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死神-的-名片。
☆、血绒花
柏原接到佳琪电话时,刚刚洗完头。
听完电话,顾不上吹干头发,抓起车钥匙就往外面冲。小姨在背后叫他,他也没听见。
冷风吹得头皮一紧,他迅速钻进车子,急急发动车子。
“我好像听见爸爸说什么,要对云修下手,你赶紧去!”
“说清楚一点,是什么时候,在哪啊?”
佳琪声音抖动:“不知道,我无意中听见他打电话,应该就是现在,说在环城东路什么的地方……”
她说不上来更多细节,柏原只好先往环城路开。环城路贯穿城市东西,就算是东路也有好长一段路程,没有具体标识,不可能找得到。
路口的红灯亮起,他跺着脚,似乎这样就能催着红灯变绿。红灯意外地长,他看着手机,突然想起可希,急忙拨通她的号码。
打了两个她才接,柏原也懒得找耳机换蓝牙,边开车边打电话。
“云修找过你吗?”
那边的声音停顿了一下,说:“没有啊。”
柏原挂了电话,那把钥匙放在卡夹里,但他没想过亲自去看看。紧急关头,他已经把可希的话当真,只想着快点开车,先沿着环城东路跑一遍,找找有没有可疑的人。
从下午开始,天空中布满灰云,阴冷欲雪。等柏原出门时,已经扬起细碎的雪花。
即使是这种天气,马路上依旧车水马龙。柏原想集中精神,但往事如迎面而来的雪片,劈头盖脸地扑过来。
时光像另一条公路,在他面前铺展开来。在那条路上,云修从一个小不点变成一个小男孩,变成少年、变成大人,一路上,他看着他长大,陪着他长大。
以前,他总叫“哥哥”,别扭地叫、脆生生地叫、开心地叫、讽刺地叫,只有生气时不叫。这一声声“哥哥”,穿过久远的时空,此起彼伏地在耳边缭绕。长大后,他很少叫哥哥,总是直呼其名。直到如今,再也不能叫哥哥。
似乎这种事情也有限额。透支过后,只剩下漫漫偿还路。
雪开始下得密集,雨刮器缓神的空当,雪花像被人反扭着胳膊扔过来,撞到挡风玻璃上,淋漓一片。
算起来,这是今年的初雪。就跟人生中很多第一次一样,初雪有着梦幻意味,带着实现一切美好愿望的魔力。
云修不喜欢白色,但雪除外。站在沁凉的雪地里,被柏原扔过来的雪球砸到,从脸上迸裂开来,雪水迷住他的眼,也只是边笑边揉,不会生气。
他蹲在院子里,用小锹仔细地把雪人拍紧,左右端详。每天早上都跑去院子,看它可化掉一点。如果感觉小了点,他就会跑来跑去,搜集绿化带上的残雪,糊到雪人身上。
柏原那时觉得,云修像一个雪孩子。如今看来,他还真是雪孩子,带来短暂的快乐之后,最终还是消失不见了。
他说过,能拖延真相的话,希望能久一点是一点。现在,自己倒成了小时候的云修,总想努力维持雪孩子的形态,让他离开自己的时间推迟一点、再迟一点。
可是,谁知道这会不会又是一场徒劳?
