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修看到断口处渗出汁液。啊!这就是梧桐的泪,梧桐的血!它在疼痛,却没人在乎。
走到一个熟悉的地方,他抬头,看见红色霓虹灯闪烁着迷茫的光。第一次产生了想进去喝个烂醉的冲动。
酒吧里的热气迅速温暖了他。他坐到吧台前,要了瓶洋酒,坐在一个角落里。
与他的低落不同,这里的人们在肆意狂欢。酒吧的舞台上,没人唱歌,一个乐队发疯似地猛击乐器,人群像磕了药一样兴奋。好像对他们来说,从来不知道忧愁为何物。
喝了一口酒,觉得像药。都说洋酒好入口,他没这个体会。但他理解人们为什么如此喜欢酒精,因为能让人一醉解千愁。
他勉强咽下去,感觉胸口烧灼一般的痛。
几个穿着暴露的女孩在旁边坐下,笑盈盈地问能不能请她们喝酒。
“喝吧!”
女孩们相视一笑,真就拿过他的酒瓶,你一口我一口地喝起来,当再次把酒瓶递回来时,云修却再不肯碰瓶口了。
女孩们闹着一定要他喝。
云修沉下脸,让她们走开。
女孩们一撅嘴,扭?1 砭妥摺?br /> 凌乱的灯光下,他的思绪也随着灯光乍明乍暗。看到那几个女孩跟另外几个男人凑到一起,同时都朝他这边望过来。
他突然渴望被打!跟人打上一架,被揍得鼻青脸肿,把他丢在街头或是扔到医院都可以。疼痛、暴力可以让他忘记自己,来度过这漫长的夜晚。
但可惜,他们只是看看,没有任何行动。
他想欠点酒钱,好让酒保发火找警察。虽不能喝,但能浪费。点完后,大方地让别人拿走。然后睁着一双乌溜溜的眼睛,说:“我没钱。”
酒保觉得他有些醉意了,尽管云修知道自己只喝了两三口。
他若无其事地擦着酒杯,回答:“没事。”
云修提醒他:“不付酒钱也没事?你不想把我送到派出所?”
“我认识你朋友,跑不了。”
云修惨然一笑:他知道柏原是这里的常客。
人真是奇怪的动物,想过安静日子时,总会被打扰;想要被打扰时,生活却波澜不惊,连个水花都不会溅起。
电话响了,他一直以为手机是关的。本想直接不看,关机。但另一种意识却驱使他看了一眼来电显示。
一共五个未接电话,三个小姨的,两个陌生电话。他想:连个电话都没有。虽然,就算真打过来,他也不会接。
正准备关机,其中一个陌生电话再次打来。他耐心等着,如果响一下就挂,就是骗子。如果持续打,也许是个有点自信的骗子。
直到音乐响完,手机恢复黑屏,云修趴在桌上,端详着眼前的酒杯。这杯酒是新点的,弄不清叫什么,里边是什么,他没有柏原的好奇心,只看见碧绿的酒水像一块果冻,凝滞在三角杯子里,散发出傻呆呆的迷茫气息。
铃声再次响起,早前的那个乐队不知到哪去了,只剩下光柱乱晃的空舞台。云修看一眼,还是那个号码。也许电话那头,是他认识的人。
“你在那儿啊?”一个男人的声音。不是柏原。
云修打算挂掉,那人急促地说:“我是赵医生,你在哪?”
这个时候,一个非亲非故的人打来电话,还是让他意外。就像这号码一样,虽然当时留了,却从没储存。虽然会在跑步时聊上一会,却从未交心。赵医生于他,跟家里的司机和帮佣阿姨没有两样,不过是出现在生命中的熟悉的陌生人。
云修不觉得自己拥有朋友,尽管朋友圈里总是热闹非凡。戳破那些繁荣的泡沫,幻象消失,他的人生里只剩下孤孤单单的自己。似乎人人都在躲着他。可为什么,却是赵医生,顶多算是点头之交的人,来询问自己的去向?难道是他们拜托的?
