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安躺倒在老旧的木板床上,心里却是久违的满足和喜悦。他痴痴地伸出手摸了摸自己的嘴唇,心道:苍梧……今晚我一定要去找他!
常安没敢睡着,他睁着眼睛,仔细听着外头的动静,估摸着叔婶都睡下了,才悄然无声地推开房门,闪身跑出了院子。陈大夫的医术自然不必说,才几个时辰,常安脚踝上的伤口就已经不疼了。
他匆匆地往官财桥赶去,果然看到了孟苍梧挺拔的身影立在桥头!常安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到桥上,孟苍梧见到他傻笑地跑来,却狠狠的责怪了几句:“你给我站住!脚伤还没好利索就敢这么跑!”
常安听孟苍梧吼自己,丝毫没有生气,却是笑得更深了,他在孟苍梧身前停下,有些羞涩地说道:“谢谢你救了我。”
孟苍梧真是拿这孩子没办法,哼了一声道:“这么不拿自己的命当回事,看我下次还救不救你!”随即,他又想到了什么,也不顾着责怪常安了,忙把常安拉过来查看身体,他问道:“你觉得身体怎么样,有没有难受?我为了救你给你渡了鬼气,可鬼气毕竟阴寒,你若是有什么不适,一定要告诉我。”
常安听孟苍梧这么细致地关心着自己,心头更是柔软温暖,又想到了在渭河里孟苍梧给自己渡气的画面,顿时羞得脸颊泛红……
孟苍梧见他莫名其妙红了脸,还担心是因为鬼气的原因,忙询问道:“你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常安脸红得更甚,连忙摇头道:“没有没有,我已经没什么大碍了!”
没等常安说完,孟苍梧便上前把他搂在了怀里。常安浑身一僵,心里却是雀跃得恨不得叫出来。孟苍梧的肌肤分明是冰冷的,可常安却觉得被他拥抱的地方烫得要冒出火来。
常安还没从如此亲密的肢体接触中回过神来,却听到孟苍梧在自己耳边叹声道:“小安,以后不要轻易冒险,你就不怕别人担心吗?”常安听到这话,心里泛起了阵阵涟漪,他问道:“那你会担心吗?”
孟苍梧揉了揉常安的脑袋,柔声道:“当然会,今天可被你吓坏了。我白日里不能到日头下,只好把你送到岸上,也不知道别人能不能好好照顾你。还好,你小子也是命大!”
第52章 《棺材桥》(八)
常安心头柔情缱绻,世上怕是在没人能对自己如此亲密了。纵然人鬼殊途又如何,大家都畏惧孟苍梧把他当成厉鬼又如何,眼前的苍梧温柔无害,更是救了自己。常安感受着孟苍梧冰凉的手不经意抚过他的脸颊,心头却是滚烫如火。
孟苍梧怕自己身上的阴寒之气影响到常安的身体,搂了一会儿便赶紧放开了他,倒是常安忽的离开了这个让他悸动的怀抱,心里万分不舍。
“坟无主,香无泪。烛无骨,鬼无心。幽冥难照处,细听鬼唱诗......”瞎眼阿婆的话突然钻入常安的脑海,常安忐忑良久的心情在此刻到达了巅峰,他不相信孟苍梧会害人,不相信什么诅咒!
常安咬了咬牙,下定决心开了口:“苍梧,你为什么会困在这里,为什么有人说……这不是一座桥,而是一口棺材?”
孟苍梧倒是一愣,这孩子是从哪听来的这些?他叹了口气道:“那我说了,你不要怕我。”常安坚定地点了点头道:“我不会怕你的!我……我……”喜欢你啊……
见常安毫无畏惧的表情,孟苍梧稍稍放下了心来,他把视线转向渭水之南,像是从一片虚空中看到了自己的过往:“没错,你脚下的这座桥,确实是一口棺材,我的棺材……”听到这,常安忍不住惊叹了一声:“你的棺材?!这是怎么回事?”
