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鹤宁是大学的时候看过这本书,起初的时候觉得内容太啰嗦,看了一半就放下了。后来找了个机会再看,却是被里面的观点气的看到最后的。在他看来,柏拉图的理想政治就是让人安于自己的身份,统治者是天生的,辅佐者是天生的,被统治者也是命中注定的。大家各自安于现状,不要争不要抢,这就是城邦的正义,也是他的理想国度。然而撇去其中的逻辑错误不说,在路鹤宁看来,柏拉图不过是借正义之名在维护等级制度罢了。
好的一直好,坏的一直坏,想改掉自己的命运?等下辈子吧!
周谦生有些意外,笑了一下才问他:“原来你是民主制度的拥护者。”
“也不完全是,”路鹤宁转过身,看了眼被车灯照亮的道路,想了想道:“人类社会的等级性无法避免,但是不管是金钱等级还是权利等级,下面的人都应该有翻身的机会。成败与否看能力,看运气,而不是应该看出身。”
“努力的人都不会平庸,这句话是谁说得来?”开车的钟杰闻言笑笑,看路鹤宁看过来,眨了下眼说:“难得今天有人跟他聊这个了,这破书他放这一个月了,我看了开头就头大。今天你们一聊我才知道说了些什么?”
周谦生在后面无奈的笑笑:“也不是只有这点。”
钟杰挑眉,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问:“那还有什么点?你给我概括一下?”
“我给你概括了你更不看了,”周谦生笑笑:“偏不如你的愿。”
话题聊聊就偏去了其他的方向,钟杰穿着浅色的丝质衬衣,领口微敞,偶尔聊到开心处,他勾着嘴角笑起来,那衣领便会随意的露出一点锁骨窝的样子。今天徐稷和周谦生也都是衬衣,虽然款式不一,甚至徐稷大大咧咧的把扣子解开了一半,但是搭眼一看还能看看出地摊货绝对没有的质地和剪裁。
路鹤宁多少有些自惭形秽,他听他们几人聊天,先谈了下要参加的某个广告商会,继而聊到了行业中的某种新技术,英文单词很顺溜的从钟杰的嘴里说出来,周谦生听的很认真,偶尔还会直接用英语对话。路鹤宁完全融入不进去,又闻到自己衣角上的菜汤味似乎在慢慢散开,一时间更是局促,只低头耐心等着到目的地。
好在进了城北,府东路就不远了。钟杰沿着主干道,开到了府东路路口就停了下来。路鹤宁如临大赦,连忙说着谢谢,就要推门下车。
徐稷却冷不丁开口道:“你住府东路的哪里?”路鹤宁一只脚已经踏了出去,听他这么问下意识地愣了一下。
徐稷看着他,却对钟杰道:“府东路这么长,他要是住北头的话走过去也冻死了。给他送到地方吧。”
钟杰看了后视镜一眼,没说话。
路鹤宁已经不好意思了,忙连忙跳下去,然后回身鞠躬:“我住的不远,马上就到了不用往里开了。今晚真的谢谢你们,谢谢钟总监,徐……”他顿了顿,又很快流利的说道:“谢谢徐总,周总。”
周谦生笑着挥了挥手,徐稷却道:“行,那你走吧。”
他说完又回头跟钟杰说:“我上次给你买的礼物还没给你,正好到了我家门口了,你在这等着,我上去给你拿下来。”
他说完,也利索的开门下了车。
路鹤宁眼看着徐稷从后面大步流星的走过来,又看着这人走到自己稍前一点的地方后放慢了速度,有意无意的保持着半米的距离。
俩人的方向一致,距离也差不多。一前一后假装不认识有些尴尬,路鹤宁心里叹了口气,硬着头皮先打招呼道:“徐总,你也往那边走啊。”
“对啊,”徐稷露出一个很高冷的表情,又放慢了脚步,等路鹤宁跟自己几乎并肩同行之后,才道:“我家住哪儿你又不是不知道。”
路鹤宁笑笑。
徐稷问他:“你住哪儿?”
“住你们小区后面,”路鹤宁说:“不是很远。”
“那挺靠北了啊,”徐稷回头看了看钟杰停车的地方,扭头又问:“最近……怎么样?”
