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间,气氛压抑下来。
谁都没开口。
芸秋在一旁看着,心里着急的不行。
“阎嬷嬷,小主子毕竟年纪小,很多不懂的……慢慢教就是,何必和一个孩孩童过不去?”在这样的僵局里,玉嬷嬷率先出声打破了沉默。
阎嬷嬷这时已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回过神后,注视着宋福宝的眼神却愈加复杂难辨。
“小主子说的也不无道理,倒是嬷嬷考虑不周,一味令小主子接受这些道理,确实是为难了小主子。”如此说着,阎嬷嬷将书放下,倏地又一下看向福宝,“嬷嬷恐怕,是无法教小主子了。”
“阎嬷嬷,这不妥吧?”一边的玉嬷嬷顿时出声制止。
“是福宝说的那些话,惹嬷嬷生气了吗?”宋福宝仰着脸,胖乎乎的面上,一片委屈无辜之色。
她想要自己接受“绝对服从”,那绝对不可能。
对刘钊,来日方长,大可慢慢来。但对眼前人,她可有的是办法。
阎嬷嬷微微咬唇,见宋福宝神态极为无辜懵懂,脸上逐渐显现出一丝铁青之色。
“老奴觉着,既然小主子自己有一套做人道理,老奴难以更正,又不想往后教坏了小主子,被太后知晓要来责罚老奴,老奴这身板可受不起!”
身处这巍峨高墙之内,各色各样的人,在每一个位置都有自己生存的法则。
阎嬷嬷,亦是如此。
对她来说,根深蒂固的法则,不会因为她三俩句就有所更改,相反,在她眼中……宋福宝的话,不过是稚童不谙世事的天真之论。
因而阎嬷嬷才会恼怒,才会说这样的话。
她的确是想要过安稳舒适的生活,可并非是被人把持揉捏的傀儡,而是作为一个真正的她。
如果一个人失去立本的根骨,活在世上,形同枯槁,宛若走肉,不如干脆死了了事。
宋福宝挺起胸膛,抬起头来,正视阎嬷嬷:“福宝不明白自己哪里错了,若哪里错了嬷嬷指出来就好了,福宝可以改,为何就说一声不教了,大人就是这样小气的吗?”
“改?不必……小主子不必改!”阎嬷嬷冷冷一声,旋即,抄起手里的《妇德》,扭头便看向玉嬷嬷道:“老奴才疏学浅,恕老奴是真没法教。玉嬷嬷,还请你替老奴同太后请示一声,老奴这就离了这免得碍小主子的眼!”
“原来这宫里,就是连一句心里话都说不得的地方吗?”眼见阎嬷嬷转身就要走,宋福宝低声念了一句,满含惆怅。
阎嬷嬷身形一顿,听到身后人的声音,她深深吸了吸气,火来得突然,她的话措不及防。
阎嬷嬷仿佛是被戳中了不堪心思一般,点燃了她曾经不愿想起的往事。
她转过身来,看向了面前的宋福宝。
今早清晨,还想着是个懂事受教的,此刻这般……
阎嬷嬷晓得,面前的小姑娘不是在无理取闹。
正是说出了一些人不敢说的心声,也是不敢做的事。
心中本不该如此着火,可她还是有一种瞬间被扎入心窝的错觉。
“您的身份,您自是想说什么说什么,太后不会来责怪您,老奴更没这个资格。稚童无心之言,是老奴当真了。”阎嬷嬷自管自己说着,忽而摇头叹息,“老奴逾越,老奴收回先前的话,这就给小主子道歉,请小主子宽恕。”说着,阎嬷嬷作势弯腰。
稚童无心之言?
宋福宝眉头微皱,还是觉得她是个小姑娘,说的话没信服力呗。
前一刻还火冒三丈嚷着要走人,这一刻倒冷静下来一副不怪罪她小儿失言的大度模样。
调整倒很快,不愧是宫里老人。
宋福宝目光灼灼,盯着阎嬷嬷视线凝定:“阎嬷嬷不用这般,宫里规矩多,阎嬷嬷刚才那样说也是为福宝好,福宝会努力去学,也会尽量少说一些阎嬷嬷不爱听的话。”说到最后,她慢慢说,将不爱听三字咬得扎实,视线盯着面前老人,见阎嬷嬷眼神微动,宋福宝又恢复了乖宝宝模样。
场面话,谁都会讲。
既然阎嬷嬷自搭台阶,她不会揪着这一点一直斤斤计较显得气量小,还叫边上的玉嬷嬷看了笑话,回头详细报给太后,更是闹腾。
见宋福宝立刻收住话,阎嬷嬷定睛瞧住面前人,分明一只胖墩扎根,竟有种高长巍峨的气魄,心头凛然一震。
“阎嬷嬷,那就忘了刚才的不开心,继续吧。”宋福宝目光瞧着阎嬷嬷。
连小小稚童都这般心胸开阔,若她还介意,岂不是失了大体?