孟苍梧却是清浅地一笑,笑容之中无悲无喜:“我生前是俞朝的丞相,因身染重疾,大夫诊断我将不久于人世,兼之思念家中祖母,便拖着病躯回到了故乡。大夫说得也真是没错,回到了渭水河畔的老家,不出半月,我便不治身亡了,祖母白发人送黑发人,将我葬在渭水之南。
本以为就此便转世投胎,可谁料当时有个不明来路的巫师,对村长说若是将我的墓砖垒成桥,棺木拆成栏杆,尸骨挫成灰埋入桥中,村里人日日走于桥上,可升官发财……”
当时,村长家中有个寒窗二十载却连秀才都没考上的儿子,眼看自己也离归西不远了,儿子却这般不成器,村长心里着急,便听从了巫师的话毁了孟苍梧的墓做成了桥,因取升官发财的吉利寓意,便给这座桥命名为官财桥。
村长的儿子从此仕途顺利,一路考到了状元,却在游街的那一天,他所骑的高头大马突然发了疯,把他摔了下去,甚至踩踏至死。村里人就传出了流言,说官老爷发怒了,给村里人下了诅咒,以后不能再靠近那座桥了。后来年轻人不明就里,就把孟苍梧说成了水鬼……
常安听孟苍梧说完这段往事,心头涌起阵阵凉意,只因为自己儿子不成器,当年的村长竟然毁了苍梧的墓穴,甚至狠心地将他的尸骨挫成灰!害得孟苍梧永世困在这座桥上不得轮回!他凭什么!凭什么为了一己私利把苍梧害得这么苦!这么温柔的人,却被后世污蔑成恶鬼!
第53章 《棺材桥》(九)
不过常安还有一事有些疑惑:“我在一个瞎眼老婆婆的手上看到了密密麻麻如同棺材形状的斑纹,这难道是他们毁墓的报应吗?”
孟苍梧却苦笑着摇了摇头道:“哪有什么报应,他们身上的斑纹,其实是当年那个巫师搞的鬼,巫师把咒术施在了村民身上,从他们身上汲取气运集于自己身上。村长的儿子,那位被马踏死的状元郎,就是被巫师取走了官运才会去世的。”
常安闻言一惊,讶异道:“这巫师怎么这般恶毒!不仅毁人墓穴,竟然还谋害活人性命!他后来怎么样了?老天就没有收拾他吗?”
孟苍梧叹了一口气道:“我也不知道,我的骨灰在这里,便只能困守在此处,村里人的情况还是听过路人提到的,至于那个巫师,我也没办法探听到他的消息。”
常安却从苍梧的话题抓到了别的东西:“那是不是说,只要把你的骨灰带走,你就不回困在这里了?”常安望向孟苍梧的目光,隐隐闪着期待的光芒,孟苍梧被这份炙热的期待灼得心头一暖,这孩子竟然这般为自己着想,还想要救他脱身。
孟苍梧忍不住又揉了揉常安的脑袋,温柔地说道:“没错,只要把这座桥拆毁,从桥心取出盛放我骨灰的陶瓷罐,我就能离开这里了。不过,那巫师不知施了什么咒法,我的魂魄是再不能转世投胎的,骨灰到哪里,我的魂魄也只能跟去哪里。”
听到这话,常安却是松了口气,若是孟苍梧转世投胎了,自己岂不是再也见不到他了,既然魂魄能跟着骨灰走,那自己便把骨灰盒带在身边,就能日日与孟苍梧在一起了!
然而,怎么拆了这座桥却是个大难题,常安不免唉声叹气起来:“这座桥虽然人迹罕至,可毕竟是公家的,我定是不能够平白拆了它,若是要拆下官财桥,恐怕得先在旁边建座新桥,可是……”
孟苍梧知道常安在愁什么,一个失孤的少年郎,还跟着刻薄的亲戚,身无分文要建座新桥谈何容易。但孟苍梧却是暗暗地笑了,常安没有,可苍梧自己却是有积蓄的,只不过藏在了旧宅的暗室里,别人都找不到罢了。
见常安愁眉不展,孟苍梧用纤长苍白的手指点了点他的眉心,柔声道:“别皱眉了,你别担心,我老宅有些银两,你去取来用便是。只不过放得比较隐蔽,你要记住我说的话才能找到。”
常安没料想孟苍梧这么容易就猜出了自己心中所想,有些诧异,也有些欣慰,乖顺地点了点头道:“嗯,我一定会记住的。”
孟苍梧放慢了语速,详细地把方位告诉常安:“沿着渭水往南十三里,依着一大片紫竹林,有所挂着孟宅牌匾的院落。正门估计被人锁上了,你从东北角的小门里进去,朝南走到书房,记住,通往暗室需要打开机关,就在书架最底下一排,藏在了楠木书匣里头。机关倒是不复杂,往甲子方向旋转即可开启暗室。”
常安将孟苍梧的话铭记在心头,反复回想了几遍,才庄重地点了点头道:“好,我清楚了。”说完,常安又带着几分笑意问道:“苍梧,你就不怕我卷了你的银两离开了,不回来带走你的骨灰盒吗?”