对于一个长辈,他不能没有基本的礼貌。
电话那头,赵医生说“我来找你”,就挂掉电话。
云修看着手机,想着自己是离开还是等待。离开,他不知道方向;等待,他怕看见不想见到的人。
舞台上又上来一个歌手,胡子跟头发一样浓密。云修想到一个故事人物,一个小老头,会不停地长出毛发,直至把自己覆盖。他也想有这种能力,用头发把自己裹在里面,不会有人来打扰。
歌手的嗓音像他的长相一样豪迈。云修一边喝那杯油绿的酒,一边听他发泄音乐的愤怒。当有人轻拍他的肩膀时,那位歌手已经连续高吼了四首,包括跟观众热烈地互动,仿佛再高亢一点,他就会原地爆炸。
他看向他身后,除了这个瘦削的男人,没有别人。
赵医生坐在这喧闹之地,没过一会就吃不消了。
一刻钟后,两人换到了另一个地方:一个会所。
关于这个会所,云修从柏原那里听过的已经很全面。不知道赵医生是否听说过,当然,他住在附近,按理应该知道。包括这些正在进进出出的客人,他们可能都知道,以前发生在这里的事。但他们依旧来这里喝茶、喝咖啡,女人微翘着小指跟男人们优雅地聊天,没有一点忌讳。
走在通往包厢的楼梯上,云修想:也许那不过是柏原编出来吓他的。从来没有这些惊悚的事发生,否则人们不会踩在亡人的阴魂上还能开怀大笑。
现在,他开始怀疑柏原告诉他的一切,是啊,他不过是个骗子,是个有自信的骗子。
赵医生替他点了热牛奶。云修说,我想要咖啡。医生带着慈爱的语气说:“我请客,还是让我做一回主吧。”
他看着年轻人,知道今晚注定不能安睡。
“环境还不错吧?”
云修木然地点了下头。这个地方,经过太多次,去超市时,去墓园时,去上学时,去跑步时……小时候,他偶尔在门前驻足,好奇地观望这幢小楼,想象大火燃烧时里面的人会是怎样的心情。
等到长大,会所的商业气息掩盖住它的神秘,云修就很少看它。它成了一个普通地标,就跟路边的梧桐树一样。真正进到里边,还是第一次。除了装修有些品味,云修并不觉得这地方有什么特别之处。
“年纪大了,受不了太热闹的地方。所以,把你叫到这里来了。应该没有不喜欢吧?”
“没有。我本来也不喜欢热闹的地方。”
赵医生等着服务员把牛奶放到云修面前,才说:“人么,活在这世上,只有那么点事。想开了,就什么都不必在意。想不开,也于事无补。年轻人,开心一点。”
云修点着头。其实,关于工作失误,哪怕是真的,也不很在意。他不在意自己是否有足够能力胜任更高级别的工作。当办公室的人小声议论谁会是继承人时,他心中很坦荡。
金钱和名利,对这个从小就缺失父母关爱的孩子来说,是情感杀手。他宁可放弃名车豪宅,过普通人家的生活,也不醉心勾心斗角的商战。
他难受,是因为一直相信柏原,相信他跟自己是一样的,结果,他却花空心思给自己做了一个套子,漠然地看着自己被套上绳索,悬到半空!
云修小口喝着牛奶时,赵医生说:“你知道原来发生在这里的事吗?”
他讶异地抬起头。
“原来,这是一户人家的私宅。一家三口,都住在这二层小别墅里。外人只知道这是个富庶人家,却不知这个看似温馨的家,已经笼上一层死亡的阴影……”
云修不太习惯这种凉飕飕的语气,尤其在今晚还不知道露宿何处的情况下。但赵医生的神情让他暗暗吃惊,好像,是在说他自己的故事。
他的嘴唇碰到牛奶,暖融融地包裹住肌肤,漾起一种近似接吻的错觉。
“男主人跟合伙人产生冲突,因为握有那人的把柄,不顾妻子反对,坚持要跟他宣战。对手不甘心坐以待毙,想出一个恶毒的计划,在深夜放了一把火,烧死了全家。”
云修感觉后面的故事跟听说的不一样:“我记得,是意外起火,警方也是这么认定的。怎么变成杀人案了?”
