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南堂馆就先下手为强了吗?
先杀了谷主,再放火把自己撇干净,做出一副同为受害者的样子,令他们行休谷降低警惕,然后再趁虚而入?
小哑巴在火光中将整件事情都过了一遍。
这确实是阎浩能做出来的事情。
不行,他得马上回去告诉石鹤!
小哑巴转身便要急行,却突然顿住了脚步。
有风铃声在他身后悠悠响起,叮当的声音在夜色中带着说不出的诡异。小哑巴功力不弱,一听到这声音便立时回身戒备。
却呆在了原地。
在他几步外的石阶上,刚刚还空无一物的地方,竟凭空多出了一个物什。
那物什孤零零的,在石阶上面朝着这边,既诡异又可怜。
小哑巴盯着它,突然眼眶一红。他不受控制地走到那物什前,伸出双手将其捧了起来。
——就像当年,那个人将快要饿死的他从满地的死人堆里抱出来时一样。
那是他最信任的人,也是他最在乎的人。
可自己却没能保护好他,甚至连护他全身而死都没能做到。好在,他找到了,他找到了那人遗落的头颅!
他将这物什——柴友的头颅拥在怀中,也不管自己的衣裳会否被这颗已腐烂的头颅蹭脏。
他甚至看起来很开心,就像是一个终于找到了亲人的孩童,开心极了!
然而他并没有开心太久。
在那颗头颅下,还压了一张纸条,纸条微微泛黄,带着他不熟悉的花香味道。
他借着火光仔细地看,上面的字是——
“认贼作父,开心吗?”
什么意思?这是什么意思?什么认贼作父?这纸条是在指谁?
小哑巴手一松,直觉性地想要丢掉这张纸条,却还是克制不住地看向了它的背面。
背面,也写了一行字。这字清秀端方,却让小哑巴突然升腾起一股极其想吐的恶心感。
——“当年为一己私欲,害你全村人流离失所、客死他乡的,你自己不清楚是谁吗?”
不清楚,他不清楚!
8 就算当年他查到了,那也是那些去查探的人故意骗他的!
他明明已经将那些骗子都杀了,怎么还有人说这种谎话来戏弄他!
小哑巴将纸条攥在手心,内力一运,将整个字条震得粉碎,瞬间消失在了漫天红光里。
他要回去,他要把谷主的头颅带回去,他要给谷主下葬!
他这样想着,脚步加速,便要运起轻功。可体内的内力却突然繁杂起来。
说是不在意,可明明还是在意的。而且,在意极了。
他脚步一顿,只觉得全身的内力都因再次被挑开伤疤的痛楚而沸腾起来,他压不住这突然暴躁的内力,身子一弯、便吐出了一口鲜血。
小哑巴用手拄着腿,大口喘着粗气,身前却突然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这些人急急冲到此处,一见到他以及他怀中狰狞可怖的头颅,便有一年轻男音脱口而出道——
“难道你不仅杀了钱成,还杀了你们谷主?”
什么?
小哑巴抬起头,眼前已站了许多人。
打头的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南堂馆馆主,阎浩。而他身边的阎榕飞,正是刚刚出声质问的人。
他们在说什么?难道这果然是他们算计好的吗?
小哑巴的脑子一向灵活,这也正是他能以一孤儿之身得到柴友信赖的原因。
但他现在却已反应不及,刚刚的心脉剧震让他还在阵阵发晕,脑海中的鸣音响个不停、震得他耳朵疼。
他甚至已听不清这些人到底在说什么了,他现在只想马上赶回行休谷,好好安葬谷主。
他踉跄着往前走,脚步虚浮得很。对面的阎榕飞见他如此,手不自觉地便搭在了自己的剑柄上。
这可是个好机会,如果能趁现在杀了他——
“小哑巴!他们刚刚说的是真的吗?”
突如其来的一声质问,在场所有人都吃了一惊,纷纷回头望去。
不远处,石鹤不知什么时候已赶了过来。他似乎来的极其匆忙,气息还稍有不稳。
他的眼睛直直地盯住了小哑巴,冷冷道:“到底是不是你干的?”
石鹤在怀疑什么?在怀疑他杀了谷主?就因为别人的几句挑拨,他就怀疑自己了?