“还行。”
“新工作顺利吗?干的习不习惯?”
“……挺好的,”路鹤宁暗自叹了口气,脸上却挂着轻松的笑道:“同事都很好,领导也很器重。”
“嗯,那就行。”
夜色渐深,城北向来荒凉,好在府东路托了曲苑这个好小区的福,整条路都安了路灯,虽然光线不是很亮。路鹤宁和徐稷之间没什么交情,也没什么话题,就这么沉默的并肩抄着兜往前走,影子被推到俩人的前面,又渐渐缩短,随后被远远的拉在后面。
一开始的时候路鹤宁觉得有些尴尬,他虽然不是一个很活跃的人,但和人相处的时候一直很注意氛围,然而今天他实在累,心想今晚走完这一段以后可能也见不着面了,尴尬就尴尬了吧。
他这么想,注意力就渐渐被周围的事物吸引了去,红砖铺就的行人道,被铸铁护栏圈起的树池,偶尔飘落的金黄树叶,还有路上并肩而行时长时短的两个影子。
像是兄弟又或者是情侣的样子。
他看的出神,过了会儿突然听徐稷道:“到了。”
前方不远处是曲苑的大门,徐稷提前停下脚步,若有所思的看着他。
路鹤宁低头沉默了一会儿,不知道为什么,忍不住多看了那俩影子一眼。
徐稷道:“你一会儿回去看着车点,这片人少红绿灯也少,开车的速度都很快。”
路鹤宁嗯了一声。
徐稷又道:“新工作你喜欢就好,但不管干什么,刚开始都挺难。过去这个阶段就好了,不是有句老话吗,熟能生巧。”
路鹤宁抬眼看他,张了张嘴,满嘴的客套话终究打了个滚,又落到了肚子里,只低声道:“好的。谢谢。”
“还有,”徐稷看了看远处,声音不大却格外诚恳道:“就是干的不顺利,也别回去了。”
路鹤宁一直回到宿舍,都在反复的想着徐稷的那段话。
今晚的徐稷给他的感觉跟往常有些不一样,他直觉最后那句话才是徐稷跟他聊天的最终目的,但是他却有些不理解,俩人非亲非故,徐稷何必操这个萝卜心。而且俩人路上没聊几句,徐稷为什么特意嘱咐他不要回去干少爷?
他想不通,又想起今天的遭遇,一波三折,最后也没个好结果。如今新工作看起来靠谱的没多少,他这几天却为了这点事把代课也耽误了,工作也没能上手,不如把心先收一收,先好好干两个月,把能挣的钱挣到手了,等年底大型招聘会开始的时候再去碰运气。
路鹤宁定下了心思,虽然难免有些失落,但是还是明显提高了工作的劲头。他的工作职责是整理安排经理陈立的日常工作,在办公室的时候端茶倒水打扫卫生,等开会的时候,则做会议记录整理发言稿。几次会议参加下来,他也慢慢摸出了一点门道。
这家公司年岁不短,组织架构也有些混乱。像是陈立的这个市场部,原本是市场营销部,主要负责一些策划案,制定好线上线下的营销活动而已,隔壁部门的市场拓展部才是开发新客户的部门。但是这几年下来,公司高层管理频繁变动,工厂每年新增的客户少之又少,陈立这个策划部门被改来改去,最后被生生改成了拓展部门。
两个部门之间存在竞争,表面一团和气实则私底下各自防的死紧,生怕对方知道了自己的客户信息。总体说来陈立属于弱势的一方,他没有太多的市场经验,也没什么积累,只能摸着石头过河,按照笨法子让部门的业务员大面积撒网重点捕捞。而他本人为了快速促成单子,也常常放下经理的架子,亲自跟业务员出去约见客户。每当这个时候路鹤宁就成了他的副手,在一边辅助修订合同,同时留意接洽方的人员姓名以及各位的人际关系。
这样的工作说难也不难,陈立能谈下来的新订单又少之又少,路鹤宁又没多少处世经验,看人难免肤浅,除了衣着打扮就是表面的谈吐举止。因此他搜集得来的那点信息利用率极低。倒是陈立这人看人极准,又很擅长引导话题,时常三言两语就能套出对方的某些信息。他对路鹤宁也不设防,有什么发现和收获转头便会告诉路鹤宁,让他悄悄记下,偶尔还会传授一两招的谈判技巧。
路鹤宁起初有些惊讶,后来次数多了,也知道陈立这是信任自己。他又见这人除了当初那件事不地道,其他也没什么不好,心思便慢慢的定了下来,只闷头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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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月结束的时候路鹤宁拿到了3500块的工资,又从家教那边结了2000,加一起虽然不算多,但对他而言也不算差。路鹤宁趁着周末去了趟银行存了一点,又给他妹妹宁珊寄了点钱,算是给出生不久的外甥女红包。
