砍了,不知道什么人干的,连根都给拔了……”
圆脸姑娘接着道:“开那么大的花,我原来还想跟三哥讨几支来簪呢。”
褚直悄无声息的闭着眼睛,睫毛在眼下形成一圈阴影,那阴影和搁在桃红锦被上的手都有点发青的感觉。
俩姑娘正说着,一个高挑的身影忽然斜穿出来。
二娘把床帐放了下来,对罗氏一笑:“母亲……”
“母亲”让罗氏看向二娘,但听见后面的话,罗氏面色不由一变。
“三爷睡着了,改日你们再来看他吧。”
二娘保持着笑依任由罗氏打量,就在她觉得脸快僵了的时候,外面传来胡太医和鲁老太君说话的声音。
罗氏眸光一动,转身迎了出去。
二娘立即听见了罗氏的笑声:“母亲,直儿方才已经醒了!”
鲁老太君的声音平淡许多:“你也来了,直儿需要静养。”
二娘跟着出来见罗氏忙上前搀住老太太:“几日不见我这做母亲的着实挂念,刚才听说直儿醒了,真是皇天保佑!是老太太您的庇护!”
方才那两位姑娘上前给老太君请安。
老太君没说什么,视线越过众人,看向二娘:“直儿怎么样了?”
二娘知道褚直睁着眼在帐子里躺着,说道:“醒了吃了一碗粥,看着有了些精神,还是请胡太医里面看吧。”
老太君就带着罗氏去了外面坐着,一会儿胡太医过来回话:“三爷已经没甚么危险了,剩下的好生养着,有个七八日也就好了。”
罗氏脸上浮现笑意。
老太君伸手招过二娘:“还没见过你母亲吧,这就是你母亲。”
二娘笑盈盈道:“方才见过了。”略带些羞涩对着罗氏行了个大礼:“母亲。”
罗氏点头:“直儿身子不好,你要多费心才是。”
二娘轻声道:“是。”
老太君又指着那两个姑娘:“九娘、十一娘。”
于是互相见礼。
老太君叫过二娘到跟前:“我瞧瞧,这两天不带合眼的都瘦了一圈,连气色都不如我这个老太太了,秋芳,你跑一趟,把我箱子里的那个花梨木匣子拿来。”
柳妈妈原来就叫柳秋芳,应了一声,带着两个丫鬟就走了。
不一会儿功夫回来,柳妈妈手上抱着一个一尺来高的三层匣子回来。二娘瞧见九娘和十一娘眼都盯着那个匣子。
老太君开了匣子:“二娘,你来挑挑。”
二娘见柳妈妈拉开的三层匣子上珠光宝气,发箍步摇上的宝石粒粒指甲盖般大小,层层叠叠的照人眼睛,从里头挑了一支和田玉雕的水仙花簪子。
九娘、十一娘眼巴巴地瞅着。
老太君从里头挑出赤金镶紫瑛石的发箍,赤金红宝石蝴蝶花簪给二娘戴上。又挑出赤金镶红宝石耳环、赤金红宝石插梳、赤金衔红宝石风头钗还有两只翡翠镯子叫二娘收着。
那凤钗口里衔着的红宝石个个有莲子米大小。
二娘只得道:“谢谢奶奶。”
罗氏微笑:“老祖宗的眼光果然是好的,瞅着跟换了个人似的。”
过不一会儿,柳妈妈收了匣子,罗氏送鲁老太君走了。
二娘先叫人把窗子都打开,走到里面,见帐子还放着,以为褚直睡着了。轻手轻脚贴着帐子一看,褚直正盯着她呢。
二娘吓了一跳,想到她头上戴了好几千两银子,挑开帐子,伸着脑袋在头上一摸:“好看吗?”
褚直本来有气无力的,硬被逼出了精神,瞪着她一字一顿道:“鲜花插在牛粪上,你就是那坨牛粪。”
二娘语结,心想自己这是何苦呢,非要跟一个病人斗气,粲然一笑:“对,你就是那朵鲜花。”
褚直:……
二娘在外面站了一会儿,陈妈妈手上拿着个白玉盒子过来,见二娘就把盒子递给了二娘。
“少奶奶手上的伤还没好罢,这是雪肌膏,三爷让我给您拿的。”
二娘没想到褚爷还会大发善心,但她忽然想到上次老太君给的也是这个药。
当时不是说雪肌膏没了么?