前面的路灯变得昏暗,柏原从杂乱的记忆中挣脱,努力看着路面。
这已经是环城东路,他看了下仪表盘上的时间,从市区到这里,已经跑了快三十分钟。
不久前,程式在这里新拍下一块地,柏原跟着爸爸来过一次。再往前开,就是跟郊区相接的地段了。此时,车流量明显减少,两边还未入住的新楼房也看不见了。
他停在路边,透过车窗,看见遥远的几星灯光。其实,灯光就在附近,只是气温偏低,让玻璃蒙上一层薄雾,就显得有些飘渺。那里是棚户区,住着闲杂人等和贫穷的当地人。
下车来,一阵混杂着冰霰和雪片的风扭曲着袭来,他头皮冻得发麻,摸摸头发,还湿漉漉的。从这边到棚户区,要穿过面前这片荒草地。
他迟疑着,下不了决心。
把云修弄到这偏僻的地方来不是不可能,但他去过那里,虽然乱,但隐私也少。每个小角落都不会浪费,再破烂的地方都有人住。
几个人公然拖着一个男人进去,就算没在路上看见,也很容易听到声响。那些人不会冒这个风险。
因此,柏原只透过风雪,远远张望了一眼,又钻进车子。
比起上次漫无目的地寻找,这次不想出错,他必须分析整理各种因素,好让自己大概有个方向,而不是把时间浪费在无谓的寻找上。
车子在空寂的马路上前行,风雪逐渐变紧。这条往东去的路,修好没多长时间,一直通往下属县市。再往后走,就是郊区了,道路的名称也改了。
柏原在这条新路上开了一段,道路两旁的灯光明亮起来。沿路出现蓝色瓦楞板的加工厂,灯火通明的小楼房,从邻居家串门回来的人们打着伞走在路上。
柏原觉得自己搞错了。他想起当时找那个记者时的情形,他们没必要为了教训人跑到这老远的地方来。虽然是同一条路,但名称换了,如果是这里,沈道成会说新路名,而不是环城东路。而且,现在很多市郊的路口街巷都安装了摄像头,那些人熟门熟路,不会这么傻。
他调转车头,再往回开。
想起途中有一段特别黑的路段,就算开了远光,还是只能看见一小截。那时,他还特意望望高大的路灯杆,想着是故意不开还是没通上电。
于是心中一亮,没准就在那地方,就算有摄像头也绝对拍不下来的地方!他不由加快油门。
一开始想到时,总觉得没多少路,可十多分钟过去了,始终开不到那里。
他先是以为自己记错了路程,后来看到几盏昏暗的路灯,又想:不会是刚才没亮现在才亮吧?如果真是这样,他就只能在这一大片昏暗地区来回跑,当然这不现实。
风声在打开一条缝的窗玻璃边缘呜咽,仿佛依稀听到云修的声音。这种错觉让他更加心急,决定先跑一段再说。
好在,他终于抵达了那片没有路灯的区域。
下车后,他裹紧外套站在路旁,除了感觉到朔风雨雪,什么都没看到。等眼睛逐渐适应黑暗,才发现这里同样是一片空旷地,黑茫茫一片,连房屋的轮廓都没有。
如果继续开车,根本没办法看清边上的状况。于是,他回到车里,拿了条毛巾使劲搓揉几下头发,从收纳箱里翻出一个小手电,揣上手机,转身走进风雪里。
他斜插着走向那片荒地,直到手电筒照见一条人工开凿的沟渠,他才停住,尽量沿着这边缘走。
雪花乘着风像刀片一样袭来,他感觉头脑发胀,眼睛冷痛。
沟渠那边种着矮小的植物,柏原看过去,另外一边好像仍空无一物。
走着走着,似乎又听见云修的声音,不由加快脚步。底下是机器翻过的泥土,泥泞不平,他好几次差点摔倒。
小时候,迫于父亲权威,总不敢为云修发声。长这么大,他好像没为他做过什么,总是一次次把他推到前面,替自己挡事。他错过太多次表明真心的机会,从云修的角度来看,自己可能真是个坏哥哥。
这一次,说什么也要找到,说什么也不能让他再受到伤害。
记不得跑了有多久,感觉自己的脸已经僵硬,可还是没发现任何线索。他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在梦里,追逐着永远不能抵达的方向。
“不管多远你都会回来看我吗?”
他想,当然会,肯定会,只要你愿意。
脚下的路,绵延不绝。对云修来说,眼前的黑暗,也像一条长路,永无边际。
醒来时,感觉嘴角甜腥。脸贴在湿冷的泥土中,麻得快没有知觉。
他花了好长时间,想弄清自己究竟在哪?是在可希介绍的那个家里,还是在小区外面?
他尝试了好几次,才勉强站起来,那些人曾用力踢他的双腿,所以现在站立时,就像一只三条腿的板凳,有些难以掌握平衡。
离开地面,感觉身体轻飘飘的,像要浮起来。一种针尖似的寒意刺入皮肤,他不禁仰头一望,雪花落到他的唇上,像冰凉的吻。
啊,下雪了,又一个冬天来了。
刚站起来时,以为会有人过来将他再次按倒。但等了这么久,除了嗷呜作响的西风和雪花,周围再没有别的人或物。
他到现在都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住进那个房子没几天,就听见有人敲门。
已是晚上九点多,会是谁呢?