小哑巴闭上双眼,苦笑一声。突然想起了以前柴友对石鹤的评价。
“无谋无勇,一无所长。”
若不是柴友记挂着石鹤当年于他困窘时相助的滴水之恩,石鹤哪能这么安稳地当着长老、现在还跑来质问自己?
他有心想现在就击杀了石鹤,夺权篡位,登上这谷主之位,替柴友将他的野心继续下去。可他也知现在的自己内力不支,只能将这心思深埋,留待以后再说了。
然而,小哑巴虽然能等,别人却等不及了。
阎榕飞的长剑已然出鞘,剑光与火光相应,闪出一道刺眼的白光!
这一剑既不算有力,也不算快速,以小哑巴的身手本能轻松躲开,可他现在已受了伤。五脏六腑的灼烧感和大脑的混沌让他根本无法反应,只能与在场所有人一样,略带惊讶地看着那把剑准确无误地刺穿了自己的胸膛。
众人皆被这变故吓了一跳,阎榕飞却是前所未有的冷静。他将长剑抽出,毫不犹豫照着小哑巴的喉咙处一挥。
剑光凛冽,毫不留情地斩断了少年纤细的脖颈。奔涌出的鲜血直接染红了阎榕飞的衣摆。
阎榕飞看着地上两颗滚动的头颅,长舒了一口气。回过身,却发现父亲并没有用夸赞的眼神看着他,反而略带恼怒。
“父亲?”阎榕飞上前一步不解道。
阎浩无奈地叹道:“糊涂啊!”
这事情分明有诈!可事已至此,已无退路!阎浩回身,咬牙发狠地看向了还傻站在一旁的石鹤。
阎浩目中的凶光被漫天火光映得清清楚楚,石鹤一对上就打了个寒颤,立时便想后退。
可他哪里是阎浩的对手!
阎浩自阎榕飞手中接过长剑,朝转身要跑的石鹤当胸击去。
寒芒瞬间洞穿了石鹤!他低下头,不敢置信地看着那从后背透过的剑尖,身心一软便跪倒在了地上,死不瞑目。
见瞬间除了两人,阎榕飞喜形于色,对阎浩道:“爹,您刚才为何说我糊涂?除了这两个心腹大患难道不是好事吗?”
阎浩摇摇头:“我早已说过,这事情没有这么简单。小哑巴和石鹤出现的时间都太巧了,恐怕有诈。”
阎榕飞想了半天也想不出会有什么诈,只当是父亲多疑,劝道:“可事已至此,我们还是应当乘势追击啊!”
阎浩无奈道:“也只能如此了。”
他们杀了行休谷的两位干将,已不能再收手。无论这其中包含了什么阴谋算计,都只能硬着头皮去闯了!
阎浩当机立断,朝身后子弟挥手道:“回去集结人马,明日进攻行休谷!”
***
行休谷与南堂馆正式开战了!
这两个门派明争暗斗了许多年,真刀真枪地对上却还是第一次。
行休谷失了两个主力,本处境困顿,却因哀兵之势、反而爆发出了前所未有的潜能来。
两个门派拼了三天三夜,才勉强拼出个胜负。
三天之后。
整个行休谷中一片尸横遍野,全谷之人所剩无几。
而南堂馆这边也是死伤惨重,就连阎浩都满身是伤。阎榕飞则更为凄惨,被人用刀在左大腿处穿了个洞,可能以后都要不良于行了。
不过,好在胜了!
这么多年的争夺终于可因一战终结,南堂馆的人也都松了口气,喜悦非常。
但这喜悦却并没有持续太久。
突然跑来报信的,是被阎浩留在南堂馆看家的心腹。既然能代替阎浩守在家中,其武功自然不弱。
只是现在,这人浑身已被血染得通红,看上去,竟比他们这些刚刚经历了血战的人更为恐怖。
阎浩连忙扶住已奄奄一息的人,震惊道:“馆中出事了?”
那人虚弱地点了点头,挣扎着道了句:“鬼……鬼……”
鬼?
什么鬼?
