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往回走看看吧。”
又走了一段路,林北掏出手机看看时间,已经晚上八点了。再看脚下的路——不知什么时候他们已经完全脱离了沥青公路,走到一条泥泞的小路上来了,这条路极其狭窄,两边都是半高的草丛,不少折腰的长草伸出来挡着路。
此时是林北打着手机电灯走在前面,黎圣南扯着他的上衣跟在后头。“黎圣南,你看看这是什么地方?”
“啊?”
“我好久没回来了,不认识。这什么地方?”
黎圣南缩在林北身后,探出半个脑袋来瞧了瞧,立刻说:“我不知道,山区蛮大的。”
林北不说话了。四周只有微弱的风摩擦草叶的窸窣声。
黎圣南觉得气氛诡异得让他汗毛直竖,他鼓起勇气问道:“现在怎么办?”
“来的路上看见人家吗?”林北反问。
“没。”
“那继续走吧。”
林北不等黎圣南表决,就自作主张地迈开步子往前赶,黎圣南拖着他的衣角迈着小碎步跟着。突然,黎圣南停住了脚步,再也不走了。
“怎么了?”林北问。
黎圣南攀着林北的肩膀,从林北身后小心地露出一点头来。林北感到黎圣南按在他肩上的手正在颤抖。
黎圣南指了指前面路边的草丛:“坟。”
“什么?”林北没听清,眼睛也不好。”
“坟,墓,埋死人的……”黎圣南的前胸贴着林北的后背,吓得一个劲发抖。林北觉得黎圣南就像个马达一样,抖个不停,人抖声音也抖,而且因为靠着林北的缘故,这马达还联动,带着林北一起抖。
“林林林北,我们回去吧……”黎圣南说话带哭腔。
“继续走。这边山区坟地周边一般会有人家的。”林北的声音很平静。
“呜呜呜我不走了……”黎圣南要哭了,眼泪都在眼眶里打转了。
“走吧,乖听话。”林北一把抓住黎圣南的手腕,大踏步地往前走,经过墓碑的时候,黎圣南就紧紧抱着林北的胳膊,脑袋都埋在林北的背后,靠着离墓碑远的一边小跑着过去。
沿着小路走,一路上碰上不少坟碑,有的埋没在树丛中,有的造在路边,每看见一座,黎圣南就死死地贴住林北的手臂,仿佛这手臂是被钟馗开过光的全球限量版防鬼利器。
“林林林北我们不要走啦。”黎圣南怕极了鬼,走了这么久完全是依靠着林北的驱鬼臂。黎圣南已经能确切地感受到自己体力不支,一路的惊吓已经把他的血量砍得差不多了。
“再走一会儿吧。”林北说话很温柔。
“林北北,不要走了嘛。”黎圣南只能努力挤出一句话来,他已经相当虚弱了,气若游丝,听起来竟有点娇滴滴的感觉。
而且因为害怕结巴而说出的“林北北”这个称呼,让林北心里产生了一些微妙的感觉。
“要是还没有人家怎么办呢?”
“那找个地方休息一下,明天再想办法。你放心吧,没事的,我在。”
林北还未说完,就听见身后一声凄厉的惨叫。
“怎么回事?!”林北大惊失色,回过头时,黎圣南已经顺着他的手臂滑到地上去了。“黎圣南!你怎么了?!”林北蹲下来,他的一只手臂还被黎圣南死死抱着,只能用另一只手去拍黎圣南的后背,黎圣南却全无反应,倒在林北的臂弯里。林北用手机光照了照黎圣南,发现他脸色惨白。
林北急得回头看路找人家,却看见道路正中央立着一个大坟碑,吓得他也向后一倒。墓碑后方幽幽地升起一圈白光,无声无息。林北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怎么回事!一口气只能提到一半?!他瞪大了双眼,眼前的墓碑老旧,石料已经饱经风雨被磨得十分粗糙,凹凸不平的碑面上混杂着沙粒泥土,墓碑上的红黑色字已经褪色,但依旧可以看出这些字不是电脑排版,而是人工手写转刻的,最后一个“墓”字已经有半个埋在了泥土里。
林北咽了一口口水,死死盯着白光升起的地方——妈呀!
墓碑后头!
钻出一个人脑袋!