陈妈妈见她眼眨巴眨巴的,两个眼窝都是青的,笑着催她:“少奶奶还是赶快去睡一觉罢,这儿有我看着呢。”
二娘是真困极了,没在继续纠结这个问题,褚直醒了,她就不方便睡在南窗下面的矮榻上,便先睡在西次间褚直书房里的那张床上。
她这一觉睡的沉,醒来外面天色沉沉的,有点迷糊自己在哪,半响才想起来自己已经成了亲了。
敛秋就在外面候着,听见声音立即打水进来。
二娘先问了两句,听敛秋说褚直现在醒着,抬步就往褚直卧房走去。
明堂和东次间都没点灯,东梢间里有点亮光。
二娘走到落地花罩那儿,站住了。
案上红灯燃着,屋里不知点了什么香,一扫先前的药味儿。褚直倚床而坐,却是穿戴整齐,捧着本书静静看着。宝蓝色家常锦缎袍子,同色丝带抹额,愈发衬得他面如美玉,质若清泉。
安兰和妙菱一左一右立在床前轻轻打扇,目光却多半落在褚直身上,褚直却浑然不觉,漆黑的眼睛专注盯在手中书卷上。
这画面美好的好像发出一点声音都是犯罪。
二娘收回迈出的脚,站在门口犹豫不决。
第34章 第一次合作(捉虫)
褚直早就察觉到门口有个人,左等右等不见进来,刚把手中的书往床上一扔,就看见二娘头伸进来了,脸上还挂着怎么看都像准备干坏事的笑。
褚直心头一颤,但立即想到这是他的屋子,怕她作甚?
“还不进来?”褚直低声道,忽然出声把安兰和妙菱都吓了一跳。
二娘笑嘻嘻进来了:“你睡醒了?要吃饭吗?”
态度端正的问候跟褚直想的完全不一样,听起来跟真的关心他一样。
他一个活了两世的大男人总不能跟自己的……妻子一般见识,褚直直起身:“摆饭吧。”
二娘原是问他饿不饿,不想褚直要跟她一起吃,一转念两眼放光。这两日为了照顾褚直,她都没好好吃一顿饭,真是浪费了褚直小厨房里的好饭菜。
褚直瞧她两眼发光不由暗笑,也不说破。
因为褚直身子不便,饭桌就抬来摆在东梢间里。褚直净了手,由丫鬟扶着坐下。二娘怕他坐不稳,还找了一个小些的迎枕垫在他腰后。
然后坐好等着上菜。
这两天她没顾得上品咂会春堂的饭菜,但匆忙间也能辨出味道着实不错,故而期待很高。
等了好一会儿,才见妙菱用一个小托盘端着两个小杯进来了。
送到面前,二娘一看,是杯清茶。
她皱了皱眉,端起来一口喝了。
入口香馥,果真不错。
喝完二娘看见安兰和妙菱掩袖在笑,只见褚直三根指头夹起玉杯,轻啜了一口,含在嘴里漱了漱,然后吐在安兰捧着的铜盂里了,吐完还意味深长地看了二娘一眼。
原来这茶是饭前漱口用的。
二娘暗骂了一句“大葱装象”,却不免有些叹气。
过了一会儿,春燕带着七八个丫鬟捧着一色捏丝戗金五彩大盒子进来,二娘终于高兴起来,但等丫鬟打开盒子,把菜端上桌来,她眼里的光一点点灭了。
且看那盘里装的是:水煮白菜、水煮萝卜、水煮豆芽、水煮冬瓜,也有一道炒菜,油绿绿的清炒小白菜,连油星都没几点。
二娘顿觉绿云压顶,春燕见她没有食欲的样子,打开最后一个盒子,拿出两个鸡蛋:“三爷说少奶奶这两天辛苦了,他虽然忌口多,也不能让少奶奶跟着受委屈,这两个蛋给少奶奶补补身子。”
去他娘的蛋!
褚直见她那憋屈样子忍不住笑了起来。
说起来,二娘还没听褚直笑出声过呢。
不过美人就是美人,二娘原不相信有人靠一张脸就能让人原谅他犯下的所有错误,现在信了。
默默欣赏了几眼,二娘就拿起了筷子,在褚直吃惊的目光中开始迅速扒饭。
满屋子丫鬟看着两个人在桌子上抢饭,什么时候三爷这么爱吃饭了?
这少奶奶也太实在了吧,一片菜叶子也要跟三爷抢?
最后,二娘心满意足地放下了筷子,主要是干过了褚直那孙子,大部分饭菜都进了她肚子里。
褚直当真以为她吃不下去,就算没有这些菜,只有干饭她也能咽下去。
褚直瞧她跟揣了一肚子宝贝似的,拍了拍手:“把少奶奶的饭端上来。”
一大盆炖得喷香的鹿肉端上来了。
陈妈妈跟在后面,喜气洋洋道:“这是国公爷今天一早在西山猎场猎到的,猎到就让人送回来,嘱咐给少奶奶补身子。”
国公爷!不就是她那位还未谋面的公公?不对,可能也见过,她跟公鸡拜堂的时候,不过她蒙着盖头。
但……国公爷您这么关心媳妇的身子真的好吗?