阎嬷嬷当即便道:“也好,小主子能大人不记小人过,老奴便放心了。”转眼便是和好姿态。
一段不甚开心的短暂插曲,似乎就这样过去了。
之后,阎嬷嬷便开始教她最基础的仪态。
第一,那肯定先是走姿了。
芸秋之前在玉嬷嬷手底下受过教,且不管姿容仪态都是一等一的,生得美却不艳,气质温和柔软,玉嬷嬷精挑细选的人,肯定在这一方面是没得说了。
芸秋就等同助手,帮阎嬷嬷做示范。
宋福宝只见柳腰纤细,左摇右摆,端庄里蕴含一分妩媚之态,风情流转,真真一枚美佳人。
走了一遍过后,芸秋转过头问:“小主子可记住了吗?”
看着体态婀娜的芸秋,宋福宝暗暗吐槽,就她这分不出前后的身材,根本扭不动腰啊。
但她还是点头:“记住了。”便依照画葫芦走了一遍。
走的像模像样,就是说不出的怪。
同样的姿势,一个纤细柔软姿态优雅,一个……别扭!
第16章 客来
这种怪异的反差,令人乍一看,说不出具体错在哪里。
阎嬷嬷皱着眉,让宋福宝继续又走了一遍。
宋福宝老实重新走了一遍,来回一趟,从正门走到饭桌前,缓缓福身行礼。
“阎嬷嬷,可好些了?”她问。
维持在一个行礼的姿势,眼睛亮闪闪。
阎嬷嬷:“……”
突然觉得,方才同她据理力争的那位小主子,一定不是面前使劲扭成一股麻花,姿态别捏诡异的人。
阎嬷嬷忍住叹气的冲动,暗道之前玉嬷嬷说,姿态礼仪上面,看得过去就行,没人会介意,如今细想,玉嬷嬷是有先天之见,在这一方面,不论面前的小主子多努力,画面总显得格格不入。
她看了一眼外头的天,黄昏已近,已是戌时时分,朦胧的光铺天盖地洒落大地,暖意铺陈。
阎嬷嬷回头,看向宋福宝道:“小主子,今日就学到这为止。明日辰时四刻老奴会过来。走姿仪态还欠些,明日接着练。而关于宫里需遵守的规矩,《宫规》上面都详细描述注解了,还请小主子多看多记,重点老奴都标记在上头。三日后,老奴会着重考一考小主子。那老奴先行离开了。”
宋福宝:“阎嬷嬷的话福宝都记住了,福宝送嬷嬷出去。”她说着,不待阎嬷嬷拒绝就自动走上前,走到了阎嬷嬷前头去。
眼见她这般主动,阎嬷嬷把话咽下,目光落在那走在前头的人背影上,分明之前还在争锋,此刻好似全然忘了。
这位小主子,着实看不透……
若是孩童,怎会有那样一番惊人理论,但若不是,之后表现得又笨拙尴尬,真当……说不清心头滋味,阎嬷嬷沉默着跟上前。
芸秋和玉嬷嬷自一同上去。
几人来到殿口,阎嬷嬷才道:“送到这即可,不劳累小主子了,小主子请回吧。”
阎嬷嬷微微弯腰,极注重规矩。
宋福宝瞧着,半晌道:“那好吧,嬷嬷慢走。今日……还辛苦嬷嬷了。”
“辛苦”二字,意喻不言而明。
阎嬷嬷听到,不由锁目,但见面前人温顺笑着,未曾有什么异常,仿佛之前的事真的过去了,或是从来没发生过,心道她作为年长者,何必将稚童的话如此当真,当即摇头一笑道:“不辛苦,都是老奴应当的。老奴告退。”
宋福宝点头,注目阎嬷嬷离开。阎嬷嬷离去后,玉嬷嬷还未走。
一幅有话欲说的模样。
宋福宝看了一眼玉嬷嬷,装作不明白,奇怪问道:“玉嬷嬷,您不跟着一起走吗?”
