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愈半信半疑,却不敢冒险,他身为宗室子弟,最是易受凶星影响,他有大抱负,却是一丝一毫也错不得,此时不免踌躇片刻,方才下定了决心道:“谢瑢……”
然而谢瑢已迈出偏厅,连背影也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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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瑢抱着陆升穿过回廊,进了西侧院中的客房,将他放下后,才察觉衣襟微凉,低头看竟染了片水迹,那青年眼角也湿润成片,隐隐泛红,谢瑢不禁哭笑不得,只道:“……堂堂羽林卫,你哭什么?”
陆升中途便昏昏沉沉醒了过来,因谢瑢同司马愈交谈,他不便插嘴,只? 米八涣先刺搅苏獾染烀匦痢?br /> 难怪他高堂俱在,却仍旧独居一处,极少同谢府之人往来,只怕也是被这传言所累,有家也归不得。
陆升酒醉未醒,真情流露难以克制,自然悲从中来,眼泪止也止不住。此时被谢瑢嘲笑,他用力一抽气,一面揉着发酸的鼻尖,睁眼瞪那贵公子道:“什么臭和尚,招摇撞骗信口开河,改日我定要去兴善寺掘他的坟墓,鞭尸解恨。”
谢瑢神色古怪,似笑非笑,良久才道:“照真禅师尸身早已焚化,只留下三颗舍利子,供在千佛塔中。”
陆升道:“那就盗了他的舍利子,丢进大江里喂鱼!”
谢瑢道:“佛塔外有六百僧兵日夜看守,纵然是飞檐走壁的神偷也进不去。”
陆升大怒,扯了谢瑢的袖子道:“你这浑人,尽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谢瑢,你等着瞧,小爷我迟早盗了他的舍利子,给你当弹珠玩!”
谢瑢虽想问他“不喂鱼了?”,又不忍逗弄太过,终究只是无奈叹道:“陆升,你醉了。”
陆升却不曾回话,竟又歪头倒在枕头上,呼呼大睡了过去。
谢瑢神色渐渐沉静下来,微微一动,才察觉衣袖仍被陆升攥在手里。他微微失笑,轻柔抽出衣袖,见陆升睡得熟了,便伸手缓缓解开了那青年内外衣衫,露出整个结实健壮的胸膛来。
第16章 贺新郎(一)
雪绫掩凝脂,红烛帐中香。
这年轻的羽林卫自幼练剑,勤修不辍,此时上身暴露在外,肌理分明、骨肉匀亭,修长颈项下露出精致锁骨,竟显得有几分可口。
谢瑢垂目打量了青年片刻,方才自一旁柜中取出个扁长的黑漆木匣,打开木匣便露出码放得整整齐齐的一排银针,根根银针长逾一尺,细如牛毛,被烛光一照,闪若冰晶。
他取出一根,在房中炭火盆上细细烤过,左手两指抚摸一般,顺着陆升胸膛下滑,随后一针刺进心口皮肉之中。尺余长的银针,尽根而没。
陆升阖眼安睡,却不过稍稍蹙了蹙眉,谢瑢轻柔在头顶摩挲几下,他又驯服下来,安然无声。
谢瑢待他安静下来,便拔出长针,两滴嫣红血珠顺着纤长细针滚动,分别落进两个剔透如冰雕的水晶小瓶中。
不过取了两滴,那精气神健旺的青年瞧着便憔悴了许多。
谢瑢又自怀中掏出一个翠玉小盒,仅装着一粒黄豆大小的青色丹药,盒盖一开,顿时淡淡清香溢了出来,光是嗅上一嗅,就令人精神一振。
谢瑢捏开陆升牙关,将丹药倒进他口中。
丹药入口即化,顺着那青年无意识的吞咽,吸收得干净。
那青年尝到了甜头,舌尖扫舔嘴唇,将原本干燥的嘴唇舔得湿润,仿佛干结的一点朱砂被水润润化开,令双唇泛出诱人的薄红。
谢瑢仍是捏着他面颊,垂目打量,视线在唇颌来回流连许久,方才松开手,为陆升拉上中衣,重新穿戴仔细,却又随手将他外衫剥了下去,用棉被盖得严严实实,随后才收起银针同两个水晶小瓶,出了客房。
守在门外的两名侍女见了谢瑢,便屈膝行礼,谢瑢吩咐二人照看客人,随即返回书房,进了密室之中。
枣红袍的道人正负手而立,欣赏挂在墙上的一幅画。
听见门口响动,那道人便开口道:“千山公子书画双绝,却失于孤绝凌厉、少有人性,如今倒变得圆融了。”