林北吓得全身的汗毛都“登”地竖了起来,回身死死抱住昏迷的黎圣南。他无所畏惧的架子再也端不住了——走夜路不怕!但现在这特么是真见鬼了啊!还是抱个人吧,黄泉路上不孤单!
“小伙子,你们在干啥?”白光后头的人脑袋发出声音了。
发!出!声!音!了!林北吓得抱紧了黎圣南,但他依旧瞪大了眼睛看着那个鬼,他不断地深呼吸。
“小伙子?”一整个鬼从墓碑后头走了出来,手里提着的应急灯射出刺眼的白色光芒,林北不由得用手臂挡住了眼睛,不过他的心终于放下来了——这是个活人!活人才用应急灯!一般人不会烧个应急灯给死人用的吧?!
“小伙子,你……”那个人的话卡在一半。
林北抬起头,看清了是个披着衣服的大爷。
“那个,我们迷路了。”
“哦哦,那个,我是这里看坟的管理员。”大爷连忙自我介绍,“我在巡视。”
一番解释后,大爷招呼林北两人去墓地服务中心住一晚。黎圣南一直没醒,林北只好背着他走。
“这里树比较多,路也没修好,晚上有人迷路啊,吓破胆啊,都有。特别是那个坟碑边上。”
“嗯,”林北背着黎圣南,有点被压得喘不过气来,但他觉得这种时候千万不能冷场,不然就恐怖了,“那个坟修在路中央,我吓了一跳。”
“哈哈哈,你那个朋友直接吓晕了吧!”
“嗯。”林北猛吸一口气。黎圣南太特么重了!林北耸了耸身体,把黎圣南向上抛一点,以防他滑下去。
“那个坟好多年了,据说风水好,埋的不知谁家老祖宗,修路的时候没办法绕开,只好留在路中间了,经常有人在那边吓得乱叫,小姑娘直接就晕? サ囊灿小!?br /> 林北侧脸看看趴在他肩上死死闭着眼睛的黎圣南——唉,小姑娘。
“我年轻的时候就在这里看坟了。说真的,以前这么晚了出来的,大多是赶路的,现在交通发达了,还这么晚不回家的,常常是小情侣什么的——哈哈,刚刚我看你抱着你朋友,还以为是你女朋友呢,一看才知道是个男孩子。”
“呵呵。”林北歪着头白了黎圣南一眼,又转头对大爷道:“我们的车子坏了,才这么晚走下山的。”
“哦哦,没事没事,”大爷热情地说,“到我们那儿住一晚再想办法好了。”
☆、同床共枕
墓地管理处很简陋,连个大门都省了,就是一座土屋子,剥落了棕红油漆的木门边贴了一张A4纸,上头水笔涂写加粗的“墓园管理处”字样。木门打开时悠长扭转的“吱呀”声让人觉得在演恐怖片。进门时大爷拉了一下门边的电灯开关,风从门外钻进来,吹得老旧的漏斗形挂灯左右摇摆,灯影闪动。暖黄色的灯光勉强照亮了一间杂乱狭窄的屋子,屋子里堆了不少“老古董”,比如门口的旧报纸,比如墙角的蜂窝煤。
大爷领着林北进了靠里的一间屋子,拉开了房间的小灯。屋子里有一张床,床边的墙上却挂满了东西——铲子、簸箕、沾满泥巴的军绿色旧雨衣等等。
“有点乱啊,这里小地方,条件不好,就一张床。”大爷有点不好意思,“这屋子是专门为了客人准备的,因为有人会迷路,没地方住。你们放心,床单都是干净的,村委会特意赞助的,用一回村里的女人都会洗的。”
林北把黎圣南放到床上,大爷继续介绍着:“昨天下大雨,这间屋子进了点水,落地电扇没法用了,可能会有点热。”
“没事没事,谢谢您了。”林北礼貌地送走了大爷,关上门走到床边坐下,拍着黎圣南的脸颊试图把他叫醒。
“嗯?嗯嗯嗯,怎么了……”黎圣南迷迷糊糊地醒过来,“这哪儿?”