玉嬷嬷犹豫片刻,道:“方才……小主子千万莫放心上。”
“方才……”宋福宝一脸不明所以,她在装傻,和阎嬷嬷的事……既过去就不必再提。
再者,就算记得,和面前人说了,显得她这人小心眼,从她口里说到太后跟前,也不是好事。
玉嬷嬷见她似是真忘了,当即笑了声:“啊,没什么,那老奴退下了。”
宋福宝点点头,目送玉嬷嬷离去。
待人都走干净了,她才松口气,返身回到殿内。
芸秋跟上来,一脸踌躇,眉眼里似藏着话要讲,宋福宝注意到了,抬眼看向芸秋:“芸秋,你可是有话要同我说?”
芸秋未曾想小主子会突然问到自己,一时愣住,犹豫了一会才道:“小主子不要气馁,其实您已经做得极好了,奴婢看得出您尽力了。”
是啊,她真是尽力了。
奈何这样一具肥嘟嘟的身板,要做出那般翩若惊鸿,优雅动人的姿态……根本无法想象啊!
暗暗吐槽,宋福宝望着芸秋善意摇头:“不,福宝心里知道,还有许多不足之处,明日福宝会更认真更努力的。”
芸秋瞧着她,满眼心疼,许是想到今日她学习时费劲的模样,嘴张了张,最终还是憋了回去。
芸秋没再说什么,宋福宝学了一下午也是够呛,这日头还热着呢,学得一身汗,黏糊糊的粘在衣裳上,紧贴着肌肤,怪不得舒服的,便命人准备温水,沐浴一番换了身新衣。
这时厨房里的人已做好晚膳,几名宫女陆续端上来,因之前特意同芸秋交代过晚膳不要做多,避免油炸鱼肉,多蔬菜水果,分量尽量少。到底是皇宫里的厨子,说一说就立马明白了。
用过晚膳后,宋福宝觉得浑身骨头酸,兴许是乏劲慢慢上来了,可这个点要是睡着了,按照她的生物钟,半夜就得醒过来,明儿一整天还有硬仗要应付呢,她可不能令作息时间紊乱。
想到阎嬷嬷临走前交代的事,宋福宝将那本《宫规》拿来,翻了翻看到上面果然都有标注,但仔细看,纸张泛黄,该是不少年头的旧物了。
指尖在纸页上缓缓拂过,粗糙的质地,有些扎手。
她抽出手,一页一页翻起来,想到三日后阎嬷嬷会抽查,她可不觉得……那位笑面虎般的老人家会轻易饶过她。
想着,睁大眼专注的看,她努力集中精神,恨不得把这些繁琐闹人的宫规给一目目一条条都给植入脑中,根深蒂固。可惜,万千学子里她不过在中游上下浮动,发挥再好也不可能将这厚厚一叠的书给看全,她看了会,就觉得眼中的字开始飘浮起来,竟有重影的迹象。
不自觉间宋福宝仰坐在了躺椅上,眼皮子有一下没一下垂着,一副魂游天外眼见着就要进入梦乡。
芸秋站在边上给宋福宝扇风去热,低头的视线刚好错过宋福宝的神情,只能看到小主子偏拉着脑袋,垂眸盯着手中捧着的书籍。哪想突然间,小主子手里的书籍啪嗒一声掉了下来,砸在小主子的腿上。
芸秋哎呀一声。
宋福宝也随之醒来,她打了个激灵颤,浑身抖了抖才勉强抬起眼皮来,看向芸秋:“怎么了?”