可希搬家时来过,刚刚还在跟自己通电话。但除了她,似乎不会有别人。他既不认识这儿的邻居也没有订快递,况且这个时候,一般人不会上门。
电话里,可希问他在不在家,也许是故意的,想突然给他一个意外。
从小,云修喜欢锁上自己的房门,以为那样就安全了。但他很少认为开门会带来危险,可能是由于他通常开房门时,天已经亮了。
家里的大门都是自然而然打开的,程雄的车回来,柏原的车回来,甚至是不认识的客人来访,帮佣都自动打开那扇门,好像进来这个家的,都是信得过的人。
所以,当他看到门铃应答器上那张模糊不清的脸时,还是没有任何防备。想着,如果不是可希,那就是找错地方的客人。
一开门,看见两个陌生男子,刚想告诉他们找错地方了,其中一人已经迅速把他从门里拉出来,捂住他的口鼻。
就在那一霎那,柏原焦急的声音传来:“你怎么能随便开门哪!”
他想,我从来不肯听他劝告。
意识稍微清醒之后,迷迷糊糊听见男人在说话。声音在风中飘散,听不清楚。等他含糊地嘟囔,那些人立刻停止说话,毫无征兆地,云修感觉到腿上一阵钝痛。
男人沉重的呼吸声像一个风箱,云修疼得只想哼哼,但咬着牙忍住了。在这一片黑暗中,他们只凭声音来判断自己的状况,如果发出声音,这些落在身上的脚步会来得更猛烈些。
有人似乎拿了根棍子,棍子带着呼啸声打在膝盖上,云修支持不住,又倒下了。侧着脸倒在地上,感受到风贴着地面朝他涌来。似乎还有残存的药物作用,他再次失去了意识。
现在,他又站在这黑暗中,那些人像已被黑暗吞噬,再没任何动静。
雪花再次落到他的唇上,啊,今年初雪来得很早呢!
下雪时,柏原总比他先知道。他咚咚跑进房间,拉开窗帘,然后大声喊:“云修,看啊!下雪了!”
睁开眼,望出去,果真白茫茫一片。
他穿着睡衣,打开窗户,雪花落到掌心,化作一滴泪。
长大后,他只是站在窗边,不再伸出手去,与其捧在手心让它哭泣,不如观望。
喜欢不一定要拥有,拥有不一定会幸福,放手也不见得就是无情。
他走出几步,脚底下踉跄不稳。那一下打得比较狠。每走一步,都感觉到膝盖钻心似的疼,仿佛有碎骨头在里边交错摩擦。
他摇摇晃晃地站住,睁大眼睛,看不清任何事物,只能凭感觉往前走。视线被雪水阻隔,他用力眨着眼皮,终于看到不远处偶尔闪过的车灯。知道前面是大路,应该往那里走。
衣服和裤子都湿了,可能自己在泥地里躺了好一会。走起路来,潮湿让寒风更尖锐,穿过衣衫,直往肌肤深处扎去。
他想跑起来,但身体不听使唤。忍着疼痛走了大约十分钟,但那条道路依旧遥远,仿佛自己从来没前进过。
他摸遍口袋,找不到手机。只好放弃这种求救方式,强撑着意志继续挪动脚步。
冷风在耳边呼啸,刮得耳廓撕裂似的疼。恍惚听见有人在叫他。他停住脚步,风依然在高声尖叫。
走出十几米,依稀又听见那声声呼唤,被风吹成碎片后飞入他的耳朵,是柏原!