画名月照白芦,画的是半轮残月下,一片白沙洲,几株芦苇正值花期,芦花纷扬如雪絮。件件物事皆透着孤清,然而芦苇丛下却添了两只正交颈而眠的野鸭,顿时令这清冷画面,透出股静谧安闲的滋味来。
谢瑢道:“作画时,有人送来两只烧鸭,一时兴起而为。”
那道人不禁失笑道:“什么人竟特特为你送两只烧鸭……”他未曾说完,见到谢瑢手中的水晶瓶,顿时眼睛发亮,再顾不上啰嗦,几步跨前,两手将水晶瓶接过来,望着透明瓶中一点妖艳鲜红,喃喃道:“就为这点药材,耗去我一颗千金养荣丸,也不知这买卖是赚是赔。”
谢瑢又将空的青玉小盒递还,道:“恩师顾全大局,自然不会被眼前一点得失遮了眼。”
那道人打开盒盖,恋恋不舍嗅了嗅丹药残留香气,方才收了小盒叹道:“慷他人之慨,自然说得轻巧。为师耗时三月有余,才炼出区区三颗千金养荣丸,一颗献给王爷,一颗自己服了,最后一颗被你轻易喂了旁人。若是再炼,收集药材也不知要耗费多少心血时日……”
谢瑢两手交叠合礼,低头肃容道:“他日开黄帝陵,恩师自然是第一大功臣。”
那道人一愣,却不再抱怨了,只深深叹道:“如昫,为师带你走上这条道,也不知是福是祸……来日你莫要怨恨为师。”
谢瑢抬眼看他,面上慢慢浮起一抹笑容,“祸福相倚,皆是弟子自己的因果。恩师救了弟子性命,恩同再造,弟子岂有怨恨之理。”
那道人哼道:“口灿莲花,倒是动听,你若当真明理,为何不肯回府?眼看年关将至,人人阖家团圆,你父亲念你得紧……”
谢瑢笑容未变,只微微垂目,掩饰骤然冷下来的眼神,“恩师又收了那人什么好处,要为他做说客?”
那道人吹胡子瞪眼道:“甚么这人那人,那是你爹!”
谢瑢道:“恩师说是,弟子自然无有反驳之理。”
那道人一噎,望着眼前敛容肃目,恭顺万分的青年,竟再说不出半个字来,半晌方才叹道:“你这刺猬。罢了,你谢家这些恩恩怨怨,同我没有半分干系,不管了,不管!”
一面絮絮叨叨抱怨,一面甩袖,径直离了密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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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升惊醒时,四下里仍然一片漆黑寂静,唯独外间里传来一点小小动静,随后有人执烛台入内,照亮室内陈设,却是个青衣的侍女,面容依稀眼熟,轻声道:“陆公子醒了。”
青衣侍女身后,一名穿橘黄裙的侍女手捧托盘,为他奉上热茶。陆升正渴得很,便坐起身来,喝了半盏淡茶,方才觉得神清气爽,精力无穷,竟半点没有宿醉头痛的迹象。
他将茶盏递给橘黄裙的侍女,才道:“多谢这位……”
那侍女捧了画着紫藤花的白瓷茶盏,笑道:“婢女名唤若晴,这位是若霜,我二人奉主人之名伺候陆公子。”
若晴俏丽,若霜娇艳,若霞雍容,若蝶娇俏,谢瑢身边四个丫鬟,个个生得千姿百媚,倒真是艳福不浅。
陆升便有些不是滋味,又问道:“多谢两位姑娘,现在什么时辰了?谢瑢……可是睡了?”
若晴回道:“寅时初刻了,我家主人不曾睡,在后院天工庐。”
陆升心中一动,再问道:“天工庐是什么地方?”
若晴答道:“是我家主人斫琴铸剑之所。”
陆升这才察觉他的佩剑不在身边,忙掀开被子起身,若霜见状,急忙为他取了外衫过来披上。
他方才迟疑问道:“……那天工庐,我去不去得?”
若霜若晴一道伺候他穿衣,一面巧笑嫣然道:“陆公子想去,自然去得。”
陆升虽然觉得这两名侍女说得意味深长,却也寻不出错处,只道是自己多疑了,匆匆洗漱修整一番,便由一名小厮引领,穿过庭院回廊,走过九曲桥,又沿着庭院当中一条卵石小路走了半盏茶功夫,方才见到前头并排三间宽大木屋,此时最左侧的窗口则透出融融火光。
另一名个头高些的小厮守在路口,见了陆升便笑道:“陆公子可是要见我家主人?还请稍候,小的这就去通报。”
陆升见这处防备森严,只怕平素里是不让外客入内的,犹豫道:“若是不方便……我先回前院……”
那小厮急忙摆手道:“方便、方便!陆公子稍待片刻!”