阎浩还欲再问,可这人已然气息全无,死在了他面前。
有不好的事情发生了,这毋庸置疑,而且很有可能比自己预料的还要糟糕。
阎浩这时终于确信,整件事情确然有第三方在其中暗布棋局。但江湖纷争,本就要靠拼才有机会。事已至此,也是自己的决断使然。
一战刚胜,南堂馆的人虽都疲惫,却士气大好。听说馆中有异,便都自信满满地跟着阎浩一路浩浩荡荡地回了本家,大有一副气吞山河的架势。
只是当他们大张旗鼓地到了馆中时,却蓦地一怔。
馆内竟没有丝毫混乱,更没有他们所想的危机四伏、鸠占鹊巢。
馆中,只有三个人。
当中的一名少女一身如火红衣,正坐在门口的石狮上笑眯眯地看向他们。她神情中没有一点紧张或是戒备,就像是个邻家路过的妹妹,见到他们时甚至还愉悦地晃了晃脚尖。
少女左侧,则站了一名白衣少年。少年腕系白绫,眉目冷清,站的笔直不动。看见他们就跟没看见一样、神色不变,眼中亦波澜不惊。
最后一个人,则是个二十多岁的男子。这男子一身青色长衫,嘴角含笑,看上去像是个书生般温润儒雅。见他们浩浩荡荡一行人赶过来,这男子似乎有些无奈,低头浅笑道:“你们派来这么多人,莫不是害怕我们了?”
阎榕飞闻言,冷哼道:“是你杀了我们的人?”
青衣男子抬头微哂:“人是杀了。但是不是你们的人,我可就不知道了。”他笑得温和极了,就像是在与好友辩解书中的一段句词般从容,“毕竟他身上也没刻着你们南堂馆的名字呀!”
这话简直堪称厚颜无耻!
南堂馆以运镖起家,馆中很多兄弟都共同出生入死过。更何况经过这几日的血战,他们之间情谊更是增添了几分厚重。现在听这男子不仅杀了自家兄弟,还做如此嘲讽,当即俱是怒火腾起,纷纷握住了自己的武器。
面对着面前众人排山倒海的杀气,青衣男子却只是轻笑着摇了摇头,淡淡道:“分明求生有路,却偏要求死。奈何,奈何!”
他话音刚落,人已离开了原地。
阎榕飞只觉耳侧有利剑出鞘之声,刚想看个究竟,却忽觉颈间一痛。
他不由自主地想要握住自己坠于身侧的长剑,却发现剑已离主,此时正被那青衣男子握在手中细细打量。而剑上,鲜血簇簇滴落。
那是谁的血?他伸出手摸了摸脖子,却只摸到了满手血污和一道深深的血痕。
这青衣男子的速度实在太快!众人还未反应过来,阎榕飞便已趴倒在了一片血污之中。
阎浩呆呆地看着这场变故,直到阎榕飞的整个尸身都已被粘稠的血液包裹起来,他才彻底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跪在地上哭嚎出声。
“好吵!”李红袖撇撇嘴,摸了摸石狮的耳朵,对白七悠道:“七悠,你让他安静下。”
白七悠看也不看她,人却已离了原地,走到了阎浩身前,居高临下地望着阎浩。
阎浩抬起头,双目赤红,狂怒道:“我与你们有何仇怨!竟杀我独子!”
白七悠闻言竟轻轻点了点头,认真回道:“无仇无怨,但你有错。”
“什么?”阎浩被他这突然一句说得一怔,不自觉反问道。
白七悠从怀中拿出了一枚精巧的树叶。
这叶子粗略一看并无什么奇特之处,然而仔细琢磨却能发现,这上面居然用银线绣了字!
树叶何其脆弱,轻捻即可破碎,竟有人能将其施以针线,还做得如此精巧!
阎浩从白七悠手中接过树叶,仔细打量。
这枚叶子他确实是见过的,就在不久之前,他的书桌之上。
可那时他哪里想到薄薄一片树叶竟有这样的玄机,随意一拂,便将其掷于桌下未在问津。
而他现在再看着这个树叶才发现,这上面竟是有字的——
“半月之内,让出南堂馆。违者,死。”
阎浩抖着手,一时无言,片刻后竟仰天大笑起来。
他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自己这是被人选做了踏脚石啊!
这样的心机、这样的手段,哪里是他能逃脱的了的呢?