芸秋看着宋福宝分明困顿不已,劝道:“小主子可是困乏了?您瞧着一脸倦容,今日下来也是累极了,小主子赶紧去睡吧。”
宋福宝伸展了一下腰肢,她确实累了,累得不自觉中,盯着手中的书都睡着了。
但这一个激灵颤,令她清醒不少。
宋福宝摇了下头:“这时候睡了,晚上就睡不着了。芸秋,你端盆凉水来,我洗把脸就好些了。”
芸秋一听,手里绞着,似乎极是心疼:“小主子……”
宋福宝抬眼瞅了一眼芸秋,看出她眼中的情绪,便笑了声道:“三日后阎嬷嬷还得考我呢,我若是十道里九道答不出,那多丢人哪。”
“小主子年纪小,记不住那么多东西很正常。再者就三日功夫,委实是在为难小主子……”芸秋在为她抱不平。
的确,对于一个十三岁的豆蔻少女来讲,这种复杂难懂的宫廷礼仪确实很难记得住。
但是,她未来皇后,即便是个傀儡皇后,但要是表现得过于差劲白目,宫里头那些嘴碎的人还不指定怎么嚼舌编排她呢。
她从来不觉得不劳而获是好事,身份摆在这里,她有她必须承担的责任。
不说结果,至少过程要先做到问心无愧。
宋福宝看向芸秋:“我晓得……芸秋你是为我好。”说着她转头看了一眼漏壶,才继续说,“现在才戌时一刻,待到了亥时,我就会准备睡了。”
眼见她一副铁了心要继续读的模样,芸秋心头说不出滋味,分明以小主子身份,完全用不着这般折腾自己……
芸秋终归是个奴婢,既小主子心中已有决定,芸秋劝也劝过了,便不再多言,只按照宋福宝的吩咐端来一盘凉水。
干毛巾放入盆中,过湿后洗过脸,倒醒神不少。
宋福宝舒了一口气,她重新坐回椅子上。
方才迷迷糊糊睡过去,幸好还依稀记得是看到第几页左右,翻了翻,找到记忆里的内容后才继续看。
芸秋守在宋福宝身旁,此刻天色彻暗,天也渐渐生了凉意,不需要扇风,便收了折扇,安静呆在旁侧,随时听候差遣。
宋福宝瞧了一会,些微头晕目眩的感觉冲上脑子来,她不由地伸出手指按在额头上。
“小主子,奴婢来吧。”芸秋温柔的声音传来。
宋福宝还不等说些什么,一双手已上轻柔覆上她额侧穴上,慢揉轻按,力度适宜一会儿头脑里的丝丝难受就被消除干净了。
宋福宝继续认真看,嘴里不时轻轻念着,这是她记忆时一种习惯,在口中读一读就能加深些记忆。
她不时看向漏壶,眼见临近亥时,终是合上手中的书,舒了一口气道:“明早再继续吧。”
芸秋点头,嗯了声便转身打算替她拿来睡衣更换好后准备就寝,却不想刚走出殿外,便远远看到一群人从长廊上走来,眼帘之中尽是触目惊心的明黄之色。
第17章 探望
芸秋惊了惊,当即回身小跑着就返入殿内。
宋福宝听到外头传来细碎脚步,扭过头去,见芸秋急忙忙跑过来,立即想到可能是有厉害人来了,且能令她这般神色匆匆的,想来这宫里也没几人。
宋福宝当即站了起来。
芸秋来到跟前后,慌道:“小主子,皇上往这来了。”
果然。
宋福宝已把发上的头饰都给摘去准备就寝,刘钊来得突然,连人都没派一个过来,这是要打她个措不及防啊。
这时候重新梳理发髻打理饰品也晚了,宋福宝伸手在芸秋肩上拍了拍。
“不要紧张,我们出去。”
芸秋见小主子极为镇定,一瞬间心竟是定了定。
怔愣之际,宋福宝已抬脚往殿外走,芸秋忙跟上去。
幸好一身衣裳崭新,若更换了睡衣,那就尴尬了。
不过刘钊来宣阳殿都不打声招呼,这边连通传之人都未曾有,显然他刻意为之。
这大晚上的,都要熄灯就寝,却偏偏挑着这时辰过来,这少年……来找茬?
心里头嘀咕着,宋福宝已来到殿外,果不其然,看到朝这边携带着一对人马而来的刘钊。
刘钊首当其冲,明黄锦袍显得少年身长挺拔,夜里长廊亮起的盏盏灯火映着少年的脸庞明灭不定。
视线迎面而上,宋福宝站在殿口,并未上前去迎接刘钊。
芸秋在旁小声提醒:“小主子,过去么?”
“不了,就这里等。”宋福宝也小声回。
芸秋便不言语,退到边上低头站着,不敢直视朝这来的队伍,极是规矩严谨。
这边刘钊步伐稳健,一步一步,匀速前进,没会儿就来到宋福宝面前。
宋福宝目光看向刘钊,殿内灯光昏黄,刘钊身旁两名小太监弯腰提着灯笼,足以将他的脸打亮明透。
她上前了一步,因来不及梳理就出来了,乌墨长发挂在两肩,随着行礼的弯腰举动,宛若瀑布般落下,遮住她大半张脸。
刘钊低头看着眼前人,待她行罢礼,便听软糯的声音从她口中道出:“福宝给皇上请安,皇上深夜来访……不知所谓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