宁珊接到他的电话很惊喜,俩人又谈到工作。路鹤宁之前在会所的时候一直有些心虚,也不敢跟妹妹联系,这会儿才忍不住吐露道:“家里的钱我已经还了五万了,他们给了我小舅的那个借条,还说只要按期还款的话他们不会追太紧。你那边放心就行,我慢慢还就是了。”
宁珊松了一口气,犹豫了一下说道:“再怎么样还有十五万呢,大勇前天跟我说他年终奖快发了,到时候大概有四万多,我争取想想办法,咱家先用一下。”又道:“你现在到底做的什么工作?这么短能凑够这么多钱?之前你一直没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挺担心的,差点就去找你了。”
路鹤宁欲言又止,沉默了一会儿才道:“在服装厂。”
宁珊对这个答案显然有些惊讶,一时间没说话。
路鹤宁从小和妹妹关系好,也不想编谎骗他,但是这个工作的确让他有些说不出口。他听那边没有言语,咳了一声道:“我自己对这个工作也不是很满意,说是给市场部经理当助理,但是每天都是干一些收发文件的事情,没什么含金量。经理倒是挺能说的,干什么都跟我讲,但是我又不干销售,那些东西自己用不着又怕给他泄露出去,只能听完了都搁肚子里……所以我这两天也打算找找其他的,有合适的工作再跳槽。”
他这话算是半真半假,跳槽的想法的确还有,但是远没有最初那么冲动。路鹤宁这几天也在犹豫,到底是再寻求一下其他更好的机会,还是在这里再干几天。
宁珊却道:“也好,如果你实在不喜欢的话就试试别的。但这么看起来这个经理还挺好的,他这位置手下的人多,想聊天的话找谁不行?依我看他还是信任你,也器重你……”
她说到这里顿了顿,低声劝道:”虽然依哥哥你的性格,可能看不上这样的销售职位,但是现在遇到一个肯提拔人栽培人的领导也不容易。不管怎么样,你继续在这干的话妹妹支持你,不会觉得你在厂子里丢人。如果将来你不干了,我也不会说你,总之做事有始有终就好,顺着你自己的心意来吧。”
路鹤宁做事向来厚道,有始有终不用说也能做到。说来说去,宁珊的重点还是在前面,告诉他在这工作没什么丢人的。
路鹤宁的心思被妹妹说破,脸上发热,心里倒也暖和了一点。
兄妹俩又聊了几句,不多会儿电话那边传来孩子的哭声,宁珊搁下电话去抱孩子,路鹤宁等的时候却隐约听到那边有个中年妇女的骂声,前面的方言太重听不真切,倒是“败家玩意儿”“往娘家倒腾东西”这两句咬字咬的一清二楚,似乎专门骂给他听的。路鹤宁沉默了一会儿,迟迟等不到宁珊回来,叹了口气主动挂了。
路鹤宁回到宿舍,把自己的银行卡捏在手里看了半天,又小心翼翼的放回去,心里忍不住又暗暗焦灼起来。宁珊刚说她老公的年终奖有四万的时候他的确松了一口气,心想妹妹既然这么说了,那这事可能是已经商量过了。
他知道宁珊和他婆婆的关系不太好,刚开始还以为是她生了孩子,家庭关系缓和了,谁知道并不是这样。依她婆婆那态度,别说四万,就是四百恐怕都能急眼。
路鹤宁心里挺不是滋味,一是他从小很疼这个妹妹,听她在那边挨骂心里难受。况且平心而论,别说她婆婆这人为人霸道本来就不好相处,其实就是普通人家,也很少有乐意儿媳妇贴补娘家的,说来说去还是他自己没本事,让妹妹在那边受委屈。
二是他没记错的话,他那个妹夫是技校出来的。人家技校出身,比自己小一岁,如今年终奖都有四万多,而自己一大学生如今一个月的工资加奖金总共才三千五。真是应了那句书呆子的评价。
路鹤宁有些着急,又想如果自己也有年终奖的话那该多好。
他心里知道不可能,但是上班的时候还是忍不住跟办公室里的人打听。
办公室的业务员年纪多大的都有,有人说有,有人说没有。
路鹤宁性格好,平时没少随手帮这些人干点杂活,他们倒也乐意告诉他最多的时候发了多少钱,最少的时候发了多少钱。算下来无非是按照当年的销售额来的。如果超额完成本年度销售计划,按照一定的比例提成作为奖金。个人算个人的,总体的算总体的,好的时候能分双份。
有个干的久的老员工道:“就零几年的时候,我还领过两万多的年终奖,在厂子里干,这个是真不错了。而且那时候钱还没这么毛,要搁在现在得等于发了四五万呢。”
路鹤宁惊讶,忍不住问:“那这两年呢?”