敛秋叹了口气,方才她就拼命地冲二娘挤眼,可惜二娘光顾着抢菜,根本没注意到她。
厨房里下午就在炖肉,站在院子里都能闻到肉香。
褚直真的忍不住了,在桌边儿笑了一会儿,坐到床上还在笑,一会儿笑一下,好像就剩这件事可以干了。
别说二娘没见过他这样,就是春燕这些服侍他多年的大丫鬟也没见过,真担心他会笑晕过去。
二娘发了狠,她要吃不了这盆肉就等于向那孙子认输,她今天跟这孙子杠上了。
敛秋劝了几次,好不容易抢了一块出来,手还被二娘拍了一巴掌。
春燕等看得干咽口水,终于明白为什么褚直要交代做这么大一盆。
等二娘终于取得最终的胜利,想找褚直那孙子显摆显摆,发现褚直已经躺在床上带着笑睡过去了。
望着睡美人一样的褚直,二娘觉得这一场战斗毫无成就感,只落得个撑得跟孕妇似的。
二娘大半夜还被荒原之鹿体内的洪荒之力撑得翻来覆去睡不着,结果她就想起来忘了问褚直重要的事儿了。
她反正睡不着,凭啥那孙子能睡那么香?这么一想,二娘就起来了,圾着鞋走到褚直床边。
褚直睡的正香,不知怎的生出一种毛骨悚然之感,一下睁开了眼。
乍看举着烛火的二娘,怀疑自己又做了噩梦,正要惊叫,被二娘一把捂住了嘴。
二娘等他平静了才松开手。
褚直没好气道:“你做什么?”大半夜的站在他床边,这魔头不会是想……褚直发现二娘只穿着白色凌衣,因此上次那两个大白馒头看起来更大了。
“喊你尿尿。”
二娘看出他在想什么,不知道这孙子生的人模狗样的,出门都要带个童子打扮成观音娘娘,背地里怎么也这么猥琐,一双眼珠子尽往她身上瞧。难道天下天底下就没有一只白乌鸦吗?
她一张嘴,褚直就被她喷回了现实,有点头疼,女魔头是个没读过一本书的村姑。
“我没尿。”
他竟然还一本正经回答了,二娘忍不住扑哧一笑,不逗褚直了,正色道:“反正你也醒了,我就问你点事儿。前天晚上……嗯,就是咱们洞房花烛夜那天,有个人晚上翻进来了,后来出去,我瞧着往西边跑了,你知道是谁吗?”
褚直眼眨了眨,体会到娶女魔头的好处了,这就是一条晚上不睡觉的大黄狗啊!
褚直认真地想了想:“西边住着我爹、罗氏、奶奶,白天来的那两个丫头也住西边,咱们住在最东边。”
那这孙子还说什么?!
不对,他说了,他都没有怀疑她的话,说明他是知道什么的。
四目相对,二娘笃定了这个想法。
“还有成亲那天你忽然发病,当时我闻到了一股不太好闻的香气儿……嗳,到底是谁这么大无畏要除掉你这个祸水?”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褚直被她眼里的可怜和同情弄得修养暴躁,她活蹦乱跳的当然体会不到他的难处。
“不知道!”
二娘不知道好好的说着话怎么这孙子又犯上病了,吓唬他道:“你不说我可保护不了你,说不定那人什么时候又来了。”
褚直冷哼了一声:“要你管。”
他这次发病都是被这魔头害的,只要他注意点儿,身子不说变好,也不会更坏了。
褚直信心满满,没曾想他刚说完,外头忽然一声嚎叫。
那声音不在院子里,隔着很远,却很急促,带着一种撕心裂肺的凄惨。不过却戛然而止,所以大半夜的更让人感觉毛骨悚然。
“你听见了吗?”二娘一口气吹灭了蜡烛。
这魔头吹什么蜡!
二娘声音刚落,又响了一声。
褚直手抓住被子:“是李桂!”
第二声之后就没声音了,要不是褚直也听见了,二娘还真怀疑是听差了。
国公府里,晚上怎么会有这种声音?
听褚直说了个名字,二娘想了想:“我去看看。”
褚直抓住她袖子:“我也去。”
蜡烛虽然吹灭了,二娘却还能看到他躺在被子里的轮廓,想到他方才“要你管”的横样儿,二娘脑子一热,照脸摸了褚直一把:“你也想去?就你这身子,我是背着你还是驮着你啊?那多累啊,你亲我一口我就带你去!”
说完,四只眼珠子在黑暗里闪闪对视。
二娘两步蹿到矮榻上,咯吱一推开窗子,头也不回地蹿了出去。
鹿肉吃多了。
二娘出了会春堂,侧耳倾听,立即发现西北方向隐约有些人声。
她山林里行走惯了的,国公府里这些院墙屋脊根本拦不住她,没过多久就伏在院墙树影里看见七八个人拿着棍子正在打一个麻袋。
二娘见那麻袋滚来滚去,知道里面装的有人,这时候只听棍棒声,不闻惨叫,怕是里面的人已经被堵了嘴。
要是没看见也就罢了,看见了二娘就不能不管了,何况可能还跟褚直有关。
这七八个人都穿着国公府下人的衣裳,不知道什么来历,审问的话太费功夫。
树叶扫到二娘的头发,她灵机一动,将头发打散披垂在脸上,然后站在墙头上有气无力地喊道:“冤枉啊……我死的冤啊……”
她这声音一出,打人的声音立即停止了。
那几个人回头一看,只见昏暗的墙头树影里,站着一个披头散发的白影子,口中还喊着死的冤。正好一阵风吹来,阴风入骨,似勾魂锁链,想到自己干过的缺德事,这些人个个腿脚酥软,纷纷丢了手中的棍棒,胆大的撑着一口气拔腿就跑,胆小的一屁股坐在地上哭号求饶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