赵医生叹口气说:“我说了,那是人们认为。很多我们认为理所当然的事,往往都不对。这家人的故事也一样,人死了,故事消逝了,只有了解真相的人才能记住。但记住又如何,人面桃花,永远没有再见的一天了。”
云修一个激灵,觉得着赵医生似乎知道些什么:“你认识那家人?”
“认识不认识,都无济于事了。”
“既然是杀人案,不可以向警方举报吗?”
赵医生慨叹:“不要说他家没什么亲戚。就是有,该摆平的早已被摆平,事隔那么多年,也无从查起了。所以,世道有时就这么不公,坏人不一定绳之于法。我们能做的,大概只有保全自己了。”
云修想起来:“听说还有一个孩子?”
赵医生脸色突变,接连喝了几口茶后,才低声回答:“是啊,当时只有两岁半。可怜的。”
云修却说:“其实,我觉得还是当时死了好。无父无母的孩子,就算活在世上,也是煎熬。”
赵医生吃惊地问:“你怎么能这么说?”
“不是吗?也许你们认为,孩子太小被烧死了,很可怜。但我觉得,最可怜的不是死去,而是活着,与其孤独地活在这世上,孤苦无依,倒不如一开始就结束。”
赵医生不再说话。
外面的风刮得玻璃哐哐作响,临近冬天的风,脾气也变得凌厉了。路上行人寥寥,可能要变天了。
云修转而担心地望着窗外,路灯下,几辆车子驶过。他们都有十分确定的去处,自己却在这里彷徨。
赵医生坐了一会,说:“今晚到我那里睡吧?”
云修一怔。他想过这个,但没想到赵医生真的会邀请他。此时,已经十点半。自己身无分文,如果赵医生不说,实在不知道该去哪儿。
起风了,外面比之前冷了许多。云修一出去,就冻得发抖。赵医生说:“就几分钟路程,跑过去吧?”
在这冷风中,一老一少一前一后地跑着。
云修的脸被吹得僵硬,跑在路上时,很多事情不自觉地涌上来。他很少跑夜路,耳边响起柏原的话:“不要在马路上跑步,车子多!”其实,危险的从来就不是车子,而是人心。
确实不远,等到云修的身子有些暖意时,赵医生的家也到了。
这是一个老小区,在滨湖公园的后边,离可希家也就一路之隔。只不过,这里是经过开发改造的,所以,虽然小区有点老旧,但格局都很整齐。
来到三楼,打开门,赵医生给他递过来一双崭新的毛绒拖鞋,像是知道他要来特意准备的一样。
不甚明亮的灯光亮起,看到屋里十分整洁。灰色布艺沙发后面,立着一排整齐的书架。云修走过去,发现上面都是关于医学方面的书,还有几本哲学书,包括黑格尔的《精神现象学》。
赵医生引他看了卧室。床上的被褥都是新的,还能看见笔挺的褶印。也许,在打电话前,他就做好了准备。
云修来回看看房间,问:“你睡哪儿呢?”
“我年纪大了,觉不多。有工作时,也就在书房的沙发上窝一会。你只管去洗漱,不用担心我。”
云修有点不好意思了。不能因为借宿,把别人弄得没地方睡啊:“我睡沙发就行。”
“那哪行?怎么说你都是客人。”
“那我们睡一块?让你睡沙发,我不安心。”
尽管除了柏原,他没尝试过跟别人睡觉。哦,又是柏原!他希望一觉醒来,就不会再记起这个名字。
赵医生呵呵笑着:“好,你先睡,我还有事要忙。”他看到云修的手腕,“我还以为你不会戴。”
“啊,忘了跟你说谢谢。这个礼物我很喜欢。”
赵医生露出满意的表情。
连睡衣都是新的,闻一下,还有阳光的香味。云修对赵医生的周到很是感激。他躺下来,把脸埋在暖烘烘的被子里,听见外面的风呼呼作响。本来以为自己会睡不着,但没过多久,就陷入了梦想。
在梦里,他听到有人说:“我带你去见手链的主人……”
☆、内疚
从发布会上回来,柏原一声不吭从车里出来,无视在客厅里询问情况的小姨,走上二楼,就再也没下来。
吃饭时,小姨去敲门,没人应。帮佣上去,也是摇着头下来的。
小姨也气了:“不管他,饿了自己就出来了!”