孟苍梧却是在常安额头弹了一下,佯怒道:“我生前也三十岁了,比你长了十多岁,谁许你直呼我的名了?叫苍梧叔!”常安笑意更深了,依旧不肯改口:“苍梧,你还没说呢,怕不怕我跑了?”
孟苍梧无奈地摇了摇头,也不再纠正常安对自己的称呼,放柔了声音道:“纵然你带着银两跑了我也不怪你,只要你能生活得好些,钱财又算的了什么。反正我注定只能当个孤魂野鬼,到哪流浪不是流浪呢?只希望你偶尔来陪我说说话,我便心满意足了。”
常安本来只想调皮两句,却没想到苍梧说出了这番话,顿时心生伤感,暗骂自己真是多嘴!他小心地牵起了孟苍梧的袖子,认真地说道:“我刚刚开玩笑的,你不要当真。放心,我一定会回来接你的,我希望你能一直陪在我身边……”
第54章 《棺材桥》(十)
常安从苍梧那处回到家,躺在坚硬的破木板床上辗转难眠,床板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在静夜里放大惊扰着常安的心绪。常安心情忐忑又激动,只要把苍梧解救出来,找个幽静的地方隐居过一辈子,反正自己如今也是孑然一身,不会有人阻止他们在一起。
不过,常安却有些担心孟苍梧对自己并没有那方面的心思,苍梧估计只是把自己当成孩子。但是常安心中打定了注意:就算苍梧不喜欢自己,也要陪伴他一生,要一直一直对他好,让他不再孤单。
悸动的心情渐渐平静,常安也终于沉入了睡眠,才浅浅睡了两个时辰了,便听得破晓一声雄鸡啼。不多时,小院里便传来了锅碗瓢盆的碰擦声,叔叔和婶子看来都起床了。常安揉了揉因睡眠不够而有些疼痛的太阳穴,强打起精神来,撑着床板起了身,今天就去苍梧的旧宅子里取银两,再一日把新桥修起来,便能早一日解救出苍梧!
常安简单地洗漱了一下,乖顺地跟叔婶打了招呼说是出门和伙伴玩,不免又被婶子骂了两句:“一天到晚只知道在外边野,也不想着帮你叔叔干些农活,养你这个废物有什么用!”
叔叔连忙阻止了婶子的话头:“说什么呢,常安身子弱,是我不让他干农活的,我一个人又不是干不了,你怪人孩子干啥。”婶子听懦弱的丈夫为了侄子反驳自己,拔高了嗓子诶诶了两声还想继续骂架,常安却开口劝了劝:“婶子对不起,是我的错,你骂我就好,叔叔还赶着去地里忙活呢,先让他吃早饭吧。”
常安这边主动示好了,婶子倒是没好意思再闹腾,狠狠地瞥了两人几眼就转身走了。常安向叔叔打了招呼,径直走出了院子。这种日子不用再忍耐多久了,马上就解脱了......
沿着渭水往南十三里,依着一大片紫竹林......常安从怀里拿出一个温热的山芋,这还是叔叔方才偷偷塞给他的,常安一边啃着山芋,一边沿河不停地赶路,若是回去太晚了定会引起婶子的怀疑,常安也走累了也不敢歇,气喘吁吁地往前赶,寻找着苍梧说的那所宅子。
紧赶慢赶两三个时辰,常安终于找到了那片紫竹林,和装饰低调雅致的孟宅。大门果然已经被锁死,常安沿着外墙走,找到了苍梧说的小门,还好小门并没有被锁上,只是虚掩着。常安推开门,心中燃出几分隐秘的期待和满足,这是苍梧曾经住过的地方,或许,还能把苍梧再接回来,回到熟悉的地方,苍梧应该也会很高兴吧。
常安依循着苍梧提供给他的路线,不多时就找到了苍梧的书房,他仔细摸索了一番,找到了楠木书匣里头的暗室机关,旋开了机关,书架内壁果真就缓缓地开了一条缝,随后一间暗室现出了入口。常安拿出随身带着的火折子,吹燃了照着往里走去。
孟苍梧的暗室还有一张书桌,上头文房四宝一应俱全,还有一盏油灯,常安用火折子点亮了油灯,将四周照得更清晰。不同于寻常朱门贵人暗室中藏着金银珠宝的情景,苍梧的暗室多半都是古籍字画和文房雅玩,若不是苍梧仔细告知了常安银两的所在,常安怕是很难在一堆古籍字画中找到一个小小的木匣子。