“墓园管理处的房间,今天晚上住这边。”
“哦,哦哦。”黎圣南摸着脑袋坐起来,“刚刚我明明看见鬼了……”
“那个是管理员。”林北说着站了起来。
黎圣南仰起头看着林北,昏黄暧昧的灯光将林北的脸庞刻画得棱角分明,像伦勃朗的油画,还带着一点诱惑的气息。黎圣南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像猎狗瞧着熟肉一般盯着林北。
“就一张床,你睡过去一点。”林北的声线低沉富有磁性。
黎圣南觉得自己的耳根发热,他抬手快速地摸了一下自己的脖子——热的!抬头时,他正撞上林北俯视的眼神,黎圣南立刻低下头躲过了。“好。”他说着往床的另一头挪动。
林北背对着黎圣南坐到床边,摘下眼镜,两手交叉拿住衣角,将上衣脱了下来。
“你干嘛!”黎圣南突然大叫。林北被吓了一跳,转过头惊愕地看着缩到床角的黎圣南,黎圣南也被自己吓了一跳,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惊叫。
这声尖叫使整个房间的氛围都变得微妙起来。墙上的挂物在昏黄柔和的光晕的照射下,在墙面上显现出倾斜异样的灰色影子,爬上老旧显出木质纹路的床头。就像东方老电影里的风月场,沉淀的黄色光从格子门外照进来,留下斑驳的、似明似暗的影子,滚过欢爱的男女主角细嫩年轻的脸庞。
黎圣南低着头,漏出一点眼光偷看林北。摘了眼镜的林北正眯着眼睛,他的头发有点乱,前额的碎发盖下来遮住了他的眼睛。黎圣南没想到的是林北也拥有着不错的身材,因为侧着身体的缘故,他背部的线条愈发紧致,他的双臂撑着床板,暴露的青筋充满男性的诱惑力。
若不是林北中途说话,黎圣南觉得自己肯定要沦陷在林北的声□□惑里。
“有什么事吗?”林北看向黎圣南。
“没事。”
“电扇坏了,会很热。把衣服脱了吧,不要让汗浸湿衣服,没得换。”
“没,没关系,我喜欢穿衣服睡。”黎圣南不自然地扯了扯自己的衣服。
“那我关灯了。”
“好。”
灯灭了,房间里一片漆黑。
黎圣南贴着床沿躺着。这个夜晚□□静了,安静得能让他清楚地听见自己急促的呼吸声和“咚咚咚”的心跳声,这让他感到有些恐惧,因为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他还怕林北也会听见。他觉得很燥热,脊背、鼻梁、脖颈都在冒汗。为了缓解尴尬,黎圣南翻了个身,伴随着沉重的呼吸。
“你很热吗?”
“啊?!”黎圣南吓了一跳,几乎坐起来。
“我说,你很热吗,怎么老是动来动去的?”
哦,也许就是因为热吧。黎圣南想。因为热,所以才会心跳加快、呼吸短促。他坐起来,脱掉了上衣——也许这样就能好一点?而且……没什么好害羞的吧,大家都是男生。
黎圣南再次躺下。夏天的夜晚很安静,有微弱的风和遥远的蝉鸣。窗棂生锈的玻璃窗上贴着旧报纸,被人撕出一条缝隙,星光从那里溜进来,在年轻的肉体上滚过银色的光。
早上,黎圣南是被摇醒的。
一睁眼,眼前贴着一张林北的大脸!
“我去!”黎圣南大叫出声。
“你赶紧放开我。”林北眉头微皱。清晨柔和清凉的光线从窗缝打进来,正照在他的脸上,让他的皮肤看起来白皙细嫩得像上了釉的清透白瓷。
黎圣南觉得有什么人在按自己的胸,一低头,发现自己正紧紧搂着林北,一条大腿挂在林北腰上,林北轻轻地把他往外推,表情一言难尽。
“哦哦哦不好意思。”黎圣南赶紧放开林北,收腿归位。
解除了禁锢的林北坐起身来,他颀长健壮的上身挡住了一半的光线,他的身体周围散着细腻清澈的白光,身上的肌肉线条显得愈发诱人。窗外流进来几段清脆婉转的鸟鸣,这样的清晨太有文艺片的色彩了,黎圣南的喉结滑动了一下,发现自己口干舌燥,口中的水分已经流失殆尽。
黎圣南蜷曲身体侧躺在床上,看着林北下床,背对着他站着,套上他的白色上衣。黎圣南屏气凝神,一动都不敢动——那具身体似乎是艺术品,在他眼前进行着最纯洁美好的演出。
“你不起来吗?”林北俯身看着黎圣南。
“哦,好。”黎圣南在逃避林北眼神的前一刻发现,林北已经戴上了眼镜。黎圣南不喜欢那副眼镜,它像一层毫无意义的浓雾,挡住了林北的双眼,它与那扇贴着发黄旧报纸的玻璃窗一样,挡住了美妙的风景。
“昨天,”黎圣南停了一下,他用手指拨弄着头发,“怎么回事?”