房间里,柏原仰头靠在床上。现在,只要一闭上眼睛,就会浮现云修站在台上望着自己的情景。
他后悔了,后悔露营时没告诉他真相,后悔不该什么都听他们的。如果说了,云修就不会如此慌乱。
不敢想象云修在怎么想他,想他是个伪君子,或是阴谋家。他那小脑瓜子很能想象。
佳琪打了好几通电话过来,柏原烦这个铃声,一声连着一声,像在逼他接听。她没说别的,只是问:“你还好吧?”
柏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没有问题,身体也很好,但心情不好。
佳琪没以前那么咋呼,可能从沈道那里听说了什么,只是过来问问。她也许觉得这样才算贴心,但柏原宁愿她没有这份心。
现在,只要听见她的声音,就第一时间想起沈道成,想起他眯着的眼睛,和那让人不寒而栗的语气。
佳琪说了一些安慰的话,没有提云修,也没提公司的事。只说,如果你闷了,就来找我,或者我去接你。
柏原嗯一声。
小姨在外面啪啪打门:“柏原,出来吃饭。柏原!”
柏原听得不耐烦。他既不想下去吃饭,也不想出去溜达。不愿想公司的事,也不愿想今天的发布会,他只想一个人,静静地,呆在这房间里。
他打开抽屉,看到那本相册。
在这个家,很少有合影。这里面,大多是小姨带他们出去或者学校有活动时才拍的。
比起耐心营造气氛让孩子露出开心的笑容,然后记录下他们的成长瞬间,小姨更热心如何让自己的眼睛看起来更大更深邃,怎样让自己的眉形更自然。所以,兄弟俩的照片很少。
而长大后,柏原总说合照合照,然后举着手机把胳膊伸出去老远,云修望望街上或是景区里来来往往的行人,很不情愿:他在意别人的目光。
有一张照片里,自己坐在一棵树上,咧着嘴笑。云修只有一个小小的背影,站在镜头边缘。很多照片,他都没有正脸。
他知道,小姨只是随便拍拍,她不在意云修,也没让他们亲密同框的打算,之所以拍照,纯粹由于很多家长出来都带相机,她也不能例外。
他记得这是去公园的时候,云修看见游乐车想玩。
大人带着小孩坐在车里,沿着高低不平的轨道转上一大圈,那些孩子们在拐弯时发出夸张的尖叫声。他们的另一个家长,站在围栏外,举着相机拍得不亦乐乎。
小姨整理着自己的衣服,她穿了一件紧身长裙,不可能挤到那狭窄肮脏的座位上去,陪他们玩这种幼稚游戏:“这个不安全。前不久,有个孩子还从车里掉出来摔死了。”
云修很吃这一套。只要说不安全,他就闭上小嘴不再请求,但经过时,还是会露出羡慕的神情。
柏原不清楚他是真相信那些事故还是一种妥协,他那天爬到树上,准备找小鸟窝,并没注意到他一直站在那里,望着游乐场。
本来不知道他看不见的视线那边是游乐场。长大后,他翻到这张照片,问:“你在那里干什么啊?”
以为云修也记不清了,但他立刻回答:“我在看那边的孩子玩飞机。”
“纸飞机?还是模型飞机?”
“不是,是游乐场里的飞机,坐上去能旋转着飞起又落下的。”
柏原说:“你记得好牢啊。”
因此,有次经过游乐园。柏原问:“想进去玩玩吗?”
“小时候很想,现在不想了。大了,觉得什么都不稀奇了。”
但那次,他玩得很开心。即使孩提时存有遗憾,哪怕当初的心境已经不再,但照样能获得一种满足感。
坐在冷饮店前面的长凳上,啃着冰激凌,柏原说:“我们自拍一个吧?”
“不要,看着好奇怪。”
“那你来一趟,岂不是什么都没留下?”
“不是。再说,我想要的,也不是一张照片就能还给我的。”
现在想起这句话,突然胸口一阵憋闷。从小,他都是孤单的,哪怕自己以为给了他足够的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