他四下张望,可眼前除了深浅不一的黑,和远处间或掠过的车灯,什么都没有。
发布会后,他也曾以为,柏原会出来找他,会通过其他人来打探自己的消息。可结果,连一个电话都没有。
风灌入脑袋,彻骨的冷让他清醒。他想:我出现幻觉了。
声音越来越近,随着风声初歇,也比刚才的清晰。
或许,真是柏原……
他回应着,尽管这一声喊,可能会把那两个男人重新吸引过来。
雪花落满肩头,周围积聚起来的薄雪开始浮现白花花的反光,视线也清楚了些。
他站在风中,听不到人回应。就像当初站在发布会台子上一样,空寂孤单。空旷的荒野俯视着这个微小的生灵,风卷走他最后一点希望。
双腿越来越疼,越来越沉,都想坐下来躺一会,却看见一束光闪了几下,一个身影朝他奔来。
或许那些困在绝境的人,看到这种救援之光时,都是他这种心情吧,感激到难以名状。
“云修!”跑到跟前的人,语调里满是兴奋。
云修没想过真的是柏原。他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柏原站在自己面前,感觉到他呼出的热气,一阵一阵拂到脸上。
柏原拿小手电对着他上下左右地照:“你没事吧?没伤到哪儿?”
“就是腿有点疼。”但他几乎都站不住,看来不是一点疼。
看不见柏原的表情,也看不见他发红的眼眶,云修在他的帮助下站稳,跟着他的步伐一步一步往前面走去。
等两人来到路边,柏原已经累得气喘吁吁。
借着路过车灯的光线,他没看见自己的车。从下车点来到这里已经隔了好长一段距离,车子应该还停在东边。
他看看云修,又盯着手电光柱中纷纷落下的雪花,怕他不能坚持走到那里。
来往车子不多,也没人停下来看他们一眼,而这条路新通不久,基本看不到出租车的影子。搭车的想法也落空了。
空气越来越冷,柏原想,不管了。
他脱下身上的外套,给他包上,嘱咐说:“这样,我跑过去把车开过来,很快的,你在这里等我,千万不要动!”
云修答应着。
柏原刚要离开,云修摸到他外套里的车钥匙,于是,踉跄几步,想追上去给他。
有时候,命运只在瞬息之间。而这个瞬息,让云修感觉比一辈子还要漫长。
柏原下意识地回头,看到后面灯光一闪,立刻诡异地熄灭。
恶之花,在黑暗中悄然绽放。
穿透呜呜风声,他清楚听到引擎加速旋转的声音。在4S店里,维修人员曾给他演示过发动机快转状态,突然加大油门时就会发出这种类似厮杀的声音。
脑海里迅速闪过爸爸撞死长子即位的新闻。云修父母的死、妈妈的死、记者蜷曲的身子还有佳琪电话里焦躁的声音,这些新闻片段、记忆画面和只言碎语都指向一个他不愿承认的现实。
就在一瞬间,他没有丝毫犹豫,飞速转身,用尽浑身力气推开身后的云修……
风无声,雪无言。
云修被重重地推倒在路边,手腕磕在侧石上。
一种微不可闻的金属断裂声,淹没在另一种声响中,似乎暗示着手链的掉落,比起另一件事,是多么地微不足道。
沉钝的撞击声,伴随着轮胎在湿滑路面上刺耳的摩擦声,撕扯着云修的耳膜。
这一刻,时间静止、黑暗凝固,风跟雪,骤然停住。
车子嘶叫着倒了一把车,迅速逃窜。
地上的手电追出一束光,照见躺在那里的柏原。
空气似乎都被抽离,还没回过神来的云修看着这一幕,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发出声音。
恐惧、痛苦、焦躁、不安,各种感情在他心中积聚膨胀,都快要炸开来……
多希望这只是个梦,但他知道不是,否则这份痛楚不会这么清晰。
他冲上去,虽然不知道自己的速度能有多快……
他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也听不见柏原的呻-吟……
耳朵里嗡嗡作响,就像没有信号的电台……
他慌乱地到处找手机,想向路过的车辆求救。但他最终只找到一个破碎的手机壳,和似乎避讳这种血腥场景、而迟迟没有车辆经过的空空马路。
柏原总是叮嘱他,别在马路上跑步。马路!马路!早知道,什么都应该听他的。
悔不当初,后悔不该醉心于自己的身世,不该执着于过去,不该跟着赵医生搞什么复仇计划。
就算不能面对程雄,大可以安安静静地离开,去往一个谁也不认识他的地方。为什么不听他的话,非要一而再地去书房,为什么非要弄到这个地步,才来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