阎浩沉下双眸,握紧了被青衣男子随意扔在地上的、还染着爱子鲜血的长剑。即使已知必死,但也要再搏一次!他毕竟是南堂馆的馆主,怎能就这样莫名其妙地死掉?
他持剑拄地,想要挣扎着起身,却突然一阵锐响炸于身畔。随即,手中一轻,这把上好陨铁长剑竟就这么断为了数节,只留下了一个孤零零的剑柄!
伴随着这叮铃破碎的声响,有一个极为好听的男音从不远处飘来——
“在下来迟,真是失敬了。”
此音刚落,便有一声锐鸣凭空而起。这鸣音震得南堂馆的人耳膜发痛,只得不住揉捏耳朵加以缓解。可对面的三人,却仿佛听不见这怪声般,一动不动,神情中却带上了恭敬。
伴随这诡怪鸣音,先有异兽收翅落于南堂馆门前的旗杆上。
众人只抬头看了一眼,便被这异兽吓了一跳。
此异兽双翼、六足,一身羽毛如烈日灼灼。更诡异的是,它竟有三双眼睛,每只眼睛中都带着令人不敢直视的寒芒,锐利地扫视着下方众人,就像是个巡视于人间的天神!
这是什么怪兽?为何从未见过、也从未听说过?
众人心中叵测,一时竟皆被震惊地说不出话来,只能呆呆望着。
而待异兽落稳,片刻后,方有人从远处悠悠而来。
说是人,其实看不明晰。因这人竟于空中从容漂浮,背上附了一对宽广的巨大“羽翼”。这“羽翼”窄而长,翼身通体暗蓝,辅以暗金色骨架,翼面则以金线于中央纹了细致纹络。
如此远远望去,那人竟像是个自由往来于天地之间的蝙蝠。幽隐诡谲,又带着避无可避的煞气。
此人翩然落于阎浩身前,未被面具覆住的半边嘴角微微翘起,柔声道:“我刚见您抬剑,还以为您是要寻死,便出手阻了一阻。呵呵,没吓到您吧?”
阎浩冷哼道:“你会这么好心?”
这人温和摇头,回道:“不是好心。而是说好了我来杀你,你就必须得死在我手上。自杀怎么行呢?”
他这话说得轻佻随意,就像是哄着不懂事的孩子一般。
阎浩被气得浑身发抖,仇恨地怒视着他,喝道:“这一切都是你算计好的?你我素不相识,你怎能下如此毒手?”
“素不相识?”这人将这四字幽幽念了一遍,片刻,再度莞尔,“哦,是了,在下还未向您介绍自己呢。吾名唐原。”
他介绍得认认真真,旋即又道:“现在我们可不算是素不相识了。”
唐原俯身看向阎浩,眼中阴煞,微笑里亦带着阵阵寒气——
“所以,我可以杀你了吗?”
他这问题根本没有要阎浩回答的意思,右手附上阎浩的后背,直接断了其心脉。
其余子弟见这几人在片刻之间先后杀了自家馆主和少馆主,皆又惧又怒。打头的一个壮汉,提刀而起,低喝一声就要朝唐原砍来。
唐原却并不理会,甚至没有抬眼看他。
又是一阵乱人心神的长唳,酸与先于那壮汉而动,速度极快地俯冲了过去。
红光极盛,在所有人的瞳孔间映出了一片凄惨的颜色。
而偌大的一个壮汉,竟就在这顷刻间便被吞噬了个干干净净!听到那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吞咽声,众人俱是心中一抖。
这是什么怪物?这世上怎么会有这种东西!这些人到底是谁?!
已无需再战,亦无心再战。
所有人都不自觉地松开手,任由武器“噼里啪啦”地掉在地上。
顾惜朝于唐原身侧,浅笑道:“公子,可要斩草除根?”
“不必。”唐原微微敛眸,“野火烧不尽。若是他日这草阻了我们的路,再斩便是。”
他神色随意,却在只言片语中定了这几十人的命运,与此后江湖几十年的格局变换。
从此,江湖中再无行休谷与南堂馆。
有突起之异军,名千杯客。取而代之。
其主不详,似名唐原。
***
行休谷与南堂馆这一战,元原策划了很久。
没有什么战争是可以一触即发的,所有的矛盾都需要日积月累。是以这些年里,元原一直派人前来混入两方之中,时不时地骚扰一下对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