他尚未移步,那边木屋门一开,又是一名小厮匆匆小跑了过来,对陆升一拱手道:“陆公子来了,我家主人有请陆公子入内。”
这谢瑢果真是神机妙算,陆升不免生出些许不服气来,只愿有朝一日,要叫他意外一番才是。
心中虽然不服,陆升仍是进了木屋,顿时热浪滚滚袭来,几声金属敲击的叮当声震耳欲聋,也不知谢瑢用了什么法子,竟叫外头丝毫听不见响动。
陆升捱过热浪,方才见到屋中陈设,最里头的屋角立着个石砖砌的巨大火炉,连着风箱与烟囱,构造坚固精妙。靠墙堆着如山木炭,另一个屋角则放着口半人高的大水缸,房屋中间则是足有横下来一扇门大小的铁质砧板,灰色表面上滚满金石碎屑。
一个青年正站在砧板跟前,手中握着一柄剑,正以磨石细细打磨剑身。他头发全数束起来,褪了左边衣衫,打着赤膊,露出宛若铁铸的强健身躯,小麦色肌理起伏间沟壑分明,仿佛蕴含了无穷力量,汗珠晶莹,顺着肌肤滚落,竟分外有些香艳滋味。
陆升只觉这屋中的热度,未免太高了一些。
他只得转而暗自估量,这人身躯竟如此强硬有力,若同他打起来,力气上或许不敌,若以敏捷招式智取,胜负尚在五五之数……只是这人还会施展诡异方术,未免有作弊之嫌了。
他正想得出神,却听谢瑢嗤笑道:“你要看到什么时候?”
陆升讪讪移开视线,却道:“袒胸露腹,险些认不出来。”
谢瑢嘴角一勾,笑道:“易地而处,我却认得出来。”因为早就见过了。
陆升自然不懂他言下之意,轻松笑道:“那是自然。我不过一介粗鄙武夫,只是谁能料到貌……赛潘安的谢公子,脱光了却这般凶悍。”陆升硬生生将貌美如花四字阻在口中,暗道好险好险。
谢瑢未曾听出来,只是哼笑一声,放下磨石,反手将长剑递给陆升,“试试。”
陆升急忙接过剑,只觉份量、长度、手感俱是恰到好处,增之则重、减之则轻,长一分则失于厚重,短一分则失于灵动,完美无缺,仿佛为他度身打造的一般。
剑刃银光潋滟,陆升又朝着房中立着的木人挥砍而下,笃一声轻响,入木两分,锋锐度不过不失,既不会全无威慑力,更不会一个失手,将嫌犯斩为两段。
陆升笑逐颜开,对着谢瑢深深一揖,“谢公子大恩大德,在下结草衔环、没齿难忘。”
谢瑢看他好似拿到心仪玩具一般,满心欢喜、爱不释手,小心收鞘挂在腰间,又自言自语道:“既然是宝剑,自然要有名字,不如也叫悬壶。”
谢瑢凝目看他,陆升却全无半点自觉,扬眉笑道:“耀叶杀人如麻,也敢自称悬壶济世,倒辜负了这名字。今日开始,我这宝贝,也叫悬壶。”
谢瑢嗯了一声,应道:“倒也顺耳。”
陆升得了鼓励,愈发欣喜雀跃,同谢瑢道了别,赶往营中点卯。
直到下卯时分,清点、书写完毕文书,刘师爷却不急着告辞,反倒若有所思打量陆升,倒叫陆升狐疑起来,问道:“刘师爷还有何事?”
刘师爷摇头,却道:“我瞧着陆功曹与往日不同,却看不出哪里不同。”
陆升愣道:“有什么不同?”