“什么?”
“就是,我记得,我是靠着床沿睡的。”黎圣南背过身去,坐在床沿上。
“不知道,”林北的声音很温软,就像山间的清风,“你好像做噩梦了,然后过来抱我。”
“哦,这样啊,我不记得了。”
他们俩起床后,顺着管理员大爷所指的方向找到了一个村子,在那儿买到了车油,然后凭着记忆往摩托车停着的方向走。现在的天光还是白色的,等太阳当空时,山间就会被灼热的金色笼罩。早上还算凉爽,空气中还剩着一点微弱的风,它们会在夏天的太阳升到高空时全部逃光。
林北提着油走在前面,他走得很稳,好像那一桶油毫无重量。山上的鸟雀偶尔伴上婉转且久久回荡的啼鸣,树叶也疲乏地摩擦发出懒惰的窸窣声,这些伴奏在红日当空时彻底销声匿迹,太阳光迎面照射下来,刺痛行人的眼睛。林北高大的影子落在地上,奇怪的力量驱使着黎圣南,他悄悄跑到林北身后,躲在他的阴影底下,跟着他的脚步走。黎圣南的心里在窃笑,他也有点不明所以的慌乱。
林北依旧稳稳当当地走在前面,黎圣南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他说:“要不换我吧。”
林北回过头来,黎圣南有点惊愕地缩了一下头——因为他发现林北离他是那样近。林北一点也不惊讶:“不用了,你一会儿得开车。”
黎圣南点点头,他的头垂得相当低,下巴都磕到了胸骨。
加完油准备回去的时候,林北很自然地上车抱住了黎圣南的腰。黎圣南却有点惊吓般地颤动了一下身体。林北向前靠了靠,手臂锢得更加紧了。
“坐好了?”
“嗯。”
“那我……出发了。”
“嗯。”
黎圣南把林北送到北方饺子店。林北下车,站在车子旁边,低着头。
黎圣南坐在车上,也低着头。
“挑战的事……”黎圣南支支吾吾。
“要是你觉得不行,就算了吧。总之谢谢你了。”林北苦笑。
“那就……算了吧。”黎圣南点点头,快速调转车头,绝尘而去。
黎圣南拒绝了林北挑战的建议,具体是为什么,他自己也不大确定,可能是在林北面前暴露了怕鬼的事实,丢过了脸?总之,这次试车过后,他觉得自己的心上包裹了一层迷雾,让他觉得这事不能再进行下去。不过他模模糊糊地确定,这次挑战的破裂并非自己单方面的毁约,他能感觉到林北试车过后对于这次挑战的抵触——就在林北苦笑着答应挑战作废的时候——可能林北也觉得尴尬吧,毕竟大老爷们怕快,比黎圣南怕鬼更丢脸。
黎圣南和林北依旧天天忙活着送外卖。唯一的改变是,林北终于学会了骑电动车,把他那辆破自行车换下去了。还有,他们在宿舍楼底下碰面的时候,会很礼貌地打招呼,有的没的聊几句,他们有时候会说着说着笑起来,两个人都笑得很收敛,很含蓄。
这样的相处方式让两人都感到安心,那种食草动物躲在笼子里逃避野外捕杀的安心。
张发财夹在两人中间,一脚踩地,一脚踩在踏板上抖动。
“你们俩有点奇怪。”张发财突然说。黎圣南和林北被这句话吓得汗毛直竖——大热天的,汗毛直竖。
黎圣南笑道:“有吗?”
“我感觉吧……唉,反正有点奇怪,又说不出来。”张发财觉得自己智商余额不足。
林北微笑着:“可能是你多想了吧。”
“不可能啊,”张发财疑惑地摇了摇头,“就是觉得你俩处得挺和谐,有点相敬如宾的感觉,但是吧,感觉你俩都藏着掖着,没把真性情表达出来。”
黎圣南扭过头去看林北,发现林北也扭过头来看他,他很快地逃过了林北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