“这两年不行了,从前年开始就没发过了。”这人叹口气,感慨道:“关键是厂子不行了。以前咱这是做的都是牌子,就是仿货,知道吧,什么日本单欧美单,能拿到样衣,车间师傅就能打出样板。我那时候还是在拓展部,刚开始天天跟着前领导出去跑批发市场。大牌子有名气,咱这设备又好,比小作坊强,往外销一点都不愁出路。后来就有了固定联系,他们下单,我们包出货。那时候隔壁还是造鞋的,就是阿迪耐克彪马这些,他们更厉害,下面有批发商,批发商下面是一层层的代理,他们连市场都不用跑。”
路鹤宁完全没想到这里以前竟然是个仿货基地,他向来排斥这个,之前徐稷说让他买几身仿货装装样子的时候他还十分鄙夷,谁知道造化弄人,他竟然跑到仿货的老窝里来了。
他忍不住问道:“那现在呢?现在外面卖仿货的也挺多啊。”
这人撇撇嘴,摇头道:“多是多,但是咱这几年前就不做了,改行了,自己注册了一个牌子。要不然现在市场部难混呢,连陈经理都得出去找经销商。”
据说最初的这项变革是因为公司高层变动,当时带领大家发家致富做仿货的老总突发中风入院,情急之下招了儿子上来当政。谁知道这儿子是个作货,先是花了半年的时间政治斗争,把意见不合的人都踢走,随后则以假冒伪劣产品损阴丧德导致报应到他老爹头上为名,硬生生造出了一个原创品牌。
当然从这两年的效益上来看,这个原创品牌显然没什么前途。厂子外面看十分风光,实际上却是连续两年亏损,就是不知道这个作货老总哪来的巨款做底子,往里倒贴地不光不紧不慢,而且平时也很少来厂子里。
路鹤宁心想,的确挺不出名的,他在这干了一个月了,都没注意过这里到底是什么牌的衣服。又想这家的新老板也的确是够作的,徐稷那样的老总都能穿仿货,这个老板干嘛放着这块市场不做了。
年终奖的事情是没指望了,临近年关,各企业招聘的也少,最近的大型招聘会也是年底时面向应届生的校园招聘。路鹤宁在办公室里人际关系愈发和缓融洽,又有几个年纪相仿的年轻人爱找他说笑聊天,又觉得似乎这样干着也挺好。
他做事仔细,自己看人能力不行就跟着陈立学,跟人搭讪聊天套话,陈立去和客户喝茶的时候,他就在一边和司机聊天。路鹤宁长的清秀,尤其笑起来的时候让人感觉还带着学生的稚嫩单纯,跟人东拉西扯,也知道了不少客户的喜好。虽然这些人几乎没几个表现出合作意向的,但是路鹤宁还是把每次约见地点,对方穿着喜好,还有陈立讲过的性格特点认认真真做了笔记。
后来有次他上班去的早,发现自己的笔记本似乎有被翻过的迹象,跟陈立汇报过之后便自己按区域和大小编了码,成了除了他们俩之外别人都看不懂的天书。
陈立笑他:“小路你其实挺能的,心思也够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