常安又从油灯座底下找到了苍梧所说的青铜钥匙,打开了木匣子的锁,里头的银两说多也算不上多,估摸着也就七八十两,当对于常安来说,这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多银子!常安小心地把它收了起来,抱在怀里,把暗室里的油灯熄灭了,确保没有什么危险因素了才离开暗室往外头走。
孟苍梧的旧宅子看来是搁置了很多年了,他英年早逝,也没有妻儿,家中老人一一去世后,这宅子也就没了人烟,到处积满了厚厚的灰尘。常安见这般景象,盘算着找个时候来帮苍梧好好打扫一番,免得以后接他回来,看到了这般颓败的宅子心生伤感。
第556 章 《棺材桥》(十一)
常安怕抱着匣子引起别人的注意,把里面的银两用布包裹了起来,藏在了怀里,一路战战兢兢护着银两回了家,这是救出苍梧的关键,可不敢有任何的闪失。赶到叔婶家,日头也已经西下,夜色渐渐降临。
叔叔见常安回来晚了担心地询问了他一番,常安只推说在二娃家玩得忘了时间,叔叔也没有再问下去,可婶子却没有像往常一样责骂他,反而意味深长地盯着常安的怀里看,眼神分外精明。
常安尽量让自己的表情变得自然,匆匆打了声招呼就回房去了,他怕婶子发现这些银两,晚上睡觉都把银子压在枕头底下睡,纵然被坚硬的棱角硌得疼痛也没有挪开。
次日清晨,婶子竟然破天荒地进屋子来叫常安起床吃早饭,常安怕银两被婶子发现,推说道:“婶子,我闹肚子闹了一晚上,吃不下饭了,我想在床上多躺一会儿,您不用管我了,先去吃吧。”
婶子却没有立即离开,而是摆上一副慈祥的面孔,凑到了常安的床头,假模假样地查看了下他的身体,还满含忧虑地说道:“这样子怎么行呢,不然先把早饭吃了,让你叔带去看看大夫。”
常安本没有闹肚子,这下却怕在大夫面前露了馅儿,忙推脱道:“不是什么大事儿,用不着看大夫的,多浪费钱啊。”
婶子却有些不依不饶:“就算不看大夫,饭还是要吃的吧,赶紧的,我让你叔扶你起来,吃不下好歹也吃一点,填填肚子也好。”说完大声把常安的叔叔给唤了过来。叔叔一来,听说常安身体不舒服,赶紧把他扶了起来说道:“省什么钱,病了就该去看大夫,身子要紧!”
常安这下却是急了,连忙说道:“我没事的,叔你别担心我了,这点小事儿用不着看大夫,真的!”婶子却在旁边说道:“常安啊,你就听你叔的吧,病了怎么能忍着呢。”叔叔也不顾常安的抗拒,一把将他扶起了床,给他穿上鞋子就扶出了房门。
常安见事情到了这份上,再推脱反而会让他们生疑,只好跟着叔叔走了一趟去看大夫。村上只有一个大夫,那便是二娃的爹爹陈大夫,这家人向来对常安友善,见他生病了连药钱都不肯要,还留着他吃了一顿饭。常安虽然很感激陈家,但他记挂着枕头下的银两,这一顿饭吃得真是味同嚼蜡。
好不容易等陈大夫和叔叔寒暄完,叔叔还是不让他自己走,慢悠悠地又把他一路扶了回去。常安舒了口气,准备回自己房里去把银两取出来,今日便去找找修桥的师傅谈谈价钱。可当常安掀开枕头时,却发现银两不见了!
糟了!肯定是被婶子发现拿走了!常安火急火燎地跑出院子去找婶子,却见她跟没事人儿一样洗着菜,常安尽量控制着自己的语气,询问道:“婶子,我枕头下面的包裹是不是被你拿走了?”
婶子开始还装着傻:“什么包裹,我没看到啊。”常安才不会相信她的托辞,焦急道:“你不还给我,那我自己去找了!”婶子这会儿却动了气,把盛满水的洗菜盆一把扣到了地上,厉声道:“你这贼崽子!不声不响偷了别人家的钱,若不是我帮你兜着,你还不得被衙门押去关起来!还敢问我要钱,真是没良心!”
常安被她气得不轻,什么话也不说了,径直往她房里闯去,这可是救苍梧的唯一积蓄,怎么说也不能给婶子吞了!婶子一看也急了,连忙假装摔倒在地上大声嚷嚷道:“来人呀,救命呀!白眼狼打人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