刘师爷捻着胡须,沉吟道:“双目明而有神,气息沉而绵长,精旺神足,定是遇到好事了。”
陆升扫一眼竖在房中简格内的悬壶,嘴角上扬,笑道:“刘师爷好眼力。”
刘师爷才要开口,书房门一把被人推开,却是姬冲闯了进来,嚷道:“陆大哥!有位谢公子派人来候在门口,请你下了卯去见他。”
想不到谢瑢倒是外冷内热,熟识了便这般殷勤,早晨才分开,傍晚又来见他。
陆升作势轻咳两声,抬手挡住脸上的笑容,方才道:“只怕是有事……”一面解释,一面摘下悬壶,匆匆往门外行去。
青帷马车停在门口,四角挂着琉璃羊角宫灯,上书一个谢字,然而车旁的车夫同侍从却面生得很,陆升停下脚步,微微蹙起眉头来。
第17章 贺新郎(二)
那侍从二十出头,貌不惊人,举止间却一派沉稳,他见了陆升,便上前躬身行礼道:“陆功曹,小人王保,是谢府的下人,我家公子就在车中。陆功曹请。”
陆升却道:“你不是谢瑢的仆从,为何要混淆视听,愚弄于我?”
王保慌忙道:“陆功曹,小人不敢,小人并未在大公子府上当过值。”
大公子?
陆升若有所悟,也不同王保多说,只一撩衣摆,跳上马车。
车厢内十分宽敞,车门一关,青帷布一垂,半点不露行藏,车内坐了两人,俱显得十分年轻,稍年长者不过二十一二模样,穿缃紫色袍,稍年幼者却不过十七八岁,穿鸭青色袍,那年长些的青年五官清俊,隐约同谢瑢相似,拱手对陆升笑道:“在下谢瑨,陆功曹,这位是在下的好友云烨,实不相瞒,我们是有事相求。”
陆升本就有所猜测,如今看果真如此,他去小李庄时,同谢瑨有书信往来,那贵公子对羽林卫行事颇多配合,行文亲切朴实,并无半点世家子的矜骄气色,如今见了本人,果然文如其人。
他又开门见山求助,于情于理,倒叫陆升拒绝不得。
反倒那云烨一副刻板面孔,小小年纪少年老成,却是一言不发,只冷眼瞅着二人。
陆升在对面坐下来,车厢轻晃,行驶起来,他方才道:“谢二公子有何事,若是陆某力所能及,自然义不容辞。”
谢瑨朝云烨看去,征询道:“若是……不如由我……”
云烨漆黑剑眉深深皱了起来,却是坐直了身,咬牙道:“陆功曹,此事牵涉家姐名节,功曹纵使不能相助,也请千万保密。”
陆升亦是肃容道:“云公子放心。”
此事却要从一个月前说起。
一个月之前,建邺城中最盛大之事莫过于殿中尚书云子章嫁女。
云子章父家不显,其祖母却是楚豫王的独生女儿,他自幼天资出众,一路平步青云,如今已是圣上极为信赖的重臣,能同丞相分庭抗礼。
云子章膝下只有一子一女,长女云婵,便于月余前,嫁给薛阁老的嫡孙薛宁。
殿中尚书同阁老结为秦晋之好,连帝后也送了贺礼,风光一时无两,只是这桩世人津津乐道的喜事,背后却另有隐情。
原来成亲当日,新娘竟自闺房中失踪了,遍寻不着,为免得横生枝节,云府只得匆匆寻了个替身,冒充新娘同薛宁拜堂,而后使尽手段,将世人搪塞过去。
薛云两家都只当是云婵心有不满,故而阵前逃婚,更有甚者,只怕同别人私奔了,两家为此不免生了嫌隙。云夫人更是气急攻心,病倒在床,不能理事。
云子章将大小姐身边伺候的众仆妇全数捉拿,严加拷问,却问不出云婵与人私通的蛛丝马迹。云婵素来喜静不喜动,连在云府庭院中穿行也有步舆伺候,绝无独自穿过云府层层防守,不为人知潜逃出去的身手。
若无人相助,那便是撞了邪。
云尚书自然不信,仍是着人严密追查,云夫人却派人延请兴善寺的僧人、无尘观的道士,甚至云游至此、不知真假的野和尚、野道士在家中作法,表面上风平浪静,实则内里闹得乌烟瘴气。
云尚书的长子,自然便是眼前这位云烨公子。陆升对那婚事也有耳闻,彼时云大小姐出嫁,十里红妆浩浩荡荡,贵女佳婿,门当户对,一时传为佳话。
不料背后竟有这等苦涩秘辛。
陆升肃容道:“云公子莫非要在下协助寻人?京师治保,本就是我羽林卫分内的职责,在下义不容辞,只是人海茫茫,在下也没有把握……”
云烨脸色却有些古怪,几番欲言又止,最终赌气一般开口道:“此事说来诡奇,只是我们如今病急乱投医,也顾